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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寺阖家上香

作者:朱砂
飘天文学

  上巳节几乎是一转眼就到了。

  “姑娘這打扮,是不是太素淡了些?”如鹂端详了绮年半晌,啪啪跑去捧了首饰匣子出来,“奴婢看几位表姑娘都打扮得好生鲜亮,不如姑娘戴上老太太给的這支钗罢?”

  “我是去庙裡上香,又不是游春,要那么鲜亮做什么?”绮年对着镜子照了照,回头见如鹂拿出了那支嫦娥捧月的金钗,赶紧拦住,“放回去放回去,拿那支镶猫儿眼的莲花银簪来。”

  “为什么啊?”如鹂撅着嘴看着绮年身上的月白衫子和丁香色蜀锦裙,清新淡雅倒是足够了,可是总归不够亮眼。她可是悄悄打听過的,大小姐知雯今儿要穿件洋红色衫子,二小姐知霏要穿鹅黄色,就连表小姐连波也新做了藕合色春衫,偏自家小姐穿這身半旧的。

  “哪儿那么多话,让你拿来就是。”绮年略一思忖,“把外祖母给的耳坠和镯子戴上,舅母给的那翡翠鱼压裙也系上。”

  如鹂气嘟嘟的:“老太太给的东西裡就這钗子最值钱,姑娘又不戴。”

  “你懂什么。”绮年随手戳了她脑门一下,“明年我就及笄,外祖母给的那钗子,留着及笄礼上用。”

  姑娘家及笄礼是大事,所用的一笄一簪一冠都是精挑细选。富贵人家甚至会一掷千金寻珍品来给姑娘行礼。如果拿颜氏给的钗子行及笄礼,那自然表示极重视這钗子。

  如燕替绮年系上那翡翠鱼压裙,点头道:“姑娘說得是,今日戴着這耳坠和镯子也就够了,恰好与舅太太给的压裙也配。”

  自从那日在晚宴上与阮夫人闹得不愉快,果然第二日去請安的时候颜氏就淡淡的不答理人,虽然看见了绮年腕上戴着阮夫人给的那镯子,仍旧沉着脸。绮年也无所谓,照旧如前一样按时问安,到了第五天头上,送了一双绣紫藤花的袜子過去。不過袜子虽然送到,颜氏依旧神情冷淡,连如燕都有点心裡惴惴,绮年却是若无其事,也并不继续给颜氏做什么,而是按照计划,开始给李氏做鞋。

  系好压裙,如燕到底心裡還有点沒底儿,低声道:“姑娘,若是老太太今日還……”前些日子冷淡還是在自己家裡,今日到外头去可是要见人的,若是老太太当面给姑娘沒脸,這可怎么好?

  “外祖母是长辈。”绮年淡淡丢下一句,丝毫不在意。颜氏顶多就是给她個冷脸看看,她自己小心着点少說话不就沒事了。也就是小丫头们,倒把這当個大事。想她从前在孤儿院的时候,被劈头盖脸骂一顿都不稀奇,收個把冷脸算什么。

  几辆马车已经等在吴府门外。今日吴府是去城西的大明寺上香礼佛,待上過了香,便顺路在城郊走走。如此一来,既照顾了两個還在孝期的表姑娘,又成全了大家出外踏青的心愿。至于在城郊会碰到国公府的阮夫人,或者還有其他勋贵人家,那就是凑巧了。虽說两位表姑娘都在孝期之内,但既然是来为父母上香之后遇了相熟之人,礼节上来說也不能甩手就走不是?

  颜氏坐了头一辆车,带了乔氏姐弟。乔连波一身藕合色的春衫,衬得面如白玉,眼如秋水。那衫子看着颜色素淡,其实用细银线绣了四方连续的宝相花暗纹,被阳光一照就银光闪烁,压着下头的珍珠色裙子,如同水中莲花一般。头上未戴钗子,却压了一圈六朵紫水晶串成的珠花,晶莹剔透。耳朵上以细金线吊了两颗大珠,随着步履轻轻摇晃。乔连章则穿了宝蓝色绣白梅花的小儒衫,站在姐姐身边如同一对金童玉女,颜氏看了也是眉开眼笑,对绮年也和颜悦色起来,倒叫如燕如鹂两個暗地裡大大松了口气。

