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早交上去了。”
上午的早八选修课后,桑晚背着包离开教室,在下楼的拐角处抬眼冷不丁地看到一人。
她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只见一身黑色套裙的女人踩着桃红色高跟鞋,似乎踩着点儿在這等她一般,听到声响优雅地转過了身子,方眉抬手推了推眼镜,对下楼的女孩缓缓露出一個笑容,她說:“桑晚同学,好久不见。”
桑晚对她颔首,漆黑的瞳孔微敛,声音平静而冷淡地:“好久不见,方副校长好。”
方眉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少女几眼,說:“桑晚同学,沒想到上了大学,几年不见你出落的越发漂亮了。”她唇角勾着笑,眼底却泛着淡淡的冰冷。
方眉在半年前才上任长宜大学的文艺副校,文娱晚会的人员名单和內容,她第一個就会知晓。
“谢谢方校长的夸奖。”桑晚回答,“方校长您也是风韵犹存,丝毫不减当年呢。”
两人客套地聊了那么几句,桑晚看了眼表,很想走,直到方眉的一句把她的脚步重新拉回原地:“桑晚同学,關於嘉释那孩子,你請了他,为你在文娱晚会上的舞蹈节目拉票,对吧?”
她好笑地抬头,漂亮的眉眼裡一点不掩饰淡淡的嘲笑:“校长您既然早就知道了,也不用现在明知故地问了吧。”
方眉說:“嘉释的人气和号召力都很大,带来的关注度也多,你請他来,难道不是对其他的参赛学生来說很不公平嗎?”
桑晚轻轻一笑,傲慢地掀起眼帘:“我能請到他,那是我的本事,别人也一样,既然這個明星助阵舞台的规则是校方定的,现在去质疑,不是在打您自己的脸?”
“更何况,您也不是因为這件事情,才来找我的吧?”
方眉闻言,她眯起眼打量面前的桑晚,這個女孩子一如几年前时那样,身上总带着一股野气与张扬,桀骜熠丽且毫不驯服,眼尾上挑狭长,是最看不惯的乖张妩媚,性子既不乖顺也不文静,一张漂亮的脸孔即
使很具有欺骗性,也依旧做不到像她姐姐那样顺南顺北的规矩风雅。
她一直很不喜歡。
“我确实有一件事要问你。”
方眉顿了顿,随后她单刀直入地问她道:
“我想知道,你和阿释那個孩子,现在到哪一步了?”
女孩闻言,终于露出不耐的神色。
“我想,大学裡好像也沒有禁止恋爱的选项吧?”
方眉立刻聪明地换了一個說法,边說露出一抹势在必得而森白的笑:
“或者說——他现在知道你,和齐铭之间的事了嗎?”
女孩白皙的指节搭在楼梯的栏杆上,因为方眉說的话,而慢慢紧绷了起来。
她骤然抿紧了唇。
“您管的,恐怕太多了。”
桑晚直视着对方,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凛然起来。
方眉见状,浅笑:“看来,他并不知道。”她看着桑晚一边得意地眯起眼:“那個孩子之前在大一时找過你吧?不過自从他去了英国做交换生后,到现在也到回来的日子了,前几天我去清北,說是齐铭特意给校方发了消息,說要赶在我們文娱那天回来。”
桑晚危险地抬起眼,一字一句地:“我說,您管的,太多了。”
从敞开的教学楼的窗外投进来的明亮的光线被流云遮挡,少女此时所站立的地方,被堪堪笼罩上了一片低低的阴影。
树影婆娑,风吹叶响。
仿佛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
午后。
国道马路被太阳烤得油光发亮。
谢嘉释的车窗因为保护自身隐私的缘故,在外面看来是不透视的。
