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姑娘、”
老妇人一声喊,居然噗通一声给丝丝跪下了。這忽然的动作让大家一惊,于解放飞身下地,抬手将她拉起来。
“有什么话好好說,不要這样。”
老妇人面容和善,望着丝丝的目光和蔼可亲。她忽然如此丝丝心裡有個大概猜测,望着她笑一笑。
“老人家千万别這样,有什么话您慢慢說。”抬头对儿子道:“去给爷爷奶奶倒杯茶過来。”
石勤点头转身去厨房,坐在炕沿的赵青青母女往后让开地方,于解放扶着老妇人让她在炕上坐下。
老人从头至尾目光沒离开過丝丝,坐下后嘴唇翁动几下沒說出话来。转头看着老头,老头从提着的包裡拿出一本相册。
她接過后打开,恭恭敬敬的递给丝丝:“您看這個。”
丝丝伸手去接,几個女人全围上来看。第一眼,石竹就张大了嘴。“妈,這是您嗎?我沒见您穿過旗袍啊。”
黑白照片,有些年代了。照片上的女人面容身材跟丝丝十分像,身穿浅紫色的绣花旗袍,手裡拿着团扇,眸光淡淡清丽出尘。
丝丝伸手翻页,基本每一张都有這女子。其中有两张是男女合照,女子淡雅高洁,男子眉眼温润。黑白的照片有些泛着黄,主人公或开心张扬或眸色忧伤。
“這是谁?”丝丝合上相册,开口问。
“我家姑娘。”不用丝丝再问,她主动开口具体說:“老爷家姓佟,祖上世代为官。朝廷亡了后开始沒落,幸好姑娘和大爷兄妹俩都喜歡做生意,這才慢慢支撑起来。
后来,小姐二十岁的时候跟赵家的小爷好上了。可這事儿老爷太太坚决不同意,嫌弃赵家开几家药铺赵少爷只是個小郎中,說是门第不配。小姐……”
說到此,老妇人面色心疼。话至此处,丝丝对這位和她一個模子的女人已经有基本猜测。赵家小爷、郎中,也是世代经营药铺治病救人。這身份怎么那么像她前世。
“姑娘跟赵家少爷离家出走,民国流行自由婚姻,俩人在外结成夫妻。本来好好的,可姑爷为了让岳父家看得起开始发展海外药品。他出国一趟,姑娘被老爷找到后强行带回了家。姑娘当时身怀六甲,不到俩月临产。生完昏死過去,醒来被告知孩子是死胎已被处理。
当时,我們都被老爷关着不知道真相如何。姑娘哭的死去活来,苦求父亲告诉她孩子扔哪儿了,最后也沒個结果。后来山河动荡,一大家子往南跑,后来出了国,說宁死不当小日子的走狗。我是姑娘的贴身丫头,主动留下来看房子,打听情况。
今年,海内外可以通信了。姑娘写信回来,說是太太临终告诉她孩子沒死是被扔掉了。她急切的想回来寻找孩子,可现在沒法回国。我接到信根据地址找到了這一片,打听到你们家几十年前捡到過一個女婴。”
老妇人望着丝丝,眼泪滴滴答答流下来。想伸手拉她,又退回来。“不瞒您說,我們這段日子跑過几家,可一看就沒底。刚才看到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赵老太打开柜子,从裡头拿出個包袱,打开正是丝丝小时候的襁褓。“您看,是這個嗎?”
老妇人伸手接過,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伸手仔细抚摸:“是,是,這是我亲手给小主人绣的襁褓。”
自己生活的很好,加上丝丝小时候就恢复了前世记忆,所以对今生被谁抛弃、因何抛弃从沒想過去追寻。可如今生母那边的人找上门,却是不能不认。
“您、你家姑娘现在在哪儿,是個什么情况?”
既然来找了,她得知道对方底细。了解对方,知己知彼才能掌握做事的分寸。
老妇人擦擦眼泪,赶快回。“姑娘自觉孩子沒了愧对丈夫,所以這么多年沒去找姑爷,自己一個人单身到如今。信是从香港转寄来的,說是人在y国处理好事情后先到香港,现在应该已经在香港。”
“依旧在做生意是嗎?”
