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7章 白衣渡江 作者:未知 等我关上门,再转過身去的时候,就看到韩子桐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沉沉的盯着我。 我嘴角微微一抹笑意:“怎么了?” “……” “看着我干什么?” “……” “是不是在看,我有沒有受伤?” 她的目光一闪,然后說道:“你知道是我?” 我笑道:“想要杀我的人很多,不過能在金陵动手,前两天又刚刚被我得罪了,還扬言要杀我的人,就只有子桐小姐你一個了。” “那,你還让我进来?” “你是主人家,我总不能把主人家关在门外吧。” 說完,我走到桌边,又对着对面的凳子一抬手:“坐吧。” 這一回到来,她似乎沒有了過去那种随身携带的怒意,我這样冷静的說话,這样冷静的微笑,都沒有挑起她丝毫的情绪波动,可我却感觉到,她自己的内心激动得厉害,也压抑得厉害,当她走到我对面慢慢坐下的时候,我能看到她扶着桌面的手在暗中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暴起。 两個人坐下,平静的相对。 她說:“那你现在让我进来了,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笑道:“是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你有话想說嗎?” “……”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抬眼看着我,這样寂静的夜晚,两個女人坐在摇曳的烛火前相对着,明明是两個人,却透着一种說不出的寂寞感来,但更多的,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仅是寂寞,甚至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 她终于开口道:“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哦?” “我們出身相近,成长的环境也相同。也许你不知道,其实我和姐姐也是少年失怙,家业虽然大,但觊觎的人更多,她又那么病弱,我如果不坚强起来,不把自己浑身都装上刺,我和她撑不到今天,也撑不到我們遇见元修。” 我微微睁了一下眼睛。 我倒沒有想到,她会突然跟我說起她少年时的事,虽然說的时候口气是那么平淡,可我却分明从那种刻意平淡,甚至冷漠的话语当中,听出了她几十年来浸透入骨髓裡的艰辛。 但是她這么一說,我像是就明白了。 江夏王的后人,听起来是個不错的名头,但這样庞大的家业,盘根错节的势力,却最终落在两個弱质纤纤的女孩子的肩上,仔细想来,绝对不会只有富贵和享乐。 我看着她,眼中也多少流露出了一点感同身受的酸楚来,轻轻道:“是嗎?” “现在,终于有一個机会,姐姐遇见了她的终身依靠,我們的家业也不会再被别人觊觎,甚至可以发扬光大,我們韩家可以名流千古,我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 “我又如何能轻易放過,阻拦我們這條路的人?” “你觉得,是我阻拦了你的路?” 她看着我,淡淡的叹了口气,說道:“其实,你现在說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知道,不管喜歡你也好,讨厌你也好,我們两都不可能平和的相处下去,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所以我想要杀你,你一点也不奇怪,你希望元修把我嫁给那個敖家的公子,我也一点都不奇怪。” 我的心微微一动:“我——?” “难道不是你嗎?”她虽然說得很平静,但這一刻,我還是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圈,盯着我的时候,有一种微微的颤栗感:“难道不是你出的這個主意?因为你知道我要对你动手,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敌意,所以你就想了這么個办法,可以一劳永逸的让我从你的眼前消失。” “……” “等到我一走,我姐姐——是不是就可以任由你摆布了?” 我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心裡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辩驳,可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哑,大概是心裡也知道,這個时候說什么都沒用,韩子桐是一個固执的人,固执到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固执到即使遍体鳞伤,也一定要守护那個她发誓要守护的人。 不管那個人,到底需不需要她的守护。 這個时候,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抽动着,一只手从腰间摸索了一下,然后拿了一個什么东西放到了桌上,轻轻的哐啷了一声。 低头一看,是一把沉重的,灰黑色的短刀。 虽然還沒出鞘,但我似乎已经能感觉到刀锋的锐利。 我蹙了一下眉头,又抬头看着她:“你,要亲手来杀我?” 她垂着眼睑沒說话。 “你觉得你能成功嗎?” “我必须成功!” 這句话,让我的心微微一沉,我也感觉到,她今天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一定要杀掉我。 我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对韩子桐,其实看得比别的人都透彻,可人心就是這样,即使是一颗最简单的心灵,也往往会有最透彻的那一部分,能折射出最美的光来。她的那些话,我明明知道她有多固执,但内心却還是受到了那样的震撼。 我看到她已经要伸出手,眼看着就要去拔出那把短刀了,就在她的指尖刚刚碰到刀柄的时候,我突然說道:“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杀了我,接下来会如何?” 她的目光一闪,手指也僵在了离刀兵不過分毫的地方。 我看着她:“這些事情,你想過嗎?” 她低垂着眼睑,睫毛投下的长长的阴影在她的脸上,将她的每一分颤抖,每一点战栗都刻画得一清二楚。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轻轻的說道:“我們两個如果都死在今夜,也就沒什么可值得关心的了。我死了之后,哪怕战火滔天呢?” 我被她說得一愣,然后苦笑了一声。 大多数人,都是這种心态。 不過她,她這一回所抱的决心,也是无比的大了。 我轻轻的說道:“那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杀了我,你還活着呢?” 她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能看到她的脸上血色尽退,是那种好像突然被雷打了一下的表情——其实她不可能不知道有這种结果,任何人要惩治、杀戮另一個人的时候,最希望的结局当然都是自己活下来,对方被杀掉,可她却像是一直沒有想過似得。 大概是因为,她不敢想。 不敢去想,如果我死了,而她還活着,那么作为杀我的凶手的她,要面对什么样的裴元修吧。 我轻轻的說道:“你想過,你要面对裴元修嗎?” 