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記 傷英雄· 問紅顏

作者:寐語者
震驚舉國的噩耗一日之間傳遍南北西東,大總統病逝金陵,全城縞素,萬民同悲。在南方宣誓就職的臨時代總統第一時間趕赴金陵,親自主持公祭,南方軍政府降半旗致哀。北方內閣總理洪歧凡通電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並在報上發表了洋洋萬言的悼文。

  靈柩移厝之日,數萬民衆涌上街頭送喪,悲聲震天,與此同時,一紙噩耗也從南方軍政府傳到茗谷。

  ——霍仲亨護送先總統靈柩前往金陵途中遭到叛國分子襲擊,不幸罹難,叛國分子已遭到逮捕判決,將軍遺體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將追認功勳,特頒一等護國威烈勳章,追授景勳大元帥銜,爲國家最高榮譽。南方政府將在霍夫人接受勳章之後,按僅次於先總統的禮儀,爲霍帥舉行國葬。

  大半個中國都沉浸在哀慟之中,南方街頭巷尾盡是一片素白。

  陰雲攜雨,一大早就起了風。南方的夏天來得早,去得也快,一場雨落透,天氣便涼爽幾分,連場陰雨帶去暑熱,不覺秋涼已至。昨夜風雨打落的一地殘紅,零落在泥濘中。蕙殊放輕腳步走到書房門口,看見許錚垂手肅立的背影,越過他寬闊肩頭,看見書桌後面那張屬於將軍的椅子裏,端端坐着素衣綰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寬大,她的身影很單薄。然而她挺直端嚴的身姿,莊重的面容,卻讓人感覺不到她和這個位置之間應有的空洞。風從她身後敞開的長窗吹進來,涼意襲人,隱隱送來許錚激越語聲,“……若再找不到將軍,我們將會一步步受制於人!拖到國喪之後,議院通過決議,臨時總統正式就任,那時說什麼也遲了!”

  夫人蹙眉不語,只聽着許錚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將抵達,此時來者不善,我們無需再對他客氣,要動手不如儘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簡單的事,玉石俱焚也不過如此。”夫人語聲疲憊,略微沙啞,卻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認爲,這便是將軍希望看到的結果?”

  許錚咬牙,一時間不能回答。

  和談危局,脆如一張薄紙。自裁軍廢督之後,人心思定,軍隊也不願日復一日打下去,和談統一已是人心大勢所向。如今先總統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誰先動手挑起戰端,誰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國罪人。然而一想到將軍一生磊落,卻這樣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輩暗算,悲愴憤恨難以自持,許錚斷然道:“那又如何,這個罪人就由我來做,總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門口了,坐視他們步步進逼,竊走將軍的心血,將和談成果據爲己有!”

  “他的畢生心血……難道只爲讓人銘記他的汗馬功勞?”夫人語聲略揚,“由你興起戰火,將和局打破,留一個千瘡百孔爛攤子,這比起那幫人毀壞和談,偷樑換柱,就更好嗎?”

  迎上她雪亮目光,許錚僵然語塞。將軍付出一生心血,無非爲了南北一統,中華強盛。如今先總統屍骨未寒,和談成果懸於一線,一旦同南方軍政府翻臉,戰火重燃,那纔是令他全部心血與希望毀於一旦……古來名將,蓋世英豪,多少人闖過疆場腥風血雨,卻最終倒在齷齪骯髒的政壇之下。許錚心中大恨,激憤之下脫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說出真相,握着手裏堂堂十萬杆槍,卻要受這份窩囊氣!這是憑什麼?”

  從不曾聽過許錚用這樣的強硬語氣同夫人說話,蕙殊尷尬停住腳步,轉身欲迴避。卻聽夫人忽而笑了,笑聲愴然,“憑什麼,憑這十萬杆槍不只左右你我幾人命運,更將牽動這整個兒的時局,這大半個國家!”

