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生死不渝
馨姑知道,田龍破壞了巴寨的規矩,殺了季福就闖下大禍,她的田龍哥將面臨着巴寨那可怕的懲罰。田龍哥是爲了她才殺的季福,她也深愛着田龍,她悲哀地暗下決心,她要永遠陪伴着田龍。
是的,在巴寨子,任你打架鬥毆,玩女人賭錢,絕沒有半個人來過問,倘若你敢殺死巴寨人,那就惹了大麻煩,何況田龍殺的還是季忠首領的兒子。早先在青牛岩石,季福惹事不是懼怕巴寨這條殺人償命的鐵規,田龍恐怕早就一命嗚呼,命喪黃泉。不過,此刻田龍的小命離黃泉也不甚遙遠。
巴寨那塊曾經用來比武招親的壩子,這會在中央處立了根木樁,田龍現在就被反縛在這木樁上。按照慣例,殺死了巴寨的人就要被捆綁在木樁上示衆三天,然後用柴火將其活活燒死。這種酷刑跟非洲原始部落那些野蠻土族用活人來祭天敬神的典祀頗爲相似,實不知季忠何以在巴寨立下這般折磨人的處罰方式?轉而細想也不足爲奇,在金三角這塊毒梟匪盜橫行的地盤上,難道你能期望有什麼法律大典,犯了事還要依程序審理結案,爾後驗明正身執法?在叢林,在金三角,就只有一條法則,那就是弱肉強食!
今日已是第三天了,日落天黑就是火焚田龍之時。馨姑捧着一碗飯菜,正一匙一口喂田龍,喂得極是認真細緻,彷彿一位百般呵護千般溺愛嬌兒的母親。她臉上沉靜安詳,甚至還塗脂抹黛,身子居然也是穿紅戴綠,裝扮鮮豔,好像今晚不是與她的田龍哥生死絕別,而是要與他成婚結爲夫妻。
相形之下,田龍倒不見了男人的氣魄,他他表情絕望而木然,已沒有了平時面對兇險尚能奮力一搏的勇氣,只知機械地吞食着馨姑送到嘴邊的飯菜——照說田龍不該如此狼狽差勁,他也有好幾次遭遇命懸一線的死亡劫難。可這一次不同,以前遇見的危險都是驟然而至頃刻消退,這一次的死劫大難卻是那麼漫長難熬,就像一條囚禁在鐵鍋裏的遊蛇,水溫在慢慢增加且又四壁如峭無路可逃,若不是有馨姑時時陪伴着他,恐怕他田龍的心理狀態似同黃泛危堤,早就崩潰得一塌糊塗。饒是這般,馨姑對他愈溫柔體貼,愈平靜如常,田龍愈是心裏錐剌刀剜,眼神愈是無奈悲愴。
日落月升,天色漸暗。巴寨的人陸陸續續聚攏壩子,三三兩兩各自湊成團,竊竊私語,自然沒了以往節日慶典的熱鬧氣氛。其實,這些寨民對田龍沒有一點怨恨之心,亦無同情之意,來這裏僅僅是履行一下巴寨的規矩,瞅一瞅執行火刑的過場。在巴寨死個把人實在太稀鬆平常,寨子年年打仗,歲歲添冢,不是政府軍、土匪以及誤入者死於他們的槍口下,就是他們的人斃命於流彈中,他們的神經早麻痹僵化,何況眼下該死的傢伙是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外來小子。幾個男人無聲地抱來許多枯枝幹柴,一言不發地堆碼在田龍腳下,又默默退去,只待首領季忠一聲令下,就放一把火將田龍燒成焦炭完事。
時辰到了,人羣微微騷動,閃開一條道,季忠鐵青着一張瘦臉緩步走來。季忠新近喪子,模樣也有些憔悴,人自是老了許多。田龍膽敢觸犯寨規,況且殺的是他季忠的兒子,勿容置疑,於公於私季忠都不會饒恕田龍。
曾幾何時,田龍在湄公河的洪峯裏躲過一厄,在森林中又逃脫巨蟒致命的一纏,在臥牛山谷口也僥倖從虎口下餘生。人的好運縱有再一再二再三,豈能還有再四。這一次,田龍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季忠掃視一遍四周,目光落到緊靠在田龍身邊的馨姑,不由眉頭一皺,想到兒子之死追根溯源皆是因她,心裏頓時一陣惱怒,他對幾個男人說:“時候到了,去給我把那丫頭拖開!”
