第77章 換魂
張楚嵐剛露面就被幾個陌生的異人追上了，他沒反抗，這些人就也沒動手，拉着他去見了曲桐。
這是他第一次見曲桐，出乎意料，即便見到了已是掌中物、階下囚的張楚嵐，曲桐依舊錶現的有禮有節，以客人的禮節接待了張楚嵐。
曲桐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笑道：“你看上去一點也不意外呢。”
張楚嵐“嗯”了一聲，沒說多餘的話。
“真奇怪，你看起來就像是自投羅網一樣。”
他本來就是自投羅網。
張楚嵐垂下眼簾，沉聲道：“我要見馮寶寶。”
曲桐托腮慵懶地靠在椅子上，斜着身子，望着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久後，在張楚嵐難以忍受的沉默中，曲桐答應了他的要求。
張楚嵐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馮寶寶了，他們自從相遇以來也從來沒有分開這麼長的時間，或許是產自神明靈裏包裹着的魂體作祟，張楚嵐在越接近目的地反而越緊張。
終於走到那扇門，曲桐親自爲他打開了房門，外面的天光瞬間爬進屋內，照進屋中某個人的臉。
她散着亂七八糟的長髮，神色平和，靜若處女，一雙瑩瑩的杏眼平靜的猶如鏡面，周身纏繞着看不見的清風。
房屋很寬敞，可她卻縮成一團窩在屋內某個角落裏。
張楚嵐一見她就紅了眼眶，試探着輕聲喚道：“寶兒姐。”
馮寶寶就像只小動物一樣，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輕輕動了動，擡起頭，終於看到了張楚嵐。
她張了張嘴，本想說點什麼，但身體已經先行動了，她迅速爬起來，靠到張楚嵐身邊，又在咫尺之間停下來，湊上去聞了聞，半晌，驚歎道：“是真的張楚嵐哦！”
張楚嵐一怔，不知道馮寶寶什麼意思，但馮寶寶很快就給他了解答，向他控訴：“他們老拿你的臉騙我嘞。”
話落，又得意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機智得很，沒被騙到。”
曲桐拉着門，站在門外，還是覺得馮寶寶不太聰明。
張楚嵐伸出手，見馮寶寶微微躬身，昂着頭，眼神灼灼，本該放在她頭上的手，臨了轉了個彎，最後還是落到馮寶寶肩上，他彎下腰，誇獎道：“寶兒姐果然天下第一。”
馮寶寶睜着大眼睛，回道：“那是哦。”
張楚嵐這個人的能力曲桐還是見識過的，對他曲桐始終心存警惕，多則生變。
見他倆簡單說過幾句話後，她向前走了幾步，將手靠在張楚嵐肩上，輕聲提醒道：“好了，敘舊到此爲止了。”
話說間，馮寶寶身後氣局開始波動，原本的清靜之氣一掃而空，隨着風波的流轉，慢慢旋出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人身着舊式的長衫，身形高挑，面容和善，眉清目秀，一雙清澈明朗的眼睛彎成月牙。
這便是當年活下來的三十六義，大羅洞觀的谷畸亭。
即便和之前見過的面目有不同，但一見到他的身影，張楚嵐身體本能地開始敲響警鈴，寒意開始沿着脊骨一寸寸地往上跑。
他下意識抓緊身前摁住馮寶寶的肩膀，攥起肩上衣料的一小部分，堆起小山。
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馮寶寶晃了一下神，雙手捧起他的臉，上下翻看，卻沒發現又什麼異常，好奇地看向身後。
谷畸亭歪了歪頭，朝她溫和地笑了笑，慈祥地拍了拍她的頭，說：“有什麼話以後可以慢慢說。”
至於到了那時張楚嵐還能不能說，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張楚嵐見曲桐對谷畸亭神出鬼沒的模樣毫不意外，心想，他倆果然就是一夥的。
他將馮寶寶拉到自己身邊，錯開谷畸亭的手，偏過身說：“你們兩個一個要殺我，一個要救我，明明目的都不同，卻在今日但仍能戮力同心，令人豔羨。”
谷畸亭想到他身上的無根生的神明靈沉下臉。
張楚嵐身上的神明靈一次次在提醒谷畸亭無根生已經死了的事實，人死了就是死了，至於曲桐說的讓馮寶寶代替無根生長生於世，其實只是他們這些還留戀無根生的人的執念。
這是沒有意義的。