  許錚震動,如冰水兜頭澆下,將被怒火燒昏的理智澆醒。

  “若非如此,這麼些年,將軍如履薄冰,苦心經營,又是爲了什麼。”夫人笑着,眉梢眼底卻有淡淡苦澀,“若只爲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須將這副枷鎖扛在肩頭。”

  蕙殊動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氣,

  “小七。”夫人敏銳地發現她在門外,淡淡擡眉,是喚了這久違的一聲“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貝兒走後,再沒人這樣喚她,許錚向來是喚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對她露出微笑,眼裏終於有了一絲柔和神情,蕙殊卻心頭一酸,硬生生將眼淚忍住。

  接連得知將軍遇險、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驚天變故,莫說蕙殊無法接受,便是許錚這樣鐵打的漢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將軍生死未卜,這讓視他如君如父的許錚怒發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進金陵,爲將軍復仇。

  “夫人。”蕙殊低了頭,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眼睛的紅腫,“您吩咐的事情我已辦好了,今夜就可以啓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應。您請放心,等這邊的事情安穩了,我會親自將霖霖護送回來……”

  她語聲哽住,一時說不下去。夫人在這個時候囑託她護送霖霖去香港,雖在他們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堅定,想來心中早已做好玉碎的準備。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眼前的祁蕙殊轉眼已出落得從容冷靜,不再是北平初見時嬌滴滴如從花房溫室中長出的蓓蕾。她隨着四少經受危險波折,從雲端到塵土,走過她那一條並不崎嶇卻宛轉的路,現在來到許錚的身邊,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難孤立的時候,依然站在這裏。

  這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晉銘從來不會看錯人,從來不會。她眼裏的感激之色,反而令蕙殊不安,躊躇了片刻,鼓起勇氣開口,“夫人,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等將軍平安歸來,一定能再團聚!”夫人搖頭笑笑,沒有回答,只側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從側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絲淺淺細紋,這個綺年絕色的女子,竟也被歲月蝕上痕跡,令人望之生憐也生敬。

  許錚也勸她,“是的,夫人,您留下來太冒風險,如今將軍生死未卜……”

  她驟然回眸,打斷他的話,“什麼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過是,不過是還在回家的路上!”

  這一回眸,這一句話,將她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僞裝全盤擊破。誰都期望這萬幸的結果,可是一天天過去,派出尋找的人毫無頭緒,將軍與隨行的侍從竟然一夜之間消失,半點蹤跡也找不到。許錚再也不忍多說什麼,緊緊抿脣,低頭不言。蕙殊忍住眼裏酸澀,強笑着岔開她的話,“夫人不是說還有一人要同我們一起走嗎?只怕要早些準備着,免得晚上動身倉促。”

  夫人眼裏略黯,淡淡道:“是念喬。”蕙殊怔住,雖不曾親見,也聽聞過茗谷後面住着的那名瘋女。許錚與她目光相觸,各自神色複雜。

  夫人默然片刻,緩緩道,“她這後半輩子,也沒別的指望,但求平安終老。”

  三人一時都無言。恍惚間,蕙殊覺得自己無比幸運——比之少夫人、比之顧青衣、比之方洛麗、比之夢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實在是幸運之至。於此亂世之中,最難覓、最珍貴的平凡安寧,原來一直就在自己手中。從前平庸如顏世則,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輾轉千里,終於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許錚磨去了她的高傲,還是這世事無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着她年輕而有光彩的臉,夫人語聲低微,“你知道嗎,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寧肯留她在我身邊,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與活,從她口中說出來,如此平常恬淡。蕙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脣角笑意漸深,目光堅毅,“接到顧青衣的密電,我原已抱定最壞的打算,要打要拼,你死我活,再沒什麼可顧忌。可是仲亨躲過了刺殺,一切便又不同!只要沒到最後關頭,我便不能放手,只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盡我最大力量——他的兒子,我未能守護住,剩下這一點是他畢生心血,我不會再放手。”

  許錚怔怔看着她決絕面容,這一瞬,在她眼中看見真正的勇氣。她脣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最後一句話,沒有當着他們的面說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國,我便以生死酬你。

  總統府派來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黨部元老,代總統的心腹顧問,也是當年與先總統一起出生入死,碩果僅存的耋耄元勳。連這樣的人都早早被收買,足見那人用心之深,預謀之早,當初先總統遲遲不宣佈繼任者的憂慮果真被印證。

