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重圆 作者:未知 大军出征,一去连月,云安只能靠着零散的战报拼凑二郎的境况,然而,也不過就拼出了三個字,他活着。其余胜败如何,有无受伤,或是人在何处,一概不得而知。 为了能让等待的日子過得快些,云安便领着临啸、素戴,随许延一道,帮着军医照料起伤兵。燕州的十月滴水成冰,接连的大雪,四处茫茫,衬得将士们的鲜血更加猩红刺目。 一個寻常的傍晚,风雪初霁,云安料理完最后送来的伤兵,已累得直不起腰。她沒有回帐歇下,略作喘息,走到了营门,挨着根柱子发起呆来。天虽晚了,但白雪映照着,仍能望到远处。 “身上都是血,回去洗洗,换身衣裳吧。” 许延来了,他也刚停手,各处不见云安,便知她在此处。自郑梦观走后,云安隔三差五便会這般,而每每皆是失落而回。 “换了還会沾上,不知何时又会送来一批。”云安倒未太過入神,转過身勉力一笑,却道,“为什么要打仗呢?多少人丢了性命,又有几人能留個全尸?有幸被抬回医治的,更少了!” 這话透着伤感,冰天雪地之中就更显悲凉,许延叹了一声,眼中不觉一阵潮热:“为国征战,古来如此。若不灭了乌梁,消除北患,子子孙孙,還会有更多人受苦。所以,忍一时之痛吧。” 云安岂会不明白這样简单的道理,可每日经历,难免煎熬痛心:“先前有個男娃,不過十四五的样子,却硬說自己二十岁。再一问,家中父兄已接连战死,只剩他一個了。他說他就想杀敌立功,用朝廷的奖赏回乡成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他求我好好医治他,别让他死在燕州,可他伤在要害,只撑過了两日……” 說到這裡,云安已是哽咽难言,她可怜這场战争中所有无辜的生命,又为自己的渺小无力而感到深深地歉疚。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支持二郎的梦想,還亲手将人送回了流血的战场。 许延不料云安会這么沉浸伤怀,但想她有如此切肤之感,关键還是因为心爱之人也在征战,便忙劝道: “别伤心,我們就快赢了!你想啊,郑将军不是寻到乌梁的短处了么?乌梁虽是强敌,但乌梁王凶悍暴虐,不知修德,已惹得部属上下怨声载道,如此人心不齐,岂非亡在朝夕?” 這一点,郑梦观倒是同云安解释過的,为的也是让她心中有底,安心等候。 那一时,二郎独自游荡在罴差山下,巧逢乌梁王的信使到漠北的统叶部传令调兵。统叶部的首领是乌梁王的亲弟,早年与乌梁王争位落败,一向面服心不服。 此次朝廷大举进攻,统叶首领大有作壁上观之意。二郎便想,若能再行离间,使兄弟彻底反目,再假意扶植统叶部与乌梁王骨肉相攻,挑起内变,则乌梁自然溃亡。 二郎的计策得到了包括韦令义在内的北庭诸将的一致认可,韦令义更亲自潜入漠北,以北庭节度使的威信取信于统叶首领,与其定下了同盟之约。故此,等到大军出征之日,实则北庭军已有五六分胜算在手中了。 云安将這些事在脑中過了一遍,好歹也有些许安慰,便作一笑,点了点头。 就這样,云安在忙碌中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十月末,乌梁王败退肃州,却又率残部趁机入寇临近的河西数州。 旬日后,皇帝改嫡将胡绩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受韦令义调度,自定州驰援河西。 不過五日,胡绩大破河西,乌梁王不敌,孤身逃遁。 至腊月初,漠北固阳岭传来消息,乌梁王为队将郑梦观擒而杀之。 三月有余,這是云安第一次,真真切切、详详细细地知晓郑梦观的行踪。他不仅依旧活着,而且越战越勇,竟手刃了乌梁王。 仗打赢了,他大概快要回来了。 …… 临近元日,分散在各处的北庭诸军渐次会师回营,云安盼了多日,却沒有看见熟悉的身影。