尤其是對谷畸亭這種探尋世間真理卻不改變塵世規則的人來說，就更是沒有意義的。
與其兜一個大圈子讓馮寶寶成仙，谷畸亭更想立刻就殺了張楚嵐，再帶着曲桐一起死。
曲桐輕輕哼了一聲，拍了拍張楚嵐的肩，嘲道：“當面挑撥我倆的關係，張楚嵐你不像你說的那樣只是個鼠輩，我看你膽識過人的很啊。”
張楚嵐撓撓後腦勺，錯愕地說：“欸，是挑撥嗎？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說實話而已，最多起個提醒的作用。”
“還是說，”張楚嵐笑了笑，撕開那張純良的皮，低聲道，“你們倆的關係脆弱到連提醒一下也不行？”
曲桐收回了手，雙手交叉抱胸，慵懶地靠在門上，敏銳地注意到谷畸亭微妙的變化。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冷冷地說：“我果然不該讓你說太多話的。”
曲桐再不願給張楚嵐多餘的時間，她現在就要完成換魂。
她眼中藍色的光芒一閃而過，微微擡起手，掌上靈炁翻涌，想要精神控制張楚嵐，卻不想靈炁剛剛碰到張楚嵐便徹底煙消雲散了。
曲桐翻掌，看向自己掌心，“哦”了一聲，心道，神明靈還真是個麻煩的東西。
當初救了張楚嵐，再放任陸家人把他救走也是因爲完全動不了這小子。
“就不勞煩您動手了，我自己會做。”張楚嵐說，“只是在此之前，我有個要求。”
曲桐木着臉等他說，卻不想張楚嵐這小子膽大包天，當着谷畸亭的面說：“你能不能替我殺了谷畸亭前輩啊。”
曲桐聞言一愣，與同樣怔愣的谷畸亭面面相覷，但谷畸亭上一秒還是怔愣，下一秒卻開始認真審視曲桐，想要從她臉上找出一點點她爲張楚嵐提議動搖的痕跡。
“哎呀，我這可不挑撥兩位的關係，我是真的很想要谷畸亭前輩的命啊，”張楚嵐眼中充盈着厲色，冷道，“上回納森島那次遭遇，我對前輩可謂恨之入骨。”
曲桐輕輕笑了一下，她姿態高傲，冷冷笑起來，頗有輕蔑之意。
“張楚嵐，你說這些不可能的事，不是挑撥是什麼？”
她越過在場的所有人，在屋子裏找了個椅子，雍容地半躺在上面，指了指張楚嵐身旁的馮寶寶，嘲道：“張楚嵐，你太年輕了，想要玩弄人心，還得再活幾年。”
而在玩弄人心上面，曲桐是個中高手。
“我搜查過馮寶寶的記憶，你們想找她的家人和過往記憶對麼？”
“要想找到這些東西，你就必須讓馮寶寶收回她的魂體，而你身上的神明靈就是包藏她部份魂體的東西。”
“可是這天底下哪裏有人願意生生剝離自己異能的事？我之前想着如何說服你可廢了不少腦筋了呢。”
“可是你今天自投羅網，卻讓我有意外收穫。”
“愛與欲是爲人最大的束縛，而你張楚嵐千萬般算計，卻從頭到尾都深陷其中，”曲桐微微起身，耳後梳理好的短髮又滑到額前，遮住了她的眼簾，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她淡淡笑了一下，不知是在笑眼前人，還是在笑過去的自己，“張楚嵐，馮寶寶就是你的軟肋吧？”
張楚嵐緊緊護着身旁困惑的馮寶寶一言不發。
“你自己也很清楚，想讓她恢復記憶，我纔是她唯一的良機。”
“那還談什麼條件？”曲桐揚起手，別過額前的發，“我們倆啊，這算是各取所需。”
張楚嵐緊緊攥住自己的拳頭，本想趁着換魂之前，讓他們起內訌，削弱他們這邊的勢力，幻想着就算後面可以造仙，但也能讓他們禍起蕭牆。
儘管早料到曲桐能識破他，卻沒想到能這麼快。
還是小瞧了這傢伙。
張楚嵐眨了一下眼睛，剛剛的厲色一掃而空，又是深沉純淨的暗色，他沒什麼表情地要求道：“我可以剝離神明靈，但你必須讓寶兒姐恢復記憶。”
曲桐點點頭，做出一副好商量的模樣，道：“那是自然。”
“張楚嵐，某種意義上，我們倆殊途同歸呢。”
誰要跟她殊途同歸？！
張楚嵐吐出一口濁氣，轉過身，彎下腰，掛上笑，將雙手都放在馮寶寶的肩上，輕聲哄道：“寶兒姐，你聽到她說的了嗎？你快要恢復記憶了。”
馮寶寶點點頭，張楚嵐看見她一向純淨到空白的面目竟然蕩起一點意外的波瀾。
看來還是很高興啊。
張楚嵐欣慰地笑了一下，雙手輕輕捧起馮寶寶的頭，慢慢靠近馮寶寶，直到他的額頭貼上馮寶寶的。
馮寶寶一動未動，信賴地望着他，直到張楚嵐的額上開始漂浮起淡藍色的光芒。
張楚嵐在此之前問過呂良如何將神明靈剝離乾淨，呂良幫忙看過他體內的神明靈，表示那小傢伙在張楚嵐體內已經開始“生長”了，與張楚嵐原生的靈炁緊緊纏在一起了。