密闭空间裡开了空调,他垂下眼放下手机,开了车内的音乐,流泻出来的正好是一首轻快的英文歌。
……還正好是自己的歌。
在微末的羞耻感之后,他立刻抬手掐断,换了一首,好在下一個终于不是了。
他握着方向盘,跟着轻轻地哼着。
時間并不紧,他可以先回一趟家裡。
可能是昨天桑晚塞给他的奶茶点的太冰又甜,又或者昨天被汗浸透的脊
背因为着风而落了凉,即使从晨起到现在,過了多久他依旧觉得有些轻飘,這种感觉很是奇妙,持续踩在云裡,却又不甚温柔,等约定看诊的時間一到,他一番全副武装之后,驱车十五公裡来到城南长路街的繁华大道。
除了对路上的拥堵交通,让他心裡产生有些轻微的燥意之外,并无他物。
帝都,市中心,日暮大厦。
从进入室内到坐下不過十分钟,這是他来帝都之后第三次光临這裡,空气裡散发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股微末铃兰的香水味。
有個衣着漂亮的女人提包摇曳生姿地走出来,对和她擦肩经過时遮着面容的银发男人投来一抹好奇的目光。
谢嘉释伸手拢了拢外套领口,眼尾向上露了些许眼白,果然這人又换了新的女友。
“林医生。”
“坐。”
“最近感觉如何?”翻动纸张的声响传来,谢嘉释掀起眼帘,看向正于门外款步而来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梳着黑色的背头,戴一副金边眼镜,眼窝深邃,侧面的金属防滑链微微颤动,一股典型的斯文败类像。
他轻轻抬了抬眼睫,随后谢嘉释說。
“很不错。”
后者拿着记录他病情的白色书册一边走到他面前的桌前坐下。
“今天来的早,上午沒什么事?”
“算是吧。”
采光很好的私人诊室日前似乎刚经過一番精修,還有一股沒完全散近的石灰味道,明亮的巨大白色落地窗旁,他坐在对面,握着双手搭在桌前,谢嘉释略微抬眼,睫毛纤长而漆黑。
“心率每天都测了嗎?让我看看……我在电话裡听你的描述,這一個月你都沒怎么难受是吧?”心理科医师林为這样例行公事地问谢嘉释道,一边低头查看着手上稍显厚重的白色资料。
薄膜皮包裹下的登记日期已然历年久远,落款龙飞凤舞的黑色字体处已经略微泛了黄。
他接手眼前這個叫谢嘉释病人几個月,虽然二人在很早之前的旧金山就已经认识。
“休息如何我就不问了,你這個
工作性质……哼,那心情如何?周围有沒有会让你觉得紧张不安的事物?你主动远离了嗎?”林为问。
“……并沒有。”谢嘉释回答。
眼角却悄然瑟缩了一下,很快。
对方撩起眼皮迅速看他一眼,很快扔過来一张纸,“把這個填一下,我看看。”
检测卡,望着上面印满各种晦涩問題的纸张,每一寸都在削弱着神经裡的正常值,一股熟悉的烦躁感从谢嘉释心底泛上来。
他皱了下眉,但也沒說什么。
对方抽出一支圆珠笔递過来,谢嘉释按动笔芯,随后他低头俯身胳膊抵在桌前,狭长的眼尾扫過,指节微动,一边随意地在上面飞速勾着圈。
此时手机嗡了一声,他移過来一点视线看向亮起的屏幕,备注裡的“桑晚”此时给他发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估计又是什么沙雕搞笑视频。
薄艳的唇角微末地勾了一下,就连眼前的這堆傻逼测试問題也变得稍微有些顺眼起来。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林为看着正低头在纸上圈画打勾的谢嘉释,忽然冷不丁地說。
“工作這么忙,看来调节的挺好。”
谢嘉释一听抬起眼。
有些探视的打量。
带着明晃晃的八卦意味。
“不会是和哪個圈内的女孩子……?”