幾個男人聽命,上前欲將馨姑強行帶走,不料尚未近身,平靜而安詳的馨姑愀然色變,迅速從腰間抽出那把鋒利的阿昌刀。她背緊靠田龍胸膛,手中的阿昌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刀鋒錚亮閃爍,竟遊移着一縷暗藍的毫光。
“不準動我!你們放火燒吧,只要不動我,我不爲難你們。”
初時,田龍也被馨姑的舉動搞糊塗了,繼而明白過來心裏不禁百感交織,亦驚亦喜亦悲。他是真沒想到,這個平時心不藏事的單純姑娘,對自己愛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切,在他大難臨頭之際竟不離不棄,要陪伴着他一同蹈赴火刑。
“馨姑不要!我殺的人就由我來承擔,聽我的話,你好好活下去,照顧好你的父親……”此時的田龍被馨姑的勇敢與真情激勵,他從絕望與木然情緒中掙脫出來,昔日的果敢還有臨危不懼的精神頭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軀。
不過,卻嚇壞了一旁馨姑的老父親。老姚愛女心切,見馨姑居然要陪田龍殉葬,直急得他跺足捶胸,哭嗓求道:“馨姑,孩子,爹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可千萬別這樣!千萬別幹傻事……”
季忠皺眉蹙首,堅硬的心腸深處隱隱浮出一絲憐憫來,他萬萬沒料到在他的寨子裏,竟然還有馨姑這樣對田龍生死不渝的姑娘,竟然還有比生命看得更重的愛情。這好像有點荒唐,好像有點不可理喻。他瞟一眼周圍,他的寨民們似乎也被這罕見的情形所感動,但他還是硬壓下心裏冒出的那絲憐憫,下令道:“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他們——點火!”說完扭頭便走,他不願亦不敢再呆這兒了。
即將死了,馨姑轉過身去依偎在田龍身上,她又變得溫柔異常,一手輕輕撫着田龍的臉,衝他甜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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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一笑,平靜地說:“田龍哥,自從花節那天我就跟定你了,無論我的田龍哥是生是死,我不要離開你,永遠都不要!田龍哥,你不要怕別難受,不會痛的,過一會我會幫你……”
田龍搖搖頭,堅持勸馨姑:“你馬上走開,還來得及,我不要你陪我一塊去死,你——”他還想說下去,卻感到心口被一個尖利之物頂住,低頭瞧見是那柄阿昌刀。他明白了,是馨姑怕他受火刑時折磨煎熬,要用這杷刀剌穿自己的心臟,以解脫痛苦。想到馨姑竟然這般癡情,這般真愛,田龍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淚奪眶而出,滴落在馨姑的臉頰上,他閉住了眼睛。
“看着我田龍哥,睜開眼睛,看着我,看着我……”馨姑輕輕說着,話語開始如夢囈般地囁嚅。
一個男人手執火炬,慢慢走近馨姑與田龍準備點火。一時,噪鳴消遁,鴉雀無聲,大家齊待着慘嚎焦臭的殘酷場景。這時刻,有個人從人縫間鑽出來,攔住正欲離去的季忠,湊攏他耳邊嘀咕幾句。季忠聞言,臉上露出極其驚訝的神色,他隨即轉身對執火炬的男人擺擺手,說聲“你等等!”爾後一個人急匆匆大步離開。
過一陣子,他折了回來,一臉不豫的樣兒,似又無可奈何,對他的寨民們大聲宣佈:“諸位兄弟,諸位鄉親,你們大家都知道,在我們巴寨,不管是誰只要殺了我們的人,就必須償命,不容寬恕!可是,適才有人帶來坤沙司令的口信,要我季忠看在他的份上赦免田龍的死罪。想必諸位都清楚,我們的飯碗是端在坤沙司令的手中,所以坤沙司令的情面不給也得給——來人,把田龍放了。”
季忠的幾句話不啻于晴天爆出個霹靂,將巴寨人齊刷刷全震懵了。過了好一會,才“嗡營營”發出陣響聲。說來倒也是,誰想得到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毒霸坤沙竟在田龍生死攸關的時候,出面拯救一個極不起眼的小人物。端的是萬難理喻,匪夷所思。看來人的好運氣來了,還真有再三再四。
“不過,田龍免了死罪,但他也不能再在巴寨居住,明天天亮時,他必須離開,永遠不準回來!”說畢,季忠撇下尚在驚疑不定的寨民,顧自悻悻離開。
人漸四散,空蕩蕩的壩子只剩下田龍與馨姑,連老姚也走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田龍與馨姑一陣驚喜,一陣惶惑,他倆對瞧互看,恍若置身夢境。馨姑欲開口問田龍,見田龍亦是滿臉疑雲,不明真相。二人正暗自詫異揣測,黑暗中跫出個人來。見那人漸漸走近,田龍一下瞧清楚了,他瞬間恍然大悟,跟着胸口涌上股熱流,忍不住喊一聲:“——瑪泰!”
