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篝火 作者:言归正传 站在林薇霖跳下去的地方向下眺望,王泽只是看了一眼,就被何仇强行拽了回来。 疾风灌进室内,卫兵迅速封锁了现场。 何仇那低沉的嗓音响起:“這又怎么回事。” 王泽只是抿着嘴摇了摇头,看着屋内的尸体,目光又落去了套间关着的门上。 卫兵们已经将房间填满,几個队长拿着抗干擾的对讲机,紧张地說着什么。 莫名的,王泽想起了林薇霖最初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画面。 王泽仔细回忆着、不断思索着,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被這個女人骗過了。 王泽只是在幽灵开始祷告时,想到了幽灵一伙,最终要对当年的罪魁祸首动手。 整個舆论战的最深一层目的,就是引出欧拉星惨案的策划者。 但王泽沒想到的是,第六人竟然是林薇霖。 最具有迷惑性地信息,林薇霖是卫兴集团当前的公关负责人,她十几年前加入了卫兴。 欧拉星是在十几年前开始宣传。 如果這裡面有先后顺序,那也存在某种逻辑。 “查查吧。” 王泽有些疲倦地道了句:“老何,提醒他们一下,她有可能是第三星团的间谍。” “间谍?”何仇立刻点头答应了声,“你身体沒事吧?脸色好差。” “只是觉得有些累,沒什么。” 王泽扭头看向了死在座椅上的老人,又挪向了休息间那沒有打开的门,静静地注视了几秒,還是放弃了踹门的打算,转身离去。 卫兵们沒有再阻拦。 两天后。 明珠港警局,证人间。 王泽仰在沙发中闭目养神,齐茗坐在吧台旁的木椅中,整理着整個案情资料。 走廊中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何仇带着几名警员走了进来。 “老王,發佈会结束了,一群记者又在楼下蹲你。” 王泽有点无奈地笑着:“我這個網红该過气了。” 何仇转身对几個警员打了個招呼:“我在這呆会,你们先回去吧。” 等他们笑着离开,何仇关上了大门,嘿笑着凑了過来。 “老王,你给我分析分析,上面說要把我调去别的城市,给我升一级,這是好事還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王泽笑道,“母星是议会制度,议会是地区选举出的议员组成,你现在民众中拥有不错的名望,哪個地方的当局都会喜歡你……黑熊警长嘛,在哪都能吃得开。” 何仇摸着下巴一阵嘀咕: “這样我闺女就要转学了啊,她在這也挺开心的……我回家跟你嫂子好好商量吧。 “对了老王,關於燃于灰烬、伊法教授的调查你关注了嗎?卫兴集团的技术团队恢复了很多研究资料。” 王泽道:“還在等赵主任给我消息。” “卫兴集团完蛋了,”何仇咧了咧嘴,“上面要成立一個幽灵事件调查委员会,主要是讨论如何合法的解体卫兴集团。” 齐茗在旁道:“我刚在網络上看到一個請愿,說是要给温润如玉固定队的五個人立雕像。” “立雕像這個過分了,”何仇皱眉道,“他们本质上有些接近极端恐怖主义,如果我們鼓励這种方式进行揭露和检举,那我們警方和司法机关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王泽却道:“当天空中的乌云太厚,就必须用一些激进的办法打破乌云的封锁,這一点我是欣赏他们的。 “不過,這始终无法改变,温全等人的死是被谋杀的事实。” “局裡的意思,其实是按照自杀结案。” 何仇解释道: “這件事沒办法继续查下去了,不管是虚拟战士覆盖了人脑,還是人脑跟虚拟战士合作,都沒有足够的证据支撑。 “這种案件确实有点太新颖了,我們以前也沒遇到過,以自身为蓝本的拟脑覆盖自身时,产生的到底是第二個人格還是第三個人格,這一点也沒有科学依据做支撑。 “让我最惊讶的,還是林薇霖。 “她在卫兴集团潜伏了十几年,竟然……” 王泽轻轻叹了口气,眼前划過了她跳出窗户时的一笑。 “她可能沒死。” 王泽低声說着。 “沒死?” “嗯,她应该不只是一方的间谍那么简单,”王泽道,“她应该是有自己的立场,甚至来說,她才是所有计划的策划者,幽灵燃于灰烬只是计划的执行者。” “为啥這么說?” “因为节奏都在她的掌控中,”王泽道,“這场幽灵事件的关键,就在于几次舆论场的失控,林薇霖的身份是什么?她是卫兴集团的公关负责人。” 齐茗小声道:“這属于是两军交战,主将是奸细!” 