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 作者:未知 周燕阁被三郎带回郑家后,便未再每日守榻侍疾,倒是二郎仍旧跑得殷勤,不管别人夫妻如何,全为牵挂恩师之意。云安得知缘故,想不必与周燕阁相见,便也跟着二郎同来,为他尽心。 周仁钧已病了月余,多卧少起,神思昏沉,饮食也只一日一顿清粥。他并不知二郎夫妻都来看他,两眼紧闭,面白颊赤,双唇干涩得裂开血口,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二郎跪坐榻下,接過云安拧好的手巾,一点点轻掖着老师的唇颊,又尝试着去唤醒他的意识,却是无用。放下手巾,二郎握起老师枯瘦的手,千头万绪堵在心头,只有哀哀叹气。 云安忧二郎之忧,也知他们师生二十年,情同父子,轻声劝道:“先生非是旧疾,当是病根不深,要不要换個经验老道的医家瞧瞧?” 二郎摇头,转身将云安扶了起来,送到一旁的杌凳上,替她揉膝:“已经换過三個医家了,都說是心内热毒壅阻,并非是医术有差。云儿,我還好,你不要担心,也不用陪我跪着,疼不疼?” 云安沒想到二郎此时還能分心顾及她,不由心头一热,指了指外头:“我也還好,那你看着先生,我去问问汤药好了沒。” 二郎也正有此意,却才要颔首,就听病榻上的人猛咳了两声。于是夫妻赶紧重新拥過去,一见,周仁钧眯开了眼睛,竟醒了。 “老师!老师可觉得好些了嗎?”二郎一阵兴奋,将人从枕上慢慢扶了起来,云安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去一勺。 周仁钧病得糊涂,吃力地转动眼珠,用了许久才看清二郎的脸:“你,又来了,你其实,不必总来看我。”這话音透着消极、伤感,似乎是不愿二郎来看他。 “学生只想老师早日痊愈,老师万不可自先气馁啊!”二郎說得心酸,只以为周仁钧病中绝望,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周仁钧合上了眼,却将脸扭朝裡面,一只手低低地挥动了两下:“唉,你走吧,我早教不了你什么了,莫要把自己的事耽误了。你的日子還长,路還长……” 久病之人有些脾气倒是正常,但周仁钧却明显是疏远,且似有所回避,弦外有音。云安想来不解,便猜是自己在此,影响了师生說话,忙道:“周先生不用管我!我原本也要出去的!” 云安說着便要走,可周仁钧竟一慌促,撑起身子将人叫住:“二夫人留步!” 云安当不起周仁钧這样称呼,赶紧又回身相扶:“先生唤我云安便是,我与二郎一样,都是先生的小辈!” 周仁钧长叹,浑浊的目光瞥過二郎,又落在云安身上,虚颤地道:“老朽膝下唯有一個侄女,她生性娇矜,心肠不宽,若对夫人有所冲撞,老朽替她赔罪了。只是……只是,我恐命不久矣,不能,不能对她多加约束,請夫人,請夫人切莫与她计较……” “先生春秋正盛,又是博学的贤达,必深知事理,何以偶感疾病,便說這样的丧气话呢!”云安万般不忍,急得眼眶泛红起来。 二郎到這时也已难忍痛楚,激动地道:“老师常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教导学生,說将来不论治学为官,還是立身存世,都该以這样的心境去对待。现在老师自己怎么忘了?偶感疾病便看得极重,心气不稳,心神难安,這正是老师的症结所在啊!” 夫妻的话固然有理,但周仁钧并不经心,瘦削的面颊挤出惨然一笑,却继续說起方才的话:“燕阁,我终究不放心,她与三郎,她……”周仁钧又苦涩地皱眉,像是找不到言辞,又像是顾虑重重: “她与三郎,夫妻,之间,”他将“夫妻”两字咬得极晦涩,仿佛很难,或是害怕,口气有些混乱,“他们之间若终究难以为继,只怕還是叫她回家来,這座宅邸,她還是能安身的。” “老……”二郎亦难听进這话,但要再行规劝,云安却体会出什么似的,一手按住,替他道: “先生唯一的侄女,也是周家唯一的后人,便看在先生二十年的教诲之恩上,我們都不会亏待于她。不论将来如何,不论先生如何,她這一辈子,都会有所着落的。先生放心,云安可以保证!” 周仁钧听到云安的承诺,干涩眼睛徐徐浮起泪光。云安暗自心惊,她其实沒有這個把握,纵有十分诚心待周燕阁,周燕阁又怎会认她的诚心?罢了,不過是安慰病中人的一时手段。 未几,婢女将汤药送了进来。周仁钧饮下,又让他的老仆人进来服侍,终究催着二郎夫妻早些回家,又挥手道: “下次,下次当真不必来了。” …… 已是仲秋天气,秋风扫黄叶,洛阳坊间再热闹,也难免多了几分凄寒之意。