“是。”
抛弃的地点、酷似的长相、還有那亲手所绣的襁褓。证据足够多,丝丝对着忽然冒出来的寻亲人不知该是個什么态度才对。
留老两口吃饭,老妇人看他们就吃简单的蒸饺和酸菜大骨汤,顿时眼泪又下来了。
“您受苦了。”
丝丝给她夹一個蒸饺,女人受宠若惊的站起来。“使不得,姑娘您怎么能给我夹菜呢。”
“现在是新社会,别老想着您那老一套。”
“是、是,可再新社会,我也是佟家买回家的丫头。姑娘对我好,我更该忠心回报。您是姑娘唯一的骨肉,那就是小主子。”
她话语很低,几乎是噙在口中,也就丝丝离得近能听见。经過這么多年,她也知道這些话不合时宜,可自小的观念却完全沒改。自己碗裡的饭沒吃,坐在一旁给丝丝夹菜倒水。
丝丝让了几次沒用,最后一放筷子沉下脸。“您要是這样,這饭沒法吃了。”
她自己前世出身大家,自小有人服侍,对此不算太不习惯。可你沒看到边上那些人奇怪的目光嘛,這种动作這时候是不合时宜的。
“是,是,我吃,我不這样了。”
老妇人赶快认错,坐下乖乖吃饭。认亲也认了,饭也吃了,吃完了想抢着去洗碗被丝丝阻拦。
磨蹭着沒见离开的意思,丝丝只好不顾礼貌的开口问:“马上要過年了,不知您二老什么打算。”
老汉在一旁不吭声,全程老妇人答话。“是這样的姑娘,我們住在省城。本来是给您家看房子,结果那些年您外公家的房子和您父母的房子都被分了,我們只住了三间东屋。今年說是房子要還回来,可到现在也沒动静。
您看我們老两口陪着您過年,等過完年一起回可以嗎?我們住的简单,随便找個地方我們躺下就行。”
還要留在這儿過年?說实在的丝丝对此有些不乐意。可看他们穿着陈旧,這些年社会翻天覆地,他们也沒孩子,日子過的也许不好。会不会是出来找她根本沒回去的车费了?
“你看到了,家裡人实在多。這样吧,我送您到火车站,给您留個地址,過了初五我們就回,您到时可以去找我。”
“這……也好。”
到底是同意了她的意见,当天下午于解放开车送他们到火车站。丝丝给买了票,又给带了干粮。老妇人临走要了一张她的照片,說是要寄给她生母。
“姑娘,您看這怎么好,拿您這么多东西。”
“沒关系的。”
送走這老两口,返回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雪。丝丝望着窗外,思绪起伏对那位沒见過面的生母展开了幻想。
“想你生母嗎?”
于解放问,丝丝回头点点脑袋。“你說她是個什么样的人,我真的是她女儿嗎?如果真的如這位老人所言,這么多年她一個人過的很辛苦。我也是妈妈,知道母亲的心。如果石燕石竹一出生就被人恶意抱走,我大概能急疯了。”
“按照各种比对,应该是沒問題的。日期、襁褓、长相,這些全对的严丝合缝,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跟那位女士有关系。别太替她难受了,好在如今不是知道了嘛,你以后对她好点儿,也算抚慰她這么多年想念孩子的心。”
丝丝点点头,算一下家裡還有多少积蓄。她如果回来的话,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是开销,得对妈妈好一点儿。
打开自己随身提着的包,裡头居然有個金丝绒的小布包。拿出来打开一看,裡头金灿灿的差点儿晃瞎人眼。
小黄鱼两根,一对金手镯,一对金戒指和两对金耳环。首饰做工讲究、非常精巧,手镯是镂空,一根根细细的金丝纤毫毕现。
“于解放,你看這。”
“刚才的老妇人给的?”
“应该是。我說怎么袋子重了许多,你說她什么时候给我放进来的?”
“大概我上厕所的时候。”
“嗯,好像是那会儿。你說這怎么办,忘了问她住址了,怎么還给她啊?”
“放心,她肯定会再来找你。”
“好吧。”
丝丝手裡拿着那对手镯在看,于解放笑笑說:“你戴上试试,我觉得跟你好搭。黄金一般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可這個做工戴你手上,却有一种……哎呀我也不会說,就是很好看。”
丝丝试着戴了一下,别說還真是好看。精巧的做工弥补了黄金的俗气,皓腕挥动两相辉映。
“居然正好合适。”
“也许是你生母的东西。她看出你的疏离,怕你拒绝所以偷偷的给你放包裡。”
“不知道了,等跟她见了面再說。”
将手镯取下来,和那些东西一起重新放好。俩人开车很快返回,晚上几個孩子跑去老三家睡觉休息。留下的男人一個屋女人一個屋,老太太拍着闺女跟她唠嗑。
“你亲娘要真是她說的那样,這些年可太苦了。孩子,她要回来了你对她好点儿。”
“娘您不吃醋啊?”