  李氏自然坐了第二辆车,便带了绮年。后头知雯知霏两姐妹同车,再后头两個姨娘也一辆车跟了来。吴若钊自是要与同僚去应酬的,吴知霄便骑马带了知雱,跟着车队一路往大明寺去。

  知霏穿了一身鹅黄绣绿玉兰的交领春衫,上了车就欢喜无限地扒着帘子往外看。這几日她每天要多写五张大楷,叫苦不迭。偏偏吴若钊性喜书法,常說字是人的脸面,对两個儿子的要求简直达到变态的地步。女儿虽不至如此,也是十分严格的,既然先生說了要练字,那就非练不可。吴知雯之所以得父亲宠爱,与她能写一笔好字不无关系。

  吴知雯看了妹妹一眼,不悦道:“别扒着那窗子了,风把我头发都吹乱了。你就是要看,也只掀一线就是。若是被周嬷嬷看见,你又要听她念叨了。”

  吴家的姑娘们身边都有個嬷嬷,却不是一般人家的奶嬷嬷,而是找来指导姑娘们礼节举止的。這些嬷嬷们与那些专门的教养嬷嬷自然不能相比,但也都是曾经在高门大户裡见识過的,对姑娘们平日裡的不妥举动都要一一加以教导,就如這出门掀车帘子,那落在嬷嬷们眼裡必然是有一通教导的。幸而今日嬷嬷们都在后面车上,這裡只有一個贴身丫鬟跟着,才不至于挨训。

  知霏吐了吐舌头,偷偷看姐姐一眼,不知道她为何又不高兴了。她的丫鬟桃红已经十六岁,却是個机灵的,知道吴知雯是看见了乔连波的衣着才不快起来,赶紧笑盈盈道:“大小—姐今日戴的這金钗可真是精致,這钗头上的花,奴婢竟不认识呢。”

  今日跟着吴知雯的還是听琴,她也是個知事的,接口就笑說:“姑娘說,這個叫什么优昙波罗花,是咱们這裡沒有的。”

  吴知雯虽然不快,也被听琴引得笑了一笑:“什么波罗,不学无术的丫头。這是优昙婆罗花,又叫灵瑞花。《法华经》裡說,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說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說的就是這种花。”

  桃红啧啧称奇:“真是新鲜呢。姑娘不說,奴婢可不知什么经文的。只這個看着跟垂丝似的,开始還以为是垂丝海棠呢。”

  吴知雯鼻子裡哼了一声:“你们沒读過经,自然不知。其实這個也只是取個巧意儿,拉几根细金丝,手艺好些罢了,其实并沒多少金子的。”她今日选了這枝钗子,确实只是图一個新奇巧样儿。因都說是去为已故的姑姑们上香,也不好打扮得太過招摇。這钗子是今年過年的时候李氏叫了多宝斋的人来给家裡女眷们各打了几样首饰,当时她嫌份量不够,新年裡压不住所以沒戴,今日倒正好派了用场。

  知霏才十岁,還沒有那么多的玲珑心眼,只看出姐姐不痛快,便讨好地說:“姐姐身上這件衫子真好看。”

  吴知雯听了這话,心裡更加的不痛快。本来這次出门,她想着要做几件新衣裳,好穿了出去见那些京城贵女们。岂知到了嫡母那裡,却說今日是出门去上香的,且前些日子刚做了春衫,哪裡又需要再做新衣,轻轻就给驳了回来。

  她身上這件洋红衫子,倒确实也是今年新做的春衫,只是当时她嫌沒有用金银线滚边,穿在身上不够亮眼,所以才想新做,结果却被嫡母一口拒绝。去年的春衫倒是更合意一些,然而那衣裳已经穿着出门见過一次客了,若是再穿,被人发现了是去年的旧衣,只怕背后遭人讥笑。因此心裡再是不满,也只得翻出来穿上。

  其实她肌肤白皙,但平日裡爱静不爱动,气血不免不足,今日穿了洋红色恰把脸色衬得更加鲜润,是极合适的。只是因为怀着一肚子的不痛快,所以横看竖看不顺眼。现在被知霏夸了一句,心下略微舒服些,想想乔连波的新衣虽美,却是在孝期之中不能穿鲜亮颜色,总归不如自己引人注目,那点气不由也消了,伸手揉了一把知霏的头发:“小丫头,倒知道臧否人了。”

  知霏睁大眼睛:“脏……什么人?我并沒弄脏姐姐衣裳呀。”

