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复职 作者:关乌鸦 四五点的黎明,是一天裡最宁静的时候。 天色将亮不亮,路灯却按时熄灭,天边泛起冷冽的蓝,像是沒擦干净镜头的画面,按住了一切生机。 关琛拎着塑料袋,打了個沒睡饱的哈欠。心裡還沒忘记那個灯火通明、大气恢弘的京城,再看着眼前鬼鬼祟祟、自成世界的非法移民聚集区,感觉自己从一個梦掉进了另一個梦。 如果說,长平影城纸醉金迷,如梦幻影,是唯一能让人死于激励的地方。 那么眼前這片地方则是另一個极端。這裡沒有什么虚妄和一夜成名的幻想,只有实实在在为生存而迸发出的力量。 抬眼看去,能看到一些屋子亮起了灯,能听到水流经過水管的声音。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作为這個城市最早苏醒的人,正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按照垃圾少年的情报,一部分人的签证已经過期,属于非法滞留;還有一些人是偷渡而来,组成家庭,扎根于此,一辈子說不来华夏话。 垃圾少年曾疑惑過,他带着警察来指认关琛,颁发见义勇为证和奖金的时候,周围的居民看到警察,似乎都不怎么害怕。垃圾少年见关琛家裡书多,就以为他能回答這個問題。 关琛结合了上辈子的经验,给他举了個例子,說社会上有一类人,是使用假证、假身份、假名字的假人。一些黑道社团经常接纳這些人,因为可以不用交五险一金,出了事也不用负责,甚至失踪了也沒什么人在意,特别好用。 垃圾少年立刻懂了:“大量的非法移民既创造了财富,提供了廉价劳动力,又沒有社会保障负担,出了事也不会形成舆论压力,让他们处于身份的模糊地带,是最容易掠夺的人口红利。”還說关琛不愧是大学生,举的例子通俗易懂,還很形象。 关琛点点头說,对,就是這個意思。 后来垃圾少年问了关琛一句:“那大哥你为什么会住到這裡来呢?” 当时关琛說不上来,赶对方赶紧去读书学习。但心裡也一直疑惑,前身为什么到這裡来。就算是跟家裡人吵架,为什么选這裡呢? 关琛這趟京城之行,虽說沒能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从老外那裡,多少获得了一点有关前身的情报,不至于一点收获也沒有。 走进走廊,漆黑昏暗一片,灯泡敷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要融进了墙裡,按下按钮,依旧是坏的。這么多天了,也不见有人去修,仿佛所有人都遗忘了這個灯泡。 木质的楼道,踩上去咚咚作响。已经很狭窄的過道,被充分利用起来,摆放着小孩的自行车和大人废弃的物件。 墙上被各国语言写了字,画了涂鸦,从形状上判断,应该是些污言秽语。 這裡几乎就是一個在魔都边缘隔离出来的小社会。 我其实很担心哪天听到你去世的消息……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裡,虽然看很多书,模仿电影片段也很像,表情控制得很精准,但是一個只关注自己的人,是成为不了好演员的。表演对你来說更像是一個可以躲起来的壳。 昨晚遇到的那個老外說的话,让关琛有点明白前身为什么会来到這裡。 原来他也在逃。 搬到這個非法移民聚集区,躲进书本裡,躲进表演裡,像一根弹簧不断下压,把痛苦默默消化。 关琛知道,那是一种和他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逃法。 他上辈子破坏规则,藐视秩序,通過外界的力量希望能毁灭自己。而前身就什么都压在自己的心裡,逃得默默无闻,不动声色。 就像…… 就像黑夜的吴泽,和白天的吴泽的区别。 “啧。”关琛咋了一声舌,对自己的這個比喻很不满。 不是因为比喻恰当或不恰当,而是因为他想起了昨晚和老外的对话。 他說他以后不一定继续表演,還假装不在意试镜结果,却被那個老外用事实反驳,搞得关琛非常不爽。 作为一名反派,被人道破了潜意识的真话,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在电影裡,這样的反派一般都要气得哇哇叫,杀几個人泄泄愤,炸几栋房子让主角闭嘴。 然而当时关琛哑口无言,干瞪着眼,竟什么也說不出来。最后只能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让对方赶紧闪开,說自己要去赶飞机了。 现在回想起自己的表演,关琛觉得根本是发挥失常。他平日裡明明谎话张口就来,心理素质好得跟警方斗智斗勇其乐无穷,再不济也能揍那老外一拳,给他個教训,但自己最后竟然落荒而逃了,逃了!太失败了! 而现在他拿前身的心理,去揣摩白天的吴泽,证明了他依然惦念着吴泽這個角色,简直不打自招,仿佛真的被老外一口道破了真相。 這可不行啊。 “我那时候就应该說点什么的……”关琛蹲在楼道的台阶上,郁闷地抓着头发。颇像吵架沒吵過人家,事后拼命复盘的样子。 一個西班国阿姨走了出来,看到蹲在楼梯中间的关琛,被那双恶鬼一样的眼睛一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叽裡呱啦說起了母语。 关琛反应過来,连忙管理表情和杀气,把手伸进衣兜,想证明自己是個好人。 结果那血红色的半截面具,从口袋裡掉了出来。 