要“剝離”只能自己生生一一割掉神明靈和靈炁的連結，但人爲割掉連結，張楚嵐很可能自己靈脈受損，最終像個被扎破了的氣球，慢慢癟掉、最後一整個壞死。
人的靈炁不是簡單的器官，說沒有就沒有，它更像人自身的血液系統，人的血液當然可以再生，但是不能割破動脈一次性流盡。
割破大動脈，一直流血是什麼下場？
呂良那時揮舞着手，興奮的大吼大叫，說還從沒見過因爲靈炁全部流失而死的異人，要是張楚嵐死了，可一定要讓他看看屍體。
剝離神明靈非常痛苦，但幸好之前張楚嵐經歷過不少次生死，已經能習慣這種程度的疼痛。
已至秋末，秋風瑟瑟，寒風侵肌，張楚嵐卻緊抿着脣，滿頭大汗。
因爲說好了不能隨便動，馮寶寶只能好奇地轉轉眼珠子，眼見着張楚嵐額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沿着臉邊掉下來，然後滴落到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張楚嵐身上的味道變得奇怪起來。
好像跟臨終前的狗娃子越來越像了。
“張楚嵐，”馮寶寶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不是要死咯？”
張楚嵐笑道：“有這種可能。”
“啊，你不得死哦，我擋到前頭的蠻。”
“哎，人生總有意外。”
“意外，啥子是意外？”
“意外就是”
張楚嵐想起自羅天大醮以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天師府的師爺們也好、活了千年的曲柯也好、唐門的前輩們、還有擁有風后奇門能夠掌控天下變局的王也。
他溫和地解釋道：“意外就是無論什麼樣的人總會遇到的無法掌控的事。”
“哦，哦，”馮寶寶眨眨眼表示自己已經懂了，於是她又問起另一個問題，“張楚嵐，爲啥子我現在這麼難過喃？”
張楚嵐微不可見地一愣，隨即苦笑道：“因爲我們的旅途快要到終點了啊。”
“終點？啥子又是終點哦？”
“就是你快找到你的家人了，寶兒姐，你快回家了。”
馮寶寶眼中迸發出一陣光芒，激動地問：“真的蠻？”
張楚嵐肯定道：“真的。”
“那你喃？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我啊？”張楚嵐認真想了想，輕輕地拒絕了，“哎，我有自己的家啊，我送寶兒姐回家了，也該回到自己的家了。”
“張楚嵐，你是不是豁我哦，我感覺你的靈炁慢慢散掉了，你是不是要死了哦。死了就是回家了蠻。”
張楚嵐嘆了口氣，答道：“算是吧。”
神明靈終於要剝離完全了，張楚嵐閉上眼，專心致志，將其送到馮寶寶的身體裏去。
神明靈外露在半空中，混着張楚嵐自身帶着的靈炁，發出溫柔又瑰麗的藍光，藍色的光芒變成一個巨大的靈炁團，將他們包裹在其中，靈炁團中旋着清風，帶起馮寶寶亂七八糟的長髮，將其梳理到後面去。
谷畸亭見證了這場獻祭。
他望着半空中的神明靈，終於感受到了幾十年前在無根生身邊時的感覺。
求知的慾望一直糾纏他，讓他不得安寧，焦慮又不快的人生裏，在悟得奇技之前，唯有無根生身旁才能讓他保有清淨。
他眼眶微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觸碰自己追尋了這麼些年的東西，卻被身後的曲桐拉住。
她慢慢搖頭，與他一同見證這場奇蹟的落幕。
光芒漸漸消退下去，張楚嵐意識到神明靈估計已經慢慢沒入馮寶寶的身體裏去了，他轉眼瞟了一眼曲桐，曲桐微微頷首。
“寶兒姐，你恢復記憶後，不要害怕，一切都會過去的。”
馮寶寶莫名覺得很睏倦，她半闔着眼，困惑地問：“害怕，我爲啥子會害怕喃？”
“對啊，你是神仙怎麼會害怕呢，是我多慮了。”張楚嵐輕聲嘆息，“可是我是人啊，是人就會有憂慮，憂則生怖。”
“所以你要答應我，寶兒姐，你會成仙，會迎來真正的逍遙，這世間你都去得。”
馮寶寶徹底闔上了眼，意識模糊前聽張楚嵐絮叨着：
“寶寶，來凡塵一遭，你可一定要走遍人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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