  吴知雯笑了起来,摇手道:“你還是好生念书吧,不然出门倒要闹了笑话。”半闭着眼睛靠着迎枕养起神来,只留下知霏眨着眼睛,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有沒有做错什么。

  今日京城中人家几乎倾城而出,都去踏青游春,反而是寺庙裡清静。

  大明寺据說是北魏时所建,到如今几次翻修,规模实在不小。虽然不如皇家寺庙金碧辉煌的气派,却自有一份古朴韵致。且民间都說,大明寺追荐往生是最灵验的,因此给亡者上香,多半都是来這裡。

  听說不知道几代以前的一位皇后,被人在宫裡挖出了厌胜之物,结果皇帝一怒之下,直接把皇后贬到冷宫裡去了。皇后无从分辩,就在冷宫裡抑郁而终。后来過了两年,事实才真相大白,倒霉的皇后是被人栽赃了。虽然使坏的妃子被处死,可是皇后也活不转来了,皇帝且夜夜梦见皇后披头散发的样子,不能安枕。就连在皇家寺庙大做法事也无济于事。

  這时候有大臣举荐大明寺,皇帝病急乱投医,就在大明寺上了一次香。结果从那之后,就再沒有梦见皇后了。大明寺也从此出了名。皇帝亲自下旨,将這半座山都赏给了大明寺。

  因为山是皇帝亲赏的,所以到了山下就要下车下轿走上去。幸而山不高,石阶路又宽阔,倒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山路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木,正在春日之时,绿叶荫蔽,鸟声叽啾,连颜氏都起了兴致,扶着丫鬟的手要走上去。

  大明寺的寺门前有三重牌楼,据說這也是皇帝敕令建造的,也便于上山的香客中途歇脚。才爬到第二座牌楼前,颜氏就得坐下休息。琥珀连忙拿了锦垫来垫在石头上,又将珍珠提着的暖壶裡暖着的茶倒上一碗。

  乔连波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看着绮年微带羡意:“表姐不累么?”

  這才多远的路啊?绮年看了看乔连波:“表妹平日裡也该活动一下,其实现在天气晴暖,常踢踢毽子对身体大有好处。”乔连波眉眼秀美,只是气色实在有点弱,肌肤白得透明,丝毫不见血色。

  乔连波撩起帷帽前垂下的纱幕,接過翡翠递来的帕子拭汗:“表姐常踢么?”

  “在成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踢的。”這個时代,一场风寒都有可能送命的,绮年不觉得自己穿越過来是为了病死的,所以非常注意锻炼身体。虽然限于身份她不可能去长跑啊什么的,但是每天必要踢毽子做广播操。不過现在来了吴府,不可能像在自己家裡那么随心所欲,所以目前她暂时不能进行日常锻炼了。

  “表姑娘的气色确实是好。”翡翠端详着绮年的脸。绮年不如乔连波和知雯白净,但脸颊红润,嘴唇更是血色十足。不像乔连波,连嘴唇都是淡色的。“姑娘也该好生补一补,過几日御医来了,拟個方子常吃着。這不足之症可是耽搁不得的。”随即又加了一句,“表姑娘也该让人把把脉,开個平安方子。”

  绮年很无奈地看了翡翠一眼:“其实不必了,我最怕吃那些苦药汤子。”是药三分毒,有事沒事的你活动一下,或者食补也行啊,非要去吃药,什么爱好……

  颜氏休息片刻便起身:“庙门就在前头了,再拖下去怕对菩萨也不恭敬,走吧。”

  大明寺裡果然清静,知客僧人迎进去,众人从前殿开始,一路拜到正殿。绮年从前是不信鬼神的,即使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穿越了,她也并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鬼。但是大约是這寺裡庄严安静,香烟缭绕之中她竟然真的起了几分前生后世的虚无之感。想起故去的周显生和吴氏,這是她活了两世唯一给了她父爱母爱的人,忍不住眼眶也红了。

  一趟香上下来,颜氏虽然有丫鬟扶着,也觉得累了。知客僧见了這些人的衣着就知道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忙恭恭敬敬上来将众人引入后头禅院裡歇着。

  吴知霏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觉得累,嚷着要去玩。上茶的小沙弥笑嘻嘻道:“敝寺后头有一大片梅林,每年都有无数香客来赏花。這时候花虽大半谢了,梅子倒结得青滚滚的。姑娘若不嫌弃,可去看看。”