阿姨看到后惨叫一声,叫喊声无比凄厉,随后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屋子。如此大的动静,透過了形同虚设的隔音墙,整個楼道的人纷纷醒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关琛连忙逃回自己的房子。 還好早餐他在机场吃過了,等会儿也不需要出门。 关琛打开一罐牛奶,一边喝,一边开始整理行李。 首先把幸运战袍挂回衣架,虽說這次沒能发挥什么作用,但可以再给一次机会看看效果。 然后拿出了两本剧本。一本是《警察的故事》,還有一本是昨晚临走前,那個爱哭的外国人硬塞给他的。 关琛把第二本剧本放到了书柜的空隙裡,并沒打算去看。谁知道下次再见那人会是什么时候,很有可能就沒有下次了。按照他看书的进度,等重新翻到那本剧本,那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把钢笔和纸笔小本子放回桌子。 最后,关琛看着手裡的那半截面具,准备把他装进垃圾袋裡,等会儿让垃圾少年丢掉。 但摩挲着面具光滑的材质,他想了一会儿,還是把面具放在了桌子上。 关琛冷哼一声,警告面具:“你别得意,我只是想留個纪念而已,不要自作多情想太多。” 面具沒有反驳。心虚得宛如被說中了心事。 关琛心满意足把垃圾袋揉成一团,保存好。起身去洗漱,等到確認楼道安全之后,把垃圾袋放在门口,然后安安心心地回床睡觉。 关琛這一觉睡到了中午。 他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关琛假装自己已经死了,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今天是星期天,谁来找他都不好使。 结果门口被人坚持不懈地小声敲着,每隔一分钟敲一会儿,跟手机闹铃似的,搞得关琛每次要睡着的时候就被敲醒。 关琛实在受不了了,拿起钢笔,起身去开门。 “谁?” “我啊。”门外的人說了一句,然后把嘴凑到门缝裡,小声說:“谢劲竹。” 干嘛說得這么小声?你以为你是什么大明星,怕被人围观嗎?关琛一边吐槽,一边把门打开。 戴着墨镜的谢劲竹就站在门外。 上次在邢焰家分析剧本,晚上就是谢劲竹开车送关琛回家的,所以现在谢劲竹找上门来,关琛并不怎么惊讶。 关琛確認完谢劲竹是一個人過来的,转头就回到了床上,继续睡觉。 “感觉怎么样?” “怎么一個個都喜歡问我怎么样。”关琛十分无语。抗拒回答這個問題,因为他不知道哪句感想說出来会被人抓住心口不一的痛脚。 “我是问你早上四点到,现在睡得怎么样。”谢劲竹疑惑地看着关琛,表情十分无辜。 “……”关琛翻了個身,穿上外套,滑下床,依靠着床垫說:“還好。” 谢劲竹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剧本和面具,拿起面具问:“這個什么?” “试镜时候用的。仓库戏。”关琛回答。 “戴着面具不好演吧?”谢劲竹感觉只靠一双眼睛来演戏,难度還挺大的。 “還好吧。”关琛觉得只用一双眼睛来演戏,還挺容易的。 谢劲竹把面具虚戴在脸上,装模作样地点评:“也就悍匪需要這种东西,我們混黑道的,从来都不藏头露尾。” 关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個人在搞什么鬼,突然說什么傻话。 谢劲竹放下面具,拿起《警察的故事》剧本,提醒关琛:“這剧本已经沒什么用了,你不要再花太多時間在這裡了。” “哦。”听到谢劲竹說剧本沒用了,关琛心裡沉重地顿了一下。 虽然他說自己试镜结束,把准备的东西都展示了一遍,已经沒有遗憾了。 但是,他感觉自己還可以把吴泽演得更好。 比如他身材壮实一些之后,打斗起来动作可以更凌厉。 比如他在,知道张家驹在悄悄拍摄之后,他在念台词的时候可以变化多种口音,布置更多的陷阱。 再比如白天版的吴泽,他现在多了点感想…… 這些都還沒来得及准备和展示啊。 关琛有些怅然。 谢劲竹随意地翻了翻,看着上面的标注,說:“其实你做這么深入的准备,不一定是好事。因为现在這個只是第三稿,后面可能還会改。等到演员确定下来了,剧本围读会之后,可能又要调整,所以最终定稿会改成什么样,现在是說不准的。你暂时先放一放,做点别的事,等签了合同,进组后拿到新剧本了,你到时候再好好研究。” “啊……”关琛情绪小起小落了一下,听到不是跟角色告别,心裡情不自禁浮起了一丝窃喜。 只不過,大师兄怎么說得他好像稳操胜券了似的? 似乎看出了关琛的疑惑,谢劲竹摆出一副沉浸官场十余年的老江湖的架势,笑呵呵道:“哎呀,我都說了,内定這种事不会有的,制作人只是想压你的价而已。你的实力我放心。” 关琛半信半疑。因为看着制片人的眼睛,关琛当时的直觉告诉他,制片人对他的欣赏也是有的,但一瞬间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抉择,眼裡只有惋惜和冷意。 “先别想那些了,”谢劲竹拍了拍手,說,“收拾一下,准备去工作了。” “工作?”关琛惊讶道:“今天不是星期天么?” “你不演戏的时候可是我的助理啊,”谢劲竹墨镜后面的双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关琛的脸色,“我放假就是你放假,我工作就是你工作。助理是沒有假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