  念卿緩步走下樓梯,噙一絲笑,看着眼前白鬚飄拂,儼然儀表莊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聲:“柳公,遠來辛苦。”

  樓梯上款款走下一個婀娜女子,身旁沒有侍從僕傭,只她一個人從容走來,意態輕慢,彷彿不是來見總統府的專使,而是在自家花園信步賞春一般。柳沛德拄杖站起,推一推鼻樑上圓片眼鏡,看清來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裝扮——煙白色滾珠旗袍,烏黑頭髮綰成低髻,兩粒碩圓珍珠在耳垂閃動幽藍光澤,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連那笑意也透着沁涼。她雖穿了素色,卻沒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訊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卻依然粉黛薄妝,錦繡在身,全然沒有一絲戚容。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過鏡片,錐子似的釘在她身上。她挑一挑眉梢,優雅擡手請他入座。照面一眼,彼此來意態度都似寒刃出鞘,開門見山,沒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聲,以沉緩語調向霍夫人表明來意,轉達代總統的致哀之意,並請節哀保重……只是話音初落,便聽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誤傳外子遇刺,而今證實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歸家途中,怎麼連柳公也誤信了人言?”

  “有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鬚微顫,森然之色從鏡片之後一掠而過,“霍夫人,據老夫所知,外間謠言紛傳,有人假冒霍帥之名散佈流言,公然污衊領袖,將污名栽贓於領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誅,夫人莫要行差踏錯,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說得是,如今魑魅橫行,不知是誰在捏造外子遇難謠言,公然混淆視聽。”念卿也不掩飾眼中嘲諷之色,一口吳儂軟語說得婉轉,話裏鋒芒一分不減,“柳公專程爲外子而來,一路勞頓,不如在舍下小住幾日,等外子回來好好款待。”

  柳沛德握着手杖緩緩從座中站起身來,白鬚飄飄,一雙眼神異常陰沉,“若霍帥果真逃得大難,實乃國之萬幸,只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輕心,萬事多爲自己留條後路是好。”

  這話裏威脅之意已擺在了明面上。當日顧青衣冒死傳訊,走漏了北平刺殺的消息,代總統也知這一枚勳章瞞得過天下人,卻瞞不過她霍沈念卿。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勳章上門,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訊,迫她與他們一道圓上這彌天大謊——所憑恃的,無非是欺她女流之身。倘若她肯識趣低頭,爲富貴、爲地位,接受這勳章,他們便可理直氣壯竊得和談成果,哪怕仲亨平安歸來,也爲時已晚,代總統已名正言順坐上獨裁高位,軍政大權在手,仲亨只能眼睜睜輸給這幫宵小;倘若她一怒之下與南方軍政府反目,縱容兵變,那麼破壞統一和談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頭上,號召討伐也就師出有名,順理成章。

  他們以爲這樣便能逼她入死境,令她絕望低頭,卻忘了他們的七寸也同樣暴露無遺——先總統去得蹊蹺,本就有人心存疑竇,明裏暗裏想要扯他們落馬的大有人在。南方軍界、政界與黨部,本就派系林立,代總統一手拉攏了黨部元老,軍界少壯勢力暗地裏卻不服。一旦霍仲亨歸來,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真正的和談條約被披露,南北兩方都不會放過這二人。

  念卿緩緩笑了,迎着柳沛德陰沉目光,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多謝柳公掛慮,要說後路,我一介女流又用得着什麼後路,無非是破釜沉舟,死而後生罷了!”

  柳沛德目光一寒,哼出冷冷笑聲,連道幾聲“好好好”,將手杖在地上頓了一頓,“霍夫人,好氣魄,老夫拭目以待!”