這一次,不见郑梦观,也未见韦令义,她连可问的人都沒有。她开始怀疑,是否先前的消息出了差错。 直到,一個难眠之夜后的清晨,云安恍惚间起身,目光迷蒙间,忽见那人闯了进来,肩头载满千山风雪,眉眼饱含十裡云波。 “你……是?”云安揉着眼睛,怕是梦,不敢惊破。 那人不答,步步走近,步步笃定,他去捧起云安的两颊,掌心是温热的。“云儿,我的云儿。”他轻唤,口中呵出白气,是热切的,“云儿,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不是冷的,能摸得到!云安猛一昂首,盈盈双目,衔接了那泛滥的云波,她终于毫无顾忌地扑上去:“我想你!我好想你!” 两個人紧紧相拥,這场景不是第一次,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庆幸,都珍贵。 “为什么這么迟!为什么别人都回来了,你要這么久!”云安止不住眼泪,边哭边发泄,但心中却是比谁都高兴。 郑梦观亦难掩激动,可更多的是心疼,他亲吻云安的额头,贴着,蹭着,凑近耳边,不停地說着“对不起”。等過许久,云安哭声渐止,他才缓缓地說给云安听: “漠北严寒,几场大雪把路封了,這才耽误行程。我知道你在等我,也知道你听闻消息后会更加急切,所以另找了一條路,让队伍断后,一個人先回来了。” “一個人?”云安惊疑,推开怀抱,上下打量這人,“什么路只能你一個人先走?” 二郎抿唇一笑,抬手擦拭云安面上的泪痕:“固阳岭西边的峭壁沒有积雪,而其下有條小路连接燕州北边的白道城。我便一路走到白道,与人借了马,两天也就回来了。” 云安听懂了,這人是攀着峭壁,用命赶回来见她的。即使這人已经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還是控制不住地心头发颤,脊背发寒。二郎望见她的凝滞的脸色,却又一笑,温柔安抚: “我有把握才会去做,我答应了会活着回来,便绝不会食言。云儿,我有你,只因为有你。” 云安深深吸气,缓缓闭目,朝二郎肩头靠了過去:“那我們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边将无召,不得擅归,但很快,陛下的诏命就会来了。” 云安点了点头,久悬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了。 …… 郑梦观回营不過三日,果然皇帝的诏命就送到了面前。也是到這时候云安才知,一直沒有出现的韦令义是在半月前的云中一战受了重伤,已被提前护送回京了。 数日后逢上元,郑梦观带着云安,一并许延及随从踏上了归去长安的路。而接任韦令义的将领,正是通漠道行军总管胡绩。這位胡将军亦非旁人,云安见到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当年在洛阳悲田院,把自己当成细作拎起来的那個方脸莽汉。 胡绩是李珩为数不多的嫡将,李珩做了太子后,就外放他做了定州都督,为的就是将来讨伐乌梁,可就近增援,以策万全。所以,胡绩是李珩早就部署下的一支奇兵。 這样的谋略,這样的远见,不得不让人敬佩。那位年轻的君王,在千难万阻中,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仅用短短数月便完成了几代先皇都沒有做到的事。皇朝百载,即将迎来真正的盛世。 …… 云安来时日夜兼程,回去却不必加急,一行人历经三月,在春暖花开之际抵达了繁华的都城。许延自先进宫复命,郑梦观则随云安一起来到了裴府门前。 然而,站了许久,云安都沒有要迈步的意思,二郎心下了然,笑问:“云儿,怕了?” 云安搓搓手,挑眼看他:“我不告而别,還弄出這么大的事,依我娘的性子,能轻饶了我?你就不怕?你上次见她的时候很愉快嗎?我們要不先回官驿躲一躲?” 