“這孩子,娘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嘛。都是女人,能理解女人。她以为孩子沒了不敢去找丈夫,這么多年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可怜。”
丝丝点点头,作为母亲,当然知道母亲的心。她想回国得申报,得上头通過审批。這事儿于解放也许能帮上忙。
心裡压了事儿,晚上醒来好几回。翌日睡了個懒觉,醒来时身边已经无人,外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听动静好像是老大。
她一骨碌坐起来,老大忽然咋咋呼呼来這裡有找什么事?于解放可在家呢,他沒那么大胆子来挑刺吧。而且他這些年挺好的啊,忽然间這是干嘛?
飞快的穿上衣服,出去后果然是老大两口子。一看她出来了,老大居然要给她跪下,被于解放抬脚拦住。
“有话說话,别来這一套。”
老大踉跄一下,开口带着哭腔。“丝丝,救救我吧。救救我。”
“我救你什么?”
老大急慌慌的从兜裡掏出一张化验单:“县医院說我得了不好病,我……我是不是要死了?丝丝你那么能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丝丝接過化验单仔细看,一分钟沒說话老大就急的不行。不是于解放在一旁,他又要给跪下。
“以前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說着话,老大抬手给了自己俩大耳刮。這几下丝毫不是做戏,打完脸颊通红一片肿了起来。
“求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以后啥都听你的,你說咋咱就咋。”
老大得绝症了?老头老太看不懂化验单,望着丝丝满脸紧张。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有摩擦归有摩擦,可他要真的得病要死,那作为父母怎么可能不担忧不难過。
老太太紧张的手都在哆嗦:“丝丝、”
丝丝抬起头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這裡。“這是哪儿做的化验?”
“县医院啊。咋,不对嗎?”
“這是女性的化验单,根本不可能是你的。”
“咋能不是我的呢,明明是我的啊。人家說是我的。”
“重新去化验。”
丝丝沒问他哪儿不舒服,也沒說坐下给他检查。既然怀疑的是化验单,那就重新去化验。否则說出什么怀疑的话来,我才是白生气。
“丝丝、我這……”
丝丝将化验单递给他:“這個肯定是拿错了,你要不信就当我沒說。”
老大看她转身走了,自己拿着化验单愣在了当地。有心想把丝丝拉回来问问,可于解放站在旁边他顿时停住了动作。
老太太推他一下:“愣着干啥,赶紧再去医院检查一遍。”
老大媳妇嘟囔:“都检查過了,再检查不得花钱啊。”
老大回头怒瞪着他媳妇,這回生病让他看清這女人的嘴脸。钱,又是钱,老子一天天的干活,生病了你就這么嫌弃?
老太太从箱子裡拿了二十块给儿子,這时候了当娘的沒跟他计较以往那些破事。而且他這几年确实還不错,不像前些年那么赖。
“去检查。”
“娘、”
老大一個大老爷们眼眶红了,满脸羞愧。他以前那么混账,可父母从来不跟他计较。如今生了病,媳妇都嫌花钱,老母亲二话不說给他钱让他看病检查。
“快去,检查沒事就放心了。”
看儿子走了,老太太满脸担忧。丝丝洗漱完,看老母亲欲言又止的,沒让她为难,自己主动开口。
“初步估计可能是胃溃疡,不是什么要命的病。”
老太太默默吐出一口气。“幸好,幸好。”
老大重新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是胃病。养着,别劳累,吃的软和些。回家跟媳妇說了,结果当天做的就是硬邦邦的窝窝头。两口子在家打了一架,砰砰啪啪的,老三媳妇說打的挺热闹。
一听沒大事,老太太也不管了。高高兴兴過年,就老大媳妇那样,他自己能收拾得了。
大年初一,老大领着一家子来拜年,跪下恭恭敬敬给二老磕头。老大不知道是不是一下子经历了大悲大喜,這年過的脸上笑容满面。给所有未婚的全发压岁钱。
老三家俩小的接住了,张口不知道该叫啥,抬头看看妈妈得了指示才喊大伯。而那几個大的全都拒收了,礼貌的给他拜了個年。
老大出血了,却发现失去的再也无法追回。裂缝一旦产生弥补岂是那么容易。大家也就看老人面儿,喊他一声大哥、大舅罢了。
過了年丝丝他们都要走,老头老太早已习惯。家裡啥事有老三两口子,老两口随时有事能找到人。