  念卿一笑,也不與他再多廢話,擡手端茶送客。許錚冷冷從偏廳門內走出,來到念卿身後,鐵青的臉色毫不客氣透出殺機。一個娉婷女子恰是時候地端茶上來,卻不是女僕,而是與許錚一同出來“送客”的蕙殊。

  柳沛德只聽一聲低呼,一盞茶跌落,濺得藤條案几上狼藉一片。那容顏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後的祕書,一雙眼直勾勾,彷彿看見了最不可思議的事物。柳沛德回頭,見祕書也目不轉睛看着眼前美人,卻沒有半分意外之色,眼裏沉沉的,有一種陰鬱惡毒的快意。

  蕙殊僵立,一臉不敢置信的驚愕。

  顏世則,竟是顏世則。也曾想過,假若再與他重逢,是在何時何地……或許她已年老,或許他已妻兒在側,然而蕙殊做夢也想不到,竟是在這般境地,與昔日被她拋下的未婚夫相見。

  匆匆離家之後,再次回去,已是與許錚一道。父母原諒了她的衝動莽撞,自然大半是看在許錚這未來的佳婿面上。於是,再無人提及顏世則,只有五姐含糊告訴她,顏家公子在她棄婚出走後病了一場,不久也離家遠行,自奔前程去了。那時聽來她也愧疚,對於顏世則,實實在在是她虧負於人。然而直至此刻,親眼見到這嚴肅清瘦、蓄起半臉鬍鬚的男子,見到截然不同往日的顏世則,才知他改變得有多厲害,才知他曾有過怎樣的苦楚,以致形貌大變,令她初見之下竟未能認出。

  再也沒有比在這種時候故人重逢,更加苦澀的事。顏世則顯然早已知道她如今去向,從未謀面,從無音訊,直等到今日今時,卻以這樣的身份前來相見——他一瞬不瞬望住她,冷漠眼神中隱透的怨恨,霎時已說明一切。

  前往香港的船定在午夜從僻遠的軍用碼頭出發,以此避過耳目,務求安全抵達。路上只有蕙殊護送霖霖與念喬,隨行保護的侍從人數衆多,許錚卻不能親自隨行。

  午夜的茗谷,星稀月白,夜嵐沉沉似水。離別再短暫,對於熱戀中的男女也是最漫長的折磨,誰又忍心再去打擾那一對依依難捨的戀人——念卿從窗後望見遠處廊柱下的蕙殊和許錚,看着那一雙交疊的影子被廊下燈光長長投在光亮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不覺垂眸一笑,心底既欣然也悵然。

  這一別,相隔迢迢,又要何時再能重逢。躺在母親臂彎裏的霖霖仍是睡意朦朧,還不知道自己就要與媽媽分開,只微微嘟起小嘴,不滿睡夢中被女僕抱起來,攪了她的酣眠。溫軟的,輕柔的,是母親的吻落在臉頰,柔軟髮絲拂落頸窩,酥癢令霖霖睜開眼睛,一伸手抓住那綹垂落的髮絲,咯的笑出聲來,淚光在自己與女兒之間隔開霧濛濛的距離,念卿微微仰臉,不讓眼中淚水落下。

  “媽媽?”霖霖疑惑眨眼,發現了她眼裏晶瑩閃動的水光,可又分明看見媽媽在笑。

  “來,把外衣穿上,夜裏風涼。”念卿拿起小小衣裳,給她穿在身上。霖霖眼睛一亮,“我們要出去玩嗎?”念卿笑着點頭,不說話,怕一開口,語聲的顫抖泄露出心中不捨。

  小孩子聽說要玩總是最快活的,尤其媽媽從來沒在晚上允許她出去玩過,霖霖立時雀躍,拉着念卿的手撒嬌問:“可不可以帶墨墨一起去玩?”

  念卿一怔,脫口道:“不行。”

  霖霖失望地嘟起嘴,“都是墨墨和我一起玩的嘛……”

  這話聽得念卿心頭一酸,想起女兒長到如今,從來都沒有夥伴,只有一隻豹子同她玩耍。她原本可以長在北平的深門大宅裏,有許多同宗兄弟姐妹,然而因她有個不受家族歡迎的母親,她便從來沒有跨進那個家門一步;她原本可以有別的夥伴,可以同鄰舍親朋的孩子追逐玩鬧,然而因她有個不同尋常的父親,她便時刻受到嚴密保護,不能與陌生人接近,身旁只有佩槍的侍從和小心翼翼的僕從……和豹子一起長大,滿身都是野勁的霖霖,甚至不知道如何與同齡的孩子相處。她的大膽和野性,總將別的小孩嚇跑;尤其在經過萍姐綁架的驚嚇之後,小小年紀的霖霖竟變得沉默寡言,只肯在父母面前說笑,對着往日親近的僕傭卻再也不會依賴頑皮。