他见状,掀了掀眼睫,谢嘉释桀骜的眉眼裡闪過不甚高兴的冷光:“你想多了。”
对方一脸不信地看着他,之后熟练暧昧地对他弯起了眉,林为挤着眼睛道:“哈,实话說說,阿释,這是谈恋爱了吧?”
他抽笔随意转着,挑着似笑非笑的唇,却也不否认:“少八卦了,快看。”說着他把填好的纸张推了過去。
虽然嘴上這么說,他脑海裡却浮现出了女孩那张年轻妩媚的面孔,桑晚沐浴在阳光下的脖颈,浮现在眼前时一片白生生的,被红霞染上一层很是迤逦的色泽。
为什么不做更近一步的事呢?那天傍晚时两人的氛围,他的心思飘忽起来。
——明明很适合接吻吧。
他飞速甩了甩脑子裡的迤逦景色,耳根一热,掩盖在银色碎发下。
轻轻抿唇,不可言說的心却骤然放松了一瞬,他的思绪却是轻的,勾完把东西避之不及地推過去,对方因刺探不出什么而耸了耸肩,随后低头去看自己填的那些內容。
“哟,這次连后面的問題都写了啊。”林为捏着纸,有些受宠若惊地說。
這爷们的脾气他即使相处几年也摸不准,本来也不奢求這人都给他写满。
看来心情是真不错。
既沒暴躁也沒烦,說沒有外界因素影响他可怎么都不信。
“最近在忙着录制那什么选秀节目?”
谢嘉释不置可否地挑眉。“是。”
“累嗎?”
“還行吧。”累死了。
林为推着眼镜去细看纸张,谢嘉释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珠,落在林为面前桌前的一处台历上,显示五月二十六号,還有三天。
门外诊疗室的小姐過来敲门,给林为递来谢嘉释进行身体检测后的报告,随后她转身出去了。
林为拆开塑封的文件袋,放到检测卡旁边一起看。
一边随口问:
“你准备在帝都呆上多久?以后不回去了嗎。”
“我又沒改国籍,你觉得呢?”对方抱臂說着。
“哈,也是。”林为一笑,“我是吃不惯那裡的菜了,才回来的。”
“這我知道。”
“阿释?”林为在质地很好的黑色转椅上慢悠悠地转過来身子,白大褂贴浮着他包裹西裤的长腿,桌上放着口罩和帽子,林为抬眼,打量着眼前這個每隔一個月都会定期坐在他的诊疗室椅子上的人。
“自己觉得,還有什么可疑的症状嗎?”他看着眼前的检测卡片,一时陷入沉思。
啊,他這個情况……
真是出乎意料。
随后许久沒得到对方的回答。
林为疑惑地抬眼。“阿释?”
就见眼前的银发男人犹豫了一下,白皙俊美的脸庞忽而染上一些淡淡的绯色,林为见状心裡更是惊奇了。
谢嘉释轻咳一声,他說:“我
最近时不时——总觉得心跳加速……心率飞快,這、算嗎?”
林为:“。”
“总觉得,不用吃药也能很平和,如果是和某個人持续待在一起的话,一点不良反应也沒有,但是有时候又不這样,那种感觉說不上来……我是不是很奇怪?”
林为慢慢放下了笔。
他缓慢地呼了口气。
“……差不多得了啊,我女朋友前几天刚和我闹分手,你别戳我肺管子啊谢嘉释我警告你。”
“哈?刚才出去那個不是你女朋友?”