這一回,她的反应比刚刚大得多,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似得,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那把短刀,然后抱在怀裡。 那姿势,就像在保护自己一样。 我知道,提起裴元修对她的触动有多大。 這也是她之前大概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想活下来面对的一件事。 于是,我紧接着就說道:“你其实想到過,只是你不敢面对而已。如果你杀了我,如果你還活着,你要面对裴元修,不管是他什么样的责罚,甚至愤怒,都不是你可以去承受的。” “……” “因为,你爱他。” “……” “你比這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更爱他!” 她的脸色苍白,好像终于被我话语中的针刺得无处可逃的地步,猛地对着我大声吼道:“别說了,你别再說了!你给我闭嘴!” 她的手裡明明抱着可以将我一瞬间毙命的短刀,但這個时候她反倒根本沒有要拔出来的意思,而是双手紧紧的抱着那把刀,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我却反而比手裡有着杀人利器的她要更坚定,也更大胆,我扶着桌面站着,慢慢的朝她靠近,說道:“难道不是嗎?你以为可以瞒得過所有的人?其实你谁也沒能瞒住,所有的人都知道,从你看他的眼神,从你跟他說话的样子,从你這些年来守在他们身边——你以为你是守护你姐姐嗎?不是。” “……” “我知道你是为了留在他身边。” “……” “你为了给自己一個借口,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帮他,所以你不断的告诉自己,你要守护你的姐姐,但其实,你的姐姐已经嫁人了,她有的是自己的夫君,有的是那么多的手下保护她,又何须你一個人呢?” 我的這些话,彻底的刺痛了她,我看到韩子桐的眼睛都红了,好像一头被人逼到了绝境的困兽一般,她猛地朝我大声吼道:“你给我住口!住口!” “……” “我沒有!我沒有要跟我姐姐抢他!” “……” “就算,就算我心裡——” 他說到這裡,又像是被刺痛了,挣扎着停了下来,泪眼朦胧的看向我,而我淡然的望着她,明明痛的是别人,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离得我太近,她所有绝望痛楚的表情都映在我的眼裡,那种绝望痛楚的心情,似乎也感染到了我心裡。 我看着她,慢慢的說道:“已经到這個时候,难道你连這句话,都不敢說出口嗎?” 我的這句话,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听见“哐啷”一声,我抬头一看,韩子桐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那把被她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抱在怀裡的短刀掉落到了地上。 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滴落下来。 “我……” 她喃喃的,已经不像是在跟我說话,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完全是无意识的,将心底裡最不敢面对,也许是锁在心中某個角落的囚笼裡,拼命的不敢让它见天日的秘密,大白天下。 “我……”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终于轻轻的說道:“我心裡,一直爱着他。” 我的呼吸也随之一沉。 她终于,還是說出来了! 這一刻,不知是因为她的心情所至,還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感觉外面的风都更凛冽了一些,窗外的竹林不断的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将整個夜晚搅动得焦躁不定。 而這個时候的韩子桐已经完全沒有了意识去管周围的任何一切,连我,她似乎都忘了,只在這一刻跟自己赤|裸|裸的内心对话着—— “我一直爱着他。” “……”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白衣渡江的时候,我在渡口看见他,就好像看到一個仙人从天河裡走下来,就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忘不了他了。” “……” “可是我一转头,就看见姐姐看他的眼神……” “……” “我知道,姐姐的心裡有他,而后来我更知道,他的心裡,有你。” “……” “只有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能是。” “……” “我不能做什么,更不能說,姐姐的身体不好,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我必须要保护她,不能破坏她的幸福。” “……” “所以,我只有一直留在這府裡,帮他处理所有烦心的事,只有這样,我才有理由留在他身边,哪怕每天只是远远的看他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 我突然觉得喉咙裡一阵干涩,好像被火燎過一般,想要开口的时候,先感到了一阵撕裂的痛,而我看着她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也莫名的一阵心痛。 与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对,却不能表露丝毫,连让他知道都不敢,這种痛苦,世上有多少人能够体会? 我望着她,沉声說道:“這一点,难道你以为你姐姐不知道嗎?” “……!” 她忽的一颤,抬眼望着我,眼中满满的泪水,還在不断的往下流着。 我說道:“她知道,只是不說罢了,可就算她不說,你以为有一個女人,能长久的留着自己的妹妹在身边,任由她觊觎自己的夫君嗎?” 我越說,她颤抖得越厉害,好像我的话才是一把无形的刀,深深的扎进她的心裡。当我說完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韩子桐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脸上狼狈的痕迹,将她所有的软弱与脆弱,都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這一切,但看着這样的她,也让我的心微微的一痛。 在感情裡,沒有任何人,是完全的胜者。 她无助的看着我,甚至有几分茫然:“你說,她知道?” “……” “我姐姐,她知道我——” “不仅她知道,”我沉声說着,看着她泪眼朦胧的眼睛,道:“连裴元修,也知道。” 她猛地睁大眼睛:“什么?” 這一回,我沒有再解释什么,也沒有再說什么,而是直接走到门口,一把将大门打开。 就听见“吱呀”一声,悠长而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有一种格外渗人的感觉。 而一個高大的,熟悉的身影,沉默着站在门口。 這個时候,他慢慢的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