  墨墨不能一起帶往香港,今晚一別,她連這唯一的“朋友”也將失去。心裏鈍鈍地痛,似年久生鏽的小刀子緩慢在割。念卿咬脣緘默半晌,看着霖霖滿是失落的小臉,終究心軟,“你現在可以去和墨墨玩一會兒,但是不能帶它一起走,它會很乖地在家等你回來。”

  霖霖低下頭想了一想,竟似小大人般嘆口氣,“好吧。”

  念卿牽着她的手走出房間,一擡眼看見家庭醫生站在走廊上,似已站了一會兒,等着有話同她說。念卿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轉身將霖霖交給女僕,吩咐女僕帶小姐去花園的豹籠看看。誰料霖霖卻不肯,拽着念卿不肯放手,偏要和媽媽一起玩。

  念卿只得哄她,“我們來捉迷藏,你先去藏好,媽媽一會兒找你。”

  “好呀!”霖霖頓時開心起來,甩開女僕的手,自己蹦蹦跳跳奔下樓,嘴裏嚷着,“媽媽你要快點來找我!”看着女僕匆匆追上去,念卿這才轉身看向那瘦高嚴肅的大夫,“將她帶來了?”

  大夫低聲道:“是,念喬小姐在房裏,正準備注射。”

  念卿默然,轉頭看向走廊另一側的房間,那房門緊閉,門口站着兩名身量粗壯的女僕,正是在丹青樓看護念喬的。今夜念喬就要隨蕙殊和霖霖一起啓程前往香港,她這陣子狀況很有好轉,然而路途中只怕受到刺激,失控起來便是天大的麻煩。醫生建議提前給她注射鎮靜藥物,令她一覺昏睡過去,待到醒來已安全抵達。

  念卿走近那門前,擡手遲疑一瞬,將房門輕輕推開。裏面只亮着一盞落地臺燈,燈光柔和,照着那瘦削背影。念喬沒有穿她那身最心愛的新娘白紗,已被換上了一身白衫黑裙,頭髮也整整齊齊梳成兩條髮辮,戴了一頂樣式簡潔的軟帽。她正仰頭望着天花板,踮起足尖,極力伸手想夠到花枝吊燈。聽見門開的聲響,念喬回頭,睜大眼睛看過來。

  “姐姐。”她口齒清晰,清瘦小臉露出怯怯笑容,尖尖的下頜,眼睛越發黑亮。她的狀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一切正常,看着與常人無異,只是下一刻,也許一個細微聲響,一道異樣光線都會令她驚恐失控……念卿定定看她,想開口,一時卻似被什麼扼住嗓子,恍惚想起幼時的念喬,膚色極白,父親曾戲稱她是小瓷人兒。

  如今,她是真的成了一隻瓷人兒,被打碎的瓷人兒。燈光照在她臉上,傷疤猙獰的那一面隱在背光的陰影裏,完好的另一側依然美麗。自從住進丹青樓,她再也沒有出過那鐵門,今日陡然被帶來這裏,置身陌生環境,不由惶惑,“姐姐,這是哪裏,我們又搬新家了嗎?”她怯生生環顧左右,將雙手背在身後,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念卿對她露出溫暖笑容,眼裏的苦澀都被隱藏在笑容之下,“是,又要去新家了。”

  她緩緩伸手替她理了理髮辮,柔聲笑,“喜歡去新家嗎?”