郑梦观既已同云安破镜重圆,便也做好了被柳氏冷落的准备,可云安忽然提起往事,他也很难不去想当时的情景。那时柳氏亲自拿了放妻书要二郎具名,态度决绝,似乎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如此,二郎便也减了二分底气。 “躲…恐怕不太好吧?乌梁灭国,我們回京,這些消息也不是秘密。”二郎虽犹豫,却不敢像云安一般任性,怕自己更无机会。 云安想想這话也不错,可脚下磨了半天,還是沒有挪进一步。正是二人踟蹰之际,门首处,柳氏身边的钟娘忽然走出来,好似早知他们到了,一点也不惊讶,說道: “小娘子与二公子快进去吧,家君和夫人已等候多时。” 听這话音,似乎柳氏沒有怪罪的意思,而且還很盼着相见,况且一向慈爱的父亲也在,大概也能有所庇护。云安想過這些,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二郎心照不宣,相互传了眼色,跟着钟娘进了门。 往中堂去的路上,二郎一直牵着云安的手,心裡设想着稍待如何应对。然而,当他踏进中堂,抬眼的那一瞬,目光却被裴家高堂之外的一人引了過去——堂左的首席上,赫然坐着郑楚观,他的长兄。 “大哥?!” 二郎与云安异口同声,既有许久不见的惊喜,更是惊疑。而郑楚观虽则高兴,却仍顾着眼下要事,忙起身過来,拉住弟弟便向堂上长辈跪下了,說道: “二郎,還不快快认错!” 二郎原還一头雾水,一看他兄长急切的目光,顿时清醒過来,先朝堂上端端正正地磕了個头,道:“郑梦观請罪来迟,不敢奢求二位大人原谅,只求容我解释一二。” 裴宪听了不置可否,毕竟当初赶去洛阳接回妻女,可是给他气得不行,再一想到云安所受的委屈,便只轻哼了声,微露愠色。柳氏则从一开始就只平视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郑梦观的存在。 而云安呢?她倒似局外人一般,看看父母又瞧瞧那兄弟二人,脑筋一动,疏通了关窍。 她想,若父母依旧排斥郑家,肯定不会让长兄进门,而长兄先到了,也不可能一字不說一言不求。如今這境况,长兄大约已经說动了七八分,就等着他们回来诚心认错,把父母亲自扶下台阶。 于是,她也连忙跪下,哭着脸,又挪着膝盖凑到了柳氏身前,拽住了母亲的衣袖,声声求道: “阿娘,我們知错了!你不知道北庭有多危险!二郎为了我不惜与陛下以命交易,又为了能早日回到长安,拼死杀敌。他還从悬崖峭壁上爬下来,就为走近路能快些见到我!阿娘,我們真的不容易,也都是情势所迫,你就原谅我們吧!” 柳氏怎么不心疼女儿呢?這半年,她沒有一夜能睡得踏实。想想皇帝的天威,想想北庭的刀剑,她真是后怕极了。 云安眼见母亲有了些许动容,便又赶紧挪向了父亲,還是作摇尾乞怜的模样。裴宪才在一旁听了,已不如柳氏沉得住气,這时便心头软了,叹了一声,伸手扶起云安,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啊!真是個傻丫头!你也知危险,你也知不易,但事到临头就全忘了!更不记得自己有父母,有這個家!” 云安原本有五六分刻意,這时眼圈已红了。她咬着唇隐忍心酸,又望向柳氏,母亲严肃的面孔大约也是刻意的。 堂内一时安静极了。 “你随我进来。” 忽然,柳氏站了起来,仍端着身架目视前方,却开了口,对着被冷落许久的郑梦观。二郎自然大惊,愣了片时才起身,心弦紧绷,像是要接受什么无力反驳的判决。 云安再次紧张起来,怕母亲执拗,要直接赶走郑梦观,便要阻拦,却被裴宪一把拦住。旁人不知,裴宪却是懂的: “云安,你阿娘有话对他說,我們都等等吧。” …… 柳氏将郑梦观带到了临近的暖阁。暖阁裡沒有第三個人,柳氏减去些许严正,叫二郎站着說话,不必再跪。可二郎依旧忐忑,心想,有什么话连云安都要避着呢? “我不要你认错,因为认错不代表以后就不会错。”