“那是我的上一個患者。”
谢嘉释不太自然地摸了摸后颈:“。”
托着下巴,钢笔尖偶尔划過数据上明显呈现很好趋势的身体指标,穿白大褂的男人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后,确信地勾了勾唇。
“药按时吃了嗎?”他问。
“当然。”对方抱臂,一边淡淡地对他颔首。
“那就好,在旧金山的医生直到现在都给我打电话,就怕你像从前那样不肯吃药。”林为說。
男人听了,他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知道了。”
林为放下文件,拍了两下掌:“恭喜,各项指标都很不错,状态持续好转,但是依旧不能松懈。”
“我還要再吃多久的药?”谢嘉释這么问,他摩挲着手裡那個光滑的黑色药瓶,药瓶上巨大的英文很是醒目,裡头装的药却与之截然不同,药性副作用威力不小。
奥氮平是治疗抑郁症衍生病的最基础药,他不怎么吃,丙戊酸镁和拉莫三嗪才是主菜,奥氮平的药瓶子象征性地放在私人休息室裡,也只不過拿来骗那些别有目的的外行人的。
林为此时听了,抬头反问:“你觉得呢?”
谢嘉释抿了抿薄唇,修长的指节轻轻地屈起,一下下敲着光洁的白色桌子,敛了敛神色,长长的睫羽随之颤动了几下。
他沒有說话。
林为瞅着他的神色慢慢笑起来,吐出来的话却有些不留情:“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起码還要再连续吃上两年,阿释,虽然不想提但是我
不得不提,在首尔和旧金山的时候,你把自己的身体折腾的实在太废了。”
他继续揭开那些两人不愿回忆的過去。
“知道帕克跟我提起你在旧金山的那些年裡是怎么样时,我有多生气嗎?”
林为的脑子裡不禁慢慢回想起那個时候见到的谢嘉释。
明明才十九岁不到,却满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刺。
俊美无瑕疵的脸庞淡漠无温,沉默地拿着电吉他站在舞台最上方,睥睨无数金发碧眼的洋人。
他惊人的音乐才华头一次展现于一场召开在南美洲的地下演唱会。
他穿着黑色裸肩背心,露出结实的小臂,戴银色耳钉,眉眼桀骜,身体修长健俊如一头精瘦矫健的黑豹子,与四周美国人印象裡那些纤细的亚裔主唱们截然不同。
眉眼阴鸷俊秀,偏颇,且戾气横生。
以及他。
身上那股难以痊愈的痛症。
原来巨大的黑色怪兽早已潜伏于少年体内,且积蓄已久,从而让他爆发出向死而生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危险美感。
被从大海裡救回来时,林为曾费力地掰开過昏過去的谢嘉释的手心,那时候的他意外发现谢嘉释手裡,居然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女孩的照片。
那时候的谢嘉释,眼底沒有什么情感,唯余一片冰冷的荒原。
他当医生看到過很多相似的眼神,毫无波澜的,死寂的。
那些失去希望的,因为接受不了自己的异样而想死掉的,自害的病人们,忍受不了生活的样子。
而谢嘉释的与他们都不同。
有时候那双唯余死寂的眼底,似有落叶盘旋而下,仿佛枯骨丛生,也如野兽般。
直到现在,不一样了。
仿佛枯木逢春似的,他竟然清楚地感觉到谢嘉释变得比以往的哪一個瞬间都要鲜活起来。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林为忍不住這样问道。
是肉眼可见的欣悦模样,仅仅因为一條短信而上扬的嘴角,“——如果你能一直保持這样,那我可就要幸福得烧高香了。”
治愈了躁郁症重症患者,必须声名远扬。
到底是哪位女菩萨收的他,他要给她塞红包。
“怎么說呢……請务必,好好保持下去?阿释。”
银发男人抬起眼,這样回答他:“那是肯定的。”
谢嘉释捏着手机,回着什么人的消息。
心情很好。
林为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后把开好的单子递给了对方。
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按时吃药。
“知道了,我会好好吃药,放心吧。”
他說。
林为点头,“要是谈了,你的事,让她知道一下?”
谢嘉释不置可否。
忽然,银发男人的唇角很肆意地一扬,俊美逼人的笑容如荆棘裡的艳丽花丛初绽。
“哪天……带過来给你看看。”
——林为轻轻愣住,他忽然从对方那双漆黑的桃花眼裡,看到了那股消失已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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