這凄寒之意也发自夫妻心间。 “二郎,你前几次来,先生也這样同你說话嗎?他是不是知道你们兄弟不和,听见你们上回在院子裡的动静了?” 夫妻来时同乘了一匹马,此刻只沿街游散,牵马而行。二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住云安,低着头,又摇头: “老师大多昏睡着,从未說過這么多话。我不知道他察觉了沒有,或是察觉了多少。我有些害怕,怕他這身重病就是因此而起,也怕他真的再难好转。” 云安沒见過二郎脆弱的模样,不禁心疼,想了想,竟踮起脚,当街往他的颊上送去一吻:“别怕,我陪你!” 二郎懵然,怎么也沒想到小丫头会這样安慰,一时烟云尽散,涌上心头的只有融融暖意。他放了缰绳,将云安打横抱起,竟一下送上了马背:“云儿,此地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逛,好不好?” 提到玩乐,云安哪有不乐意的,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要买吃的!买很多,我饿了!” 二郎仰面看着云安,眼睛裡满是温柔的笑意:“好,云儿要什么就买什么,要多少就买多少。” 北市转過两條街便到,二郎着意引马慢行,让云安赏看两边店肆,越往深处便越热闹。云安常与郑濡、郑修吾结伴游逛,与二郎這般倒在少数,因此欢喜更甚,嘴巴說個不停。 二郎无不应承着,云安要的给买,他觉得云安喜歡的也买。便不到一個时辰,马鞍上已悬挂了许多大小囊袋。 然则,就在二人无限沉浸之时,二郎不知瞧见了什么,忽一发怔,显出惊促的神情:“云儿,在马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二郎說完便窜进了人群中,留给云安满头雾水。她只好接起缰绳,将马儿驾到路边,在马背上观望。還好,二郎去得不远,很快在一個身形健硕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 二郎在与這人攀谈,云安虽听不清他们說什么,但瞧着二郎的形态很是激动。他向那人躬身拜礼,连着拜,深深拜,仿佛对待师长,又别有一种崇敬之意。 云安好奇起来,想這人若是二郎的旧故,自己也该去问候,便下了马,先不动声色地走了過去。而随着步步靠近,街头嘈杂之声便盖不住他们的谈话了,云安入耳的第一句是: “韦将军,两年了!郑梦观实在不料能在洛阳街头再见将军!” 就這一句,看似并未提到什么具体之事,但云安的脚步却再也挪不动了。她的心中轰然,脊背发硬,目光顿挫地逼向那位“韦将军”——盛年、高大、峻拔、美髯——她的生父,长這個样子。 云安跑开了,沒有回马背,丢下整條街的繁华,远远地跑开了。她以为避开二郎书房裡的那副铠甲,便再也不用想起生父,再也不用沾染上任何与他相关之事,竟不曾想,就這么毫无预备地,直接地,见到了生父本人。 云安无法接受,也无法当着生父的面,再维护二郎心目中的那個“韦将军”。她不知跑了多久,跑到筋疲力尽,在一個窄巷口瘫坐下来。心头的轰动尚难平息,她憋闷得喘不過气来,几乎晕厥。 這时,忽有两匹马急停下来,连声的嘶鸣刺痛了云安的耳朵,她抬头看,跃马冲来的竟是李珩。 “云安?你這是怎么了?一個人?”李珩奔马骤停,不過是因为目光划過了熟悉的脸孔,他果然沒认错。 云安不知所措,缓缓扶墙站起,就称呼了两字:“大王。” 李珩瞧着云安面色苍白,发丝凌乱,便知沒有好事,却又怕她误会,沒有离得太近:“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你告诉我,你为何在此,究竟怎么了?” 在举目无亲的洛阳城,云安心裡数過几遍,倒只有李珩算個故人,即使身份悬殊。她沒办法,好像只能舔着脸再次求助: “大王,你能不能把你的马借给我?我要找個地方躲一躲,我现在不想回家,不想见人。” 李珩越发觉得事情严重,岂能放任她一人,迅速做了個决定:“我有一处别宅,偏僻清幽,沒有外人知道。我可以带你去,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云安犹豫了,却终究沒有太多精力仔细斟酌:“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