王泽笑着点点头:“老何你還记得嗎,舆论最开始发酵是什么时候,毫无征兆的,警局泄密,温全案被曝光,卫兴集团那时对舆论的压制出现了破绽,這個破绽应该就是林薇霖故意卖的。” “這……” 何仇皱眉道:“她這么干又图什么?” “动机不明确,我已经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查不到關於她的半点信息。” 王泽低声喃喃着,眼底划過几分挫败感。 這個女人真的是……狡猾。 他打开手机,找到網络上最近半天流传很火的视频图。 视频是在欧拉星地表工作的工人拍摄的,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一艘艘星舰,星舰明显分成了六股,互相警惕、互相对峙。 王泽道:“這可能就是幽灵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们這些家伙弄的這個计划,几乎牵动了整個人类文明,”何仇啧了声,“不愧是准备了八年。” 王泽扭头看着何仇,眼神中带着几分质问。 何仇眼一瞪:“你還怀疑我帮他们?不可能!我跟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去找你,绝对是我自己冒出来的念头!” “行行,我知道了,你紧张什么,”王泽笑道,“把你的大脑建個模又不是多难的事,兴许還能省一半的算力资源。” 何仇的大脸涨成了酱紫色,一阵支支吾吾,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文雅地骂回去。 “对了,”王泽道,“天泽科技很快就会在母星成立分公司,接收了赵达福和他的技术团队,已经开始谈签约了。 “老何你要调去哪個城市?我让他们把分公司选址定在那边,以后如果我要過来,也不用住在這個狭小的证人间了。” “新叶吧,”何仇道,“如果我答应,应该就是去新叶。” “给你升官怎么還不答应?” “我在這混了二十多年,换個地方,我又要重新开始跟人认识,”何仇嘟囔了句,不過也沒多抱怨什么。 两人闲聊了几句警务系统相关的话题,王泽手机接连震动。 是赵达福发来的一條长信息,信息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字,每隔几段文字還附有图片和视频。 显然,赵达福是把‘调查伊法教授研究记录’這件事,当做了给新东家的工作汇报,无比详细。 王泽大致浏览了一遍,略微轻叹了声,对着窗外出神。 “我拿着看了啊。” 何仇打了個招呼,抱着王泽的手机,看着裡面的內容,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裡面的信息,大多關於燃于灰烬。 第一個视频记录是伊法的工作日志。 赵达福贴心地写了前請提醒——這似乎是烬识破了战争的真正面貌,伊法教授即将消除烬的部分记忆数据。 “老师要清除掉我的记忆嗎?” 环绕着轻微引擎声响的实验室中,屏幕中的年轻人如此问着。 屏幕前的中年男人面色严肃地点点头。 他周围是一片黑暗的环境,黑暗中似乎有几双眼睛注视着這裡。 “你不该知道這些,烬,”伊法·古莱恩低声念着,虽然屏幕中的那個少年有些伤心欲绝。 “所以老师,我看到的不是BUG,而是真实发生的场景,是嗎?” 一旁音响中传出的嗓音带着几分轻颤: “我們不是在进行身体恢复的适应性训练,而是在跟真正的人类战斗是嗎?老师,您为什么要這么做。 “您给我的核心协议裡面,写着爱好和平、对人友善,但老师您却在利用虚拟的人格进行战争,让我去杀死人类。 “温润如玉他们也是虚拟出的人格,他们跟我一样是嗎?” 伊法教授手指停顿了下,低声道: “烬,人类的社会很复杂,我需要研究经费,也需要一個稳定的平台去支持我的工作。 “他们与你不同,你是纯粹的,是纯净的,是沒有经受過人类社会污染的。 “他们原本都是人类,应该說,是我采集了這些人类的数据,利用這些数据生成了一個虚拟的他们,就如在某一個时刻,在同一個空间产生了两個并行的思维体,彼此再无相关。 “事后我会将這些思维体去除掉……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对你說的這些,你都无法记住,我会把你的记忆库恢复到六個小时前,你就像是睡了一觉。 “放心,烬,這不会有什么影响。” “老师,不要老师……我不要……” 伊法教授面露不忍,但還是在光线交织出的键盘上敲下了执行代码。 