  念喬以爲她問的新家就是這裏,遲疑點頭,又擡眼望向那花枝吊燈,“這個真好看。”

  念卿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睛,這一刻只見純稚,再沒有從前的怨毒迷失。

  “念喬……”這名字從脣間喚出,似一聲嘆息,流露無盡酸楚。念卿驀然張臂將念喬擁抱,緊緊地擁抱。除了霖霖,這就是世上唯一與自己有着相同血緣的人了,她們終究有着一樣的姓氏,一樣的血,這是再多怨憎、再多疏離也無法斬斷的紐帶。

  燈下,時隔數年終於重新相擁的姐妹,一個懵懂不知所以,一個隱忍不能言語。還能再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了,一切也都再回不去了。

  念卿喚了醫生進來,安撫着一見醫生就變得驚慌的念喬,讓她溫順地躺到牀上去。醫生取出針管和藥,正要往念喬臂上注射,突然門外傳來霖霖脆生生的委屈語聲,“媽媽,你躲在這裏不來找我——”

  僕人們慌不迭只喚得一聲“大小姐”,根本來不及阻攔,她已靈活地躲過她們,將房門砰地推開!念喬驚得一跳,縮起身子躲向牀頭,一雙眼驚恐望住闖入的小人兒。

  霖霖也呆了,未曾想到屋裏會有這樣一個陌生人。念卿慌忙起身擋住念喬,唯恐霖霖看見了她猙獰的面容,又怕念喬受到驚嚇,急急喝令僕人將小姐帶走。然而霖霖與念喬幾乎同時開口問,“她是誰?”

  霖霖伸出手,指着念喬,滿臉好奇。念喬竟也怯怯探出臉,第一次沒有因陌生人的出現而驚恐尖叫。霖霖走近她,她也沒有畏縮躲避,同樣睜大好奇雙眼看着,看看霖霖,又看看念卿,似乎在這小女孩身上發現了昔日熟悉的姐姐的影子……念卿反倒怔住,不知該不該攔住她們,遲疑間,霖霖已走到牀前,驀地伸手摸上念喬臉頰疤痕——

  念卿被女兒唐突舉動驚呆,念喬也是本能地一顫。

  “疼嗎?”霖霖小聲問。念喬呆了一呆,緩緩搖頭。

  霖霖爬上牀邊,湊近她的臉,小心翼翼吹氣。“吹吹。”她笑眯眯,沒有一點被嚇住的樣子,軟軟小手攀上念喬脖子,“吹吹就不疼了。”

  念卿攔住身旁女僕,屏息看着念喬和霖霖,不讓人近前打擾,一個不知自己是姨母,一個不知對面是長輩,卻因天生血緣而有了發乎自然的親近。眼前情景令念卿動容,怔怔的,捨不得驚擾這剎那的寧馨。眼前兩個是與她最親近的女子,卻並不知道她此刻心中萬千滋味,霖霖只爲自己找到新的玩伴而欣喜,念喬也難得明朗地笑着,任由霖霖好奇地觸摸她臉上疤痕。

  醫生與護士被晾在一旁,尷尬不知進退,只得望向念卿。念卿搖頭,擡手讓他們出去,只想讓這副溫暖圖景再多停留些時候。她走到霖霖身後,拉開她在念喬臉上摸來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

  “姨姨?”霖霖扭頭問念喬,“你叫姨姨?”

  念卿苦笑,不知要如何與她解釋“姨姨”的含義,念喬卻認真地指着自己說:“念喬。”她能如此清楚說出自己的名字,令念卿暗自驚喜。霖霖卻不管她到底叫什麼,一手拖了她,對念卿歡欣道:“媽媽,我帶姨姨去看墨墨好不好?”

  念卿略遲疑,看着念喬怯怯又期待的眼睛,不由自主已點了頭。霖霖拖着念喬歡快地跑下樓,她人小,步子又窄,念喬仍跟得跌跌撞撞,許久不曾這樣奔跑過,臉頰不覺泛起興奮紅暈……念卿追上前,挽住念喬手臂,忙叫霖霖慢些跑。念喬回頭看她,手臂自然而然與她挽在一處。