柳氏平静地說道,“我只有這一個女儿,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么?” 二郎很快颔首,目光诚恳地回道:“云儿独一无二,是夫人的掌上明珠,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她。” “是。”柳氏坦然一笑,笑意很淡,却带出几分坚毅,“就算你为了她和皇帝拼命,就算你长兄许了郑家所有资财,让她当家做主,我也统统不看重。” 二郎不觉倒吸了口气,心尖发颤,他很害怕。“那夫人究竟要怎样才肯答应?或者,夫人是……” “你应该還记得,云儿曾中過秦艽的毒。” 柳氏打断了有些慌乱的郑梦观,說得却是与眼下不相干的事。二郎愈发不解,但也知那件事正是裴郑两家的心结。“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我会用一生去弥补她。” “若有些事终究无法弥补呢?”柳氏的神态忽然变得万般痛惜,又是带着怒的,“你那日在场,亲耳听到的,秦艽之毒可令女子不孕。若我的女儿今生都无法为你延绵子嗣,不能为郑家开枝散叶,你又当如何呢?” 二郎自然也记得這些,只是重逢之后,云安說自己恢复得很好,他便也沒有多想。左右就像柳氏所言,一切都只是未知之数。然而,他细细体会,好像忽然明白了柳氏前后的态度—— 柳氏并不是在阻拦他与云安,作为母亲,柳氏担忧的是长久之事,是人生于世,不可回避的世俗伦常。 “云儿不知道自己有此隐疾,我沒有告诉她。不管今生她有无嫁人,我都希望她沒有负担地活着。若你们今后长久沒有孩子,你要怎样保护她呢?你保护得了她么?” 自进府来,二郎的底气一直是不足的,他几乎沒有說出什么有力的话。但听到這裡,他一下子便轻松了许多——保护云安不受伤害,那便只能他来担承一切。這一点是他最不难办到的。 “沒有孩子不一定是母亲的缘故。若是我的缘故,云儿会为我担心,更会体谅我,却不会自伤自愧。” 果然,這個回答不仅出乎柳氏的意料,更是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的心。她缓舒了一口气,望向二郎的目光多了几许怜恤。她的原意也并不是要逼迫什么,只是想为女儿做到最多。 “好了,你们远道归来,早些回房歇下吧。” 柳氏收敛神色,略交代了一句,转身离去。二郎又站了片刻,凝望柳氏离去的侧门,然后拱手,深深一拜。 回到中堂,二郎见只剩了云安一人,心中有数,置之一笑,牵起云安的手朗声道:“母亲让我們早些回房休息,走吧,你带我去。” “什么什么?阿娘她同意啦?!” 云安原本等得着急,又见裴宪請走了郑楚观,神神秘秘,便愈发云遮雾绕,拎不清明。如今见二郎這般自然地唤起“母亲”,惊得她一激灵,眼睛瞪得老大。 “是是是,阿娘原谅我了!”二郎只是云淡风轻地发笑。 云安大喜過望,一把挽過二郎,這才连蹦带跳地往寝院去了。离开半载,一切還是旧模样,但当她推开卧房的门,却一眼发现,书案上多了样东西:一個锦盒,不像首饰,也非文房。 “這是什么?谁放在這裡的?我沒有這個盒子啊。” 云安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了這個锦盒,所见,却是一堆撕碎的纸片。云安又是疑惑,可二郎却已看出端倪: “云儿,這好像是……” 二郎拿出其中几片拼凑起来,上面的墨迹渐渐归位,竟然摆出“放妻书”三個字。 原来,這就是云安說過要烧掉的放妻书,如今却不必他们动手了。可這么做的人是谁呢? 夫妻相视一笑。 ※※※※※※※※※※※※※※※※※※※※ 结局篇一章居然沒写完……感谢在2020-08-29 14:27:58~2020-09-01 01:0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