忽然出現在巴寨的救星,便是叢林裏田龍救下的瑪泰。瑪泰頭髮梳得油光水滑,身上套件紫紅花格襯衣,依舊是那副風流倜儻、紈絝子弟、公子哥兒的打扮。他來到田龍身邊,歪着腦袋瞧瞧馨姑突兀地問:“她就是你老婆——有眼光!不錯,真的很漂亮,而且挺仗義,我佩服!”
“瑪泰……”
“好兄弟,這近半年我有事去泰國清邁了,也沒來找你,竟讓你在巴寨受了這許多窩囊氣,對不起喲!”瑪泰雖然看起來是那種頗有權勢的人物,他雙手抱住田龍肩頭,卻沒有半點我救你一命你得感恩戴德的傲氣,反而很內疚很歉意地說,“前不久我纔回來,就忙着到各個寨子收鴉片,一路打聽你,估計你就在這一帶。今天傍晚到巴寨,剛知道這事——季忠這老傢伙還吞吞吐吐不想買賬,老子火了,告訴他你要敢放火燒我的兄弟,我他媽今天也一把火燒了巴寨!”
說放火燒巴寨,這話有些誇大但並非誇張,瑪泰是帶着坤沙特別聯隊到各寨去收集鴉片的,這特別聯隊是毒霸坤沙最精銳的一支部隊,像巴寨、湘寨的武裝還真不是特別聯隊的對手。不過話又說回來,倘若瑪泰真要帶領特別聯隊與巴寨火併,他的膽兒也夠大得沒譜了。
閒話休說。此時,田龍對瑪泰簡直是感激涕零,聽瑪泰還很歉意的樣兒,那裏還有半分抱怨,口中連聲謝道:“瑪泰,謝謝你!這麼久了還記得我。今天不是你來,換成任何人,我這條命都沒有救了!”
“好兄弟,不要謝我,真要謝應該我謝你纔是。上次不是你救我,恐怕我早已變成一堆爛骨頭了。還有,我當時該聽你的,就在那伏擊癩象——我沒聽你的,撇下你自己跑了,讓我難受了好久。好兄弟,你別怪我,我那時真他媽是嚇傻了。”瑪泰對田龍說,語氣真摯誠懇,與他那身花裏胡哨的衣着極不相稱,“不說了,以後我們兄弟就在一起喫飯,有的是時間說話——哦,嫂子,你真是好樣的,田龍有你這樣的老婆我都爲他驕傲!田龍明天早晨要與我離開這裏,等我們安頓好了,就叫他來接你。今晚,你們兩口子好好親熱……”
說着,瑪泰的腔調又變得有些花裏胡哨了。
夜深了,巴寨重歸於平靜。
田龍與馨姑,這對生死不渝的情侶,這雙劫後餘生的戀人,在巴寨的一棟竹樓,在木榻上衾錦下,真正結成了夫妻。
那一夜,馨姑終於做了秋姐說的那種羞死人的男女之事.羞赧伴期待,敞懷迎赤誠,蕊破染芙蓉,鶯啼鬧林濤,柔雲繞高峯,濃情融堅巖,樹靜且風止,淚水糅竊語……幸福之夜,不眠之夜啊,田龍摟抱着馨姑,馨姑的臉貼着田龍的胸膛,真希望這甜蜜的時光能夠永遠漫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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