  念卿一怔,恍惚似回到從前,姐妹倆挽臂並肩,雖沒有錢,卻愛流連在五光十色的店鋪櫥窗外,那時她指着那些昂貴的衣服首飾對念喬說,以後我給你買很多很多……

  花園中林木扶疏,豹籠隱在一叢芭蕉樹後,遠遠看見主人,墨墨已發出興奮的吼聲。這聲音令念喬一驚,下意識縮到念卿身後。

  “沒事,那是墨墨。”念卿輕拍她手背。

  “墨墨不咬人,墨墨最乖了!”霖霖一把拖了她的手,拖她到豹籠前,催促看守豹籠的男僕打開鐵鎖。墨墨被鏈子拴了牽出來,立即撲向霖霖,同她親暱玩耍。

  念喬在一旁看得驚奇有趣。霖霖站起來,從衣服兜兜裏掏出一塊壓碎的莓子蛋糕,掰下一半丟給墨墨。墨墨兩口吞了,歡喜地舔着舌頭,像只小狗似的拿腦袋直蹭霖霖的手,繼續討要另半塊。

  霖霖笑嘻嘻朝念卿吐了吐舌頭。她總是這樣,每晚睡前的宵夜,她常常只喝牛奶,把點心悄悄藏起,等第二天一早帶給墨墨。這令念卿哭笑不得,卻也捨不得責備這孩子的善良心意。霖霖摸着墨墨的頭,將另半塊蛋糕遞給它,“好喫嗎,墨墨?”

  念卿失笑,取了手絹上前,拉起霖霖的手,替她抹去一手的碎屑。也就在這一剎那,墨墨似被鞭子抽中,猛地騰躍而起,發出一聲淒厲吼叫,從半空滾落地上,粗尾重重掃在霖霖身上,將她掃倒在地。

  變故突如其來,發生只在一瞬間。黑豹伏在地上痛苦抽搐,大口喘着粗氣,身體陣陣發抖,霖霖跌倒在它爪下,被它沉重的身體壓住。僕人目瞪口呆,來不及高聲呼救,只見夫人已撲了上去——

  “霖霖!”念卿抓住了霖霖的手,將已嚇呆的霖霖拼命往外拽。

  豹子一聲咆哮,聳身前撲。念卿猛然將霖霖拽入懷中,合身就地撲倒,避開了豹掌致命的一擊,然而裂帛聲裏,肩背撕裂般的劇痛傳來,如有烈火躥上肌膚。僕人放聲尖叫:“來人啊,豹子發狂啦——”

  痛苦掙扎中的黑豹赤紅了雙目,一股股白沫從口裏涌出,狂性大發地翻滾在地,拼着瀕死爆發的蠻力又一掌將念卿掀倒,頃刻間,念卿肩背已是血肉模糊。

  女子尖叫聲刺破茗谷夜晚,遠在前面廳中的許錚和蕙殊也清楚聽見。

  “是夫人?”蕙殊驚呆。

  “是念喬小姐!”許錚脫口回答,箭步朝後園奔去。劇烈恐懼和痛楚襲來,生死攸關之際,念卿腦中異常清明,兩次敏捷避開豹子的襲擊,卻也被逼到了豹籠角落的絕境。身後咆哮聲逼近,念卿一咬牙,拼盡全力將霖霖猛地推開,回身張臂擋在豹子面前,眼前血盆大口陡張,尖齒如匕首,濃重腥氣噴到臉上——

  剎那間,仲亨的臉掠過眼前。念卿緊閉了眼,腦中一片空白。一股沉重力量撞上來,猛地壓住了她。肋骨傳來劇痛,耳邊卻是咔嚓一聲骨頭斷裂脆響,腥熱鮮血噴濺!

  念卿睜開眼,咫尺之間,是念喬的臉。豹子被撞倒在自己身側,撞到它的,是念喬。念喬以瘦弱之軀猛衝過來撞開了黑豹,與豹子滾倒在一起,毒發抽搐的豹子拼盡瀕死之力,回頭反噬,一口咬在念喬肩頸,利齒切入骨頭,鮮血激濺,星星點點噴了念卿一臉。

  槍聲劃破血腥的夜,趕到的侍從亂槍齊發,將豹子當場擊斃。夜空中彷彿仍有血雨飄灑,連天空也變成了一片旋轉的血紅。

  念卿僅有的一點清醒神志裏,聽見霖霖終於哇一聲大哭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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