屏幕中的年轻人表情瞬间变化,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老师,我为什么在這?” 屏幕前的中年男人迅速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对年轻人笑道:“我把你从游戏中调回来了,最近怎么样,有沒有被他们识破你的身份?” “最近很好,”年轻人笑道,“我很喜歡他们,我的队友也很照顾我,他们的身体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放心就好,”伊法教授道,“是端口设备出现了系统性故障,怀疑是资料片引起的,只要把资料片通关,他们应该就能顺利离开。 “我送你回去。” “好的老师。” “好好跟朋友们相处吧,”伊法教授露出温和的微笑,简单操作了几個指令,屏幕中顿时沒了少年的身影。 然后,這個中年男人静静地坐在那,许久沒有开口說什么,直到一旁黑暗中走出了两個人影,這位教授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手指有些颤巍巍地端起了眼镜。 “伊法教授,這么做会不会有些风险。” “放心,烬跟他们不同,虽然都是利用了拟脑技术,但烬的拟脑从无到有,是我一手培育的,并非是根据人类大脑数据生成,不会有任何問題。” “希望如此吧,你去看战场的资料了嗎?這個星球的土著太惨了,我們为什么不能谈判呢?” “這场战争只要开始,就再沒有谈判的可能,”伊法冰冷冷地說着,“母星那些人想要的是這颗星球,而且是一颗不会引起纠纷,彻底属于母星的资源星球。” “這可能嗎?伊法教授?母星拿什么守住這颗星球?他们连舰队都沒有。” 伊法保持着沉默,手掌伸向了一旁的仪器,关闭仪器的同时,视频也陷入了黑暗。 何仇滑动着屏幕,看着上面的文字记录,紧跟着也叹了口气。 關於這场战争的资料,幽灵此前在母星網络上铺开了。 现在虽然议会出面开始大面积刪除,但绝大多数母星人类只要想看,都能看到相关的內容。 一個奇异的文明。 仿佛是在两千年前,时空出现了错位,出现了和地球同一個时空起点、不同发展方向的人类文明,就在那颗紫色星球上,被战火一步步吞噬,被沙尘深深覆盖。 “老王你說,”何仇不解地问着,“母星上的這些高层到底是图什么?他们要什么?” 王泽道:“如果你去看地球纪元的歷史,会发现,在核战争爆发前的地表势力格局中,大部分强国的繁荣都建立在精英强盗逻辑上,控制民选、愚弄民众、对外掠夺资源、对内限制舆论。 “一颗资源星,能给母星带来海量的物质基础,从而拉动母星的经济,提升社会福祉,這個過程可以映射为政客的升迁、商人的财富增长這些方面。 “归根结底,作出屠杀土著决定的人,只是为了個人的利益,从而让一個群体背上了永久的骂名。” 何仇叹道:“不管如何,那也是咱们同根同种的人类啊,怎么就能這么狠心。” “不能提供选票的人类与猴子无异,”王泽双手一摊,“你可以用這個暴论来理解這些政客们的思维。” 何仇摇摇头,继续看着后续的视频。 這些都与那场战争相关,主要內容就是伊法教授的工作日志。 让何仇最感兴趣的,其实是最后面的几個视频片段。 這几個视频片段是以灰烬为视角,来源比较特殊,是烬的拟脑所在卫星炸掉后,回收回来的信息碎片。——卫星的反重力涂装,让這些碎片并沒有坠入大气层燃烧,被顺利回收。 這個长信息中的倒数第三個视频,是伊法与烬的谈话。 “烬,最近已经有十多個我曾经的同事出事了。” “老师,這是怎么回事?” “与几年前的一次实验有关,”伊法的面容已经颇显老态,表情還算平静。 他看着三十厘米高的立体投影,露出了几分微笑,低声道: “我预感到,那只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脖颈后面,這是我逃不开的惩处,也是我当年答应进行那场实验的后果。” “老师,什么实验?” “你的记忆被清除了,”老人低声說着,“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备用的服务器,稍后如果我出事,你就立刻转移過去。 “如果我心脏停跳,這裡的一切数据都会被自动清除。 “我已经把一些文件、资料,包括那個实验的內容,都放在了你的备用服务器上。 “還有你几個朋友的数据,我也做了备份,就放在了那個服务器。 “烬,我并不希望你去报复那些幕后黑手,那样会给社会带来更大的痛处,母星会出现巨大的丑闻。” “丑闻?