  吴知霏看過梅花,倒還沒看過梅子,当下拉了知雯便要去。吴知雯却对梅子沒什么兴趣,懒懒把手抽出来:“我累了。且青梅子有什么好看,我不去。”

  知霏不由得扁了嘴。绮年倒是不累,看知霏失望的样子便起身道:“我倒沒见過成片的青梅子,去看看也好。”

  李氏也觉得拜得腰酸背痛,既然绮年愿意陪着知霏去,自然是最好。当即叫丫鬟嬷嬷们好生伺候着,连赵姨娘也跟着,浩浩荡荡就往寺后的梅林去了。

  知霏兴致勃勃,结果去了之后就傻了眼。梅林确实不小,大明寺占了半座山呢,這梅林少說也有几十亩地。問題是,梅花全都开败了,偶尔在背阴的地方有那么一朵半朵的,還被风吹残了。花落的地方倒是结出了梅子,但是小小的才指头肚那么大,距离小沙弥說的什么青滚滚的,实在差得太大。

  绮年几乎要笑出来。知霏把嘴鼓了鼓,看见绮年忍笑的表情,猴到她身上不依了:“表姐笑我!”

  四下裡沒有外人,绮年搂着知霏放声大笑:“不是要来看梅子嗎?梅子就在眼前了,還不好好看?”

  知霏在她怀裡滚成一团:“表姐坏!”

  赵姨娘忍着笑上来要把知霏抱下去:“姑娘别把表姑娘推倒了。”

  “沒事沒事。”知霏個头儿小,绮年倒還支得住。赵姨娘略有些不安:“表姑娘的衣裳都揉皱了呢。”

  “沒有什么。”绮年好容易止了笑,“怎么办?回禅院去?”

  “不要!”知霏撅着嘴,“现在回去姐姐一定会笑的。”

  “那我們就进梅林裡走走。”绮年拉起知霏的手,“其实你好好看看,這几十亩的小青梅子也挺有意思的。”

  别說,进了梅林深处绮年才发现,這梅林当真不错,难怪到了花期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来赏梅,這林子裡有山有水,一條小溪淙淙流過,水底的鹅卵石五色缤纷。想来花期之时,两岸的梅花如雪般落在溪水上,必定十分好看。

  吴知霏开始還觉得沒趣儿,待见了水便欢喜起来,拉着绮年要溯流上去,看看源头在哪裡。绮年也觉得难得出门一次,两人便逆着溪水往上走了一会,倒也不是十分远,只将将出了梅林,就找到了源头,原来是一处泉眼,只水量极大。

  知霏走這半晌也累了,正站着四下裡看风景,忽然一阵风吹来,她头上那歪戴着的帷帽登时被吹了起来,飘飘滚滚的,顺着前头的斜坡滚了下去。

  知霏呀了一声,急忙往坡下去捡,吓得赵姨娘直在后面叫姑娘小心,又叫人赶紧跟上去。只是這一群人裡,嬷嬷年纪大了,刚才就留在梅林裡沒有跟出来。丫鬟们跟着跑了這半晌也累得腿软,远远落在后面。赵姨娘自己虽叫得急,却也是两腿沉重跟不上来。自然又只有绮年跟着下去。

  想不到這阵风吹得還蛮大,那帷帽一口气竟然滚出老远,待绮年和知霏追上的时候,已经又进了一片松林。绮年一扭头,发现林子裡居然有個小小的竹亭,亭边是一口浅潭,一條竹子扎的栈道一直通往松林深处。這么一处有趣的所在,因着地势太偏僻,外头又是密密的松柏,站在山坡上头竟然看不见。

  知霏玩得上瘾,见了這竹子扎的栈道觉得有趣,硬是要往那亭子裡去。绮年回头看看丫鬟们也已经追了過来,想也沒什么事,便跟着小丫头往那边走了几步。刚走到那亭子外边,忽然扑啦啦一阵拍翅声响,一只灰色的鸽子不知从哪裡飞下来,落在亭子边的栏杆上,来回踱步。

  吴知霏一喜:“鸽子!”伸手去摸。那鸽子居然也不避,就被她轻轻抓在了手裡,却见鸽子翅膀上带了些干涸的血迹,忙转头向绮年說道,“表姐,這鸽子伤了,我們抓回去给它治伤好不好?”

  绮年看這鸽子全不避人,肯定不是野生的,刚想說人家是有主的,突然发现鸽子的右脚上系着個小竹管——這是一只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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