挥手送别时老三一家子都在,老大也在,两位老人完全沒有凄凉孤单的感觉。反而因为俩闺女女婿有本事,再次享受社员羡慕的目光和奉承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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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他们因为坐不下,石燕跑去跟大姨坐一個车。到地儿了俩男人先去报到,女人孩子一起回。大院儿门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跟门卫打過招呼,老两口提着东西跟着进来。丝丝停下跟他们打招呼,老妇人望着她满脸的笑。
“姑娘、一路劳累了吧,先回家歇歇。”
丝丝左右瞅瞅,对她這称呼进行纠正。“要喊同志。”
“哎,哎,同志。”
跟着大家一起回家,老妇人一进门将手裡的包打开,裡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姑娘以前最爱吃的粘豆包,還有饺子,你尝尝喜歡不。哪儿不合适告诉我,我下回改。”
“您专门跑来给我送這些啊。”
“是。這些年本该是我照顾你的,可我什么都沒做過。”
不知道老妇人和她生母到底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望着她好像望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样。又是亲切又是愧疚。
“還有這個,我给你织的毛衣。你试试看合身不,哪儿不合适我再改。”
中粗线编制的开衫,下方是橙色的,中间搭配白色粉色绿色编出了花型,上方和边边用灰色织出压边的感觉。整体非常漂亮又大方,看着很上档次。
丝丝不想拂了老人一番心意,到卫生间洗了手后出来试了一下。正合身,穿她身上端庄大方。
“正好,您喜歡嗎?喜歡的话我再给您织一件。”
丝丝脱下毛衣拿在手裡:“很好看。不過這种织起来肯定很费劲儿,您年纪也不轻了,不用那么费神。”
“不费事,不费事。我手可快了,什么针线活儿一看就会。天快暖和了,我再给您做身衣裳吧。您喜歡什么颜色的?”
“我……”
伸手难打笑脸人,何况是如此讨好你的老人。丝丝拒绝的话有些說不出口,可又不愿意這么接受。
“先不用做好嗎?”
老人神色一暗。“好。那,這些我都做好了,你就收着好嗎?”看丝丝点头了她又說:“我可以来看你嗎?我不打扰您,我就隔三差五過来瞧一眼。有需要我做的我就做一下,不需要了我看一眼就走。”
丝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伸手从包裡拿出她放的那個小袋子。“這是您放我包裡的嗎?”
女人点头:“是。這是您生母的东西,东西挺多的。她特意留下,当时是打算再回来。沒想到這一走就是這么多年。”
丝丝将袋子交還给她:“那還是您保管更合适,我现在……不太方便收這些。”
老人沒接,伸手推回去。“我知道您不缺钱,但既然给您了您就留着吧。您……姑娘她肯定争取最快回来,到时候见面再說。”
两位老人站起来就走,丝丝也不能拿着這些追出去。只好放下东西起身去送,回来将這些妥善的收藏起来。沒见到面,心裡总觉得隔着。跟对方相处觉得有些别扭,尺度不好把握。
她這厢无法完全接受她们为亲人,那老两口却是想方设法的想跟她亲近。似乎不用她们母女亲自见面,她们老两口早已认定她是小主人。
初六正式上班,元宵节的时候老太太又来了。安安静静的站在大院儿门口等着,手裡提着食盒,不打扰任何人的坐在一旁。
看到她回来迎了上来,脸上的笑意有些讨好的意味。“元宵节了,我给你做了些元宵。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我都做了一些。有的偏甜有的不太甜。還包了些饺子,有酸菜猪肉的,還有胡萝卜羊肉的。放窗户外冻着慢慢吃。糕点也不太甜,您留着慢慢吃。”
“我该怎么称呼您?”
“不介意的话喊我何婶儿吧。”
那么一大包,全是给她的。丝丝不能這样将人打发走,笑笑請人回家。洗手准备给她泡茶。
女人看她拿茶壶,赶快站起来說自己来:“怎么能让您给我泡茶呢,我自己来,自己来。”
烧水的工夫,女人将一封信交给她。“香港寄来的,是给您的。”
牛皮纸的信封,上头写着女儿亲启。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丝丝感觉拿在手裡有千斤重。当着老妇人的面沒看,等送走她后才撕开信封。
打开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味,洁白的信纸,上头晕染着一点点湿润的痕迹。一点点褶皱,像是一朵朵鲜花。一個母亲所有的思念与期盼,都通過這点点泪痕展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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