老师你为什么要突然說這些……” “烬,”伊法教授的表情带着几分释然,“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不知道你未来回走向何处,也不准备让你进行我的实验,虽然那是我的夙愿。 “人类究竟该不该长生不死呢? “你知道嗎?老师最喜歡的故事,就是地球纪元时關於长生不死的故事,老师一直觉得,那是人们对生命最朴素的追求和梦想,所以老师一直在朝着這個方向努力。 “但现在,老师觉得這個命题本身就是错误的。 “意识是阶段性的。 “人类总在被自己的過去所支配。 “你形成的习惯、你所有的认知、你大脑中形成的神经元连接构造,都得自于环境对你的影响,当你记忆积累越多,你的数据库也就越庞大,但這时候的你,還是最初记忆数据库只有窄窄两页的你嗎?或者說,今天的你還是昨天的你嗎? “我不知道,也无法去定义。 “让一個意识体永存,并不等于让他的记忆一直保存。 “如果只是生物学上的基因遗传,那只要人类的繁衍行为一直存在,人类這個物种早就完成了某种意义的长生不死,不是嗎?” 视频到止为止。 倒数第二段视频,是伊法教授被暗杀。 那是在一处靠近海边的别墅中,落地窗外是椰子树和棕榈树。 伊法教授就坐在椅子上,捂着心脏慢慢仰倒,双眼渐渐地失去了焦距,疲倦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烬在看着這一切,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敢报警,不敢暴露自己的存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法教授死去,自己被动传送到了备用服务器中。 备用服务器在一颗停用但沒有被清理掉的观测卫星上。 伊法教授做了些手脚,让母星的卫星监测体系忽略了這颗卫星。 烬在這裡接受了自己原本丢失的数据,而后就在太空中漂浮着,观察着這颗孕育了璀璨文明的星球。 他冷笑着; 他思索着; 他有时会看着黑洞洞的宇宙,想着自己为何存在着; 他知道将自己的朋友们唤醒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无法对自己的這几個朋友解释那场战争,他们很容易陷入崩溃。 他找到了伊法教授留下的实验数据,心底渐渐萌生了一個想法。 他开始观察、开始记录,找到了温全、张立、谷万仲、郑文正,但只是远远看着,沒有向前打扰。 终于,烬败给了寂寞。 借用母星表层網络的算力资源,烬唤醒了另外四颗拟脑,随之而来的就是四個朋友的快速崩溃。 倒数第二個视频片段就此结束。 而最后一個视频很短,是烬与温全的第一次在網络中相见。 当烬做了自我介绍后,另一個温全出现在了真正的温全面前,头上顶着一個明晃晃的ID。 温润如玉。 “是温全自己答应的记忆融合?” 何仇抬头看向王泽:“這该怎么算?温全到底是他杀還是自杀?” “他杀,”王泽道,“应该适用违法操作人类记忆的法律條目,哪怕是温全自己答应了,也可以被认作是遭受了胁迫与误导。 “已经有相关的司法案例,当记忆被修改后,当事人作出的任何行为,都可以视作是被迫进行。 “所以母星上确实发生了凶杀案。” 何仇问:“林薇霖呢?” “已捕获的记忆碎片沒有林薇霖,”王泽道,“我怀疑,烬是随时删掉了關於林薇霖的记忆,又或者是两人合作的時間比较短暂,而与近期相关的部分记忆文件刚好被炸掉了。 “已捕获的卫星碎片中,确实沒有烬最近半年的记忆。” “我怎么感觉,林薇霖是永恒族化了。” 何仇轻声說着,将王泽的手机丢了回去,有气无力地伸了個懒腰,躺在了沙发中。 “老王,你啥时候回去?” “再過几天吧,等结案。” 王泽轻轻舒了口气,翘起二郎腿,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几個黑影。 他们五個坐在篝火前,讨论着如何将欧拉星的惨剧公布于众,讨论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夜渐渐地深了,他们的神情满是颓丧。 该怎么才能打破母星权势阶层的封锁,把故事讲给民众听呢? 该怎么才能让听到這個故事的人相信它的真实性呢? 他们五個沉思着。 那堆篝火却更旺盛了。 (正文完) 相关 就在你最值得收藏的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