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9
消失一年之後,崔婷艾帶回來的那個孩子是池崇的女兒。
池招是早晨七點到的崇名文化。他在掛在他名下、但大部分時候閒置的辦公室裏坐了一會兒,等到董事會時,池招頭一次沒有開小差。
會議進行到中途,崔婷艾在幾位保鏢的陪同下走進來。有人能認出,她身邊的幾位文書及專業人士分別來自於她的父親與兄弟身邊。
大抵爲了與場合契合,今天她將亞麻色長髮盤起,身上也多?套了一件波西米亞風的外?套。崔婷艾氣定神閒,任由助理將事先擬定好的各項事務徐徐脫出。
“我方要求的,”對方一字一頓表示,“是池崇先生遺產中本該屬於尚缺乏勞動能力的第一順序人、也就是他的親生女兒的部分。”
董事會的諸位默不?作聲,有些暗地裏交換着眼神。池樹人一如既往不?曾到場,作爲替代,詹洛坐在主座上。
他不?慌不?忙,並沒有急着開口。然而,就在這時,椅子向後挪動的聲音響起。
池招站起身來。
宋怡與其他董事的祕書們一同坐在後排的座位上。她不動聲色擡起眼睛。
池招朝崔婷艾悠閒地走了過去。
他的手撐住她面前的桌子,沐浴着衆人戒備的視線,池招冷漠地向她勾起嘴角。
“可以。”他篤定地給出回覆,身後的董事們不曾譁然,但也有意無意都深吸了一口氣。池招接着說,“你想要的,都可以給你。但是,你要告訴我,你當時爲什麼不?接池崇的電話?”
在場者有人知道池崇之死的內幕,也有人只瞭解崇名對外宣稱的內容,因此,詹洛適時擡手,示意他那位精明能幹的助理快步上前。
“池先生。”助理靠近池招提醒道。
池招沒回話,只見崔婷艾慢慢地擡起頭來。
她望着?他,忽然之間微笑?起來。自從池崇的事故發?生後,她的一言一行總是顯得略有些神經質。
“池招,”崔婷艾娓娓道來,“你應該感謝我。”
“什麼?”池招的笑?意加深,眼神卻愈發?凜冽起來。
“你看,那個人走了,將來你爸爸只能選擇你。這都是拜我所賜。”崔婷艾忽然伸出手,孱弱蒼白的手指捏住他的衣角,“他死了,那難道是我的錯嗎——”
她越說越激動,甚至要站起身來。池招沒有憤怒,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她。
身後的保鏢上前遞來藥片與礦泉水,有人喂她服用,還有人上前來將池招隔離出去:“抱歉,崔小姐狀態不?佳,請您不要再繼續影響她的情緒了。”
會議到此結束,崇名暫時的迴應是還需要進一步商討。
池招被留到了最後。詹洛起身時,隨手搭上他的肩膀道:“你跟我來一趟。”
到詹洛的辦公室時,令人意外的是,詹和青也在。每次見到父親他都難免有些緊張,此時此刻,他盤手站在窗邊,聽到聲響回過頭來。
“怎麼樣?”見到池招,詹和青快步走來,“她又胡說八道了是不是?我剛纔在走廊聽說了,那個瘋女人!”
池招沒回話,詹和青又與跟在後面關門的宋怡點頭致意。
室內陷入短暫的安靜,詹洛坐下時掏出了香菸。他說:“小招,你最近要不?要休息一下?”
池招盯着他桌上的那張報紙左下角的數獨遊戲。他一聲不響。
“欸?”率先發?出質疑的是詹和青,“爸你——”
“和青,你先閉嘴。”詹洛毫不留情地制止了兒子發?言,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池招,語氣懇切,卻又有力得不?容人反駁,“小招,放個假吧。
“這也是樹人的意思。”
聽到父親的名字時,池招終於稍微有了一點反應。
他擡起頭,微微眯起眼睛道:“是想保護我嗎?”
“我們目前不?知道姓崔的還想怎麼樣,外?界的不?確定因素也很多?。更何況,我們都知道這件事給你的壓力有多?大。小崇是怎麼走的,只有你爸媽、你還有我知道。”詹洛夾着煙回答,“這既是保護你,也是保護崇名。”
這句話裏似乎還蘊藏着什麼祕密。被隔離在外的宋怡與詹和青都察覺到了這一點,然而,他們都沒有資格發問。
詹洛磕了磕菸灰,接下去說道:“只是暫時的。下次董事會你不?用來了,崇遊的事,也可以暫時交給和青。”
說完,他便拿起電話按下聯絡助理的快捷鍵:“和青留下一起喫午飯。送池先生回去吧。”
池招沒有抵抗。崇名文化畢竟是崇名遊戲的上級,詹洛不?僅是他的長輩,更是他的上司。他知道反駁沒有意義,況且,其中的關切他也不?是不懂。
門被推開時,池招轉身,擡手扶住宋怡的後背和她一起出去。
臨走前,他回頭留下最後一句話:“詹叔,g7不?是4,是8。”詹洛笑?笑?,將煙熄滅,伸手從西裝上取出彆着的鋼筆。他輕輕在印着數獨的報紙上方演算一番,最終嘆道:“小招還是這麼厲害啊。”
池招休假的消息傳來時,崇名遊戲上下都慌了。
“完了!池總是不是得了絕症啊!”
“不?,你覺得區區絕症能阻擋他上班嗎?!肯定是要世?界末日了啦!”
“你真的覺得世?界末日不會反而引發?他搞事的靈感嗎?末日題材的塔防遊戲之類的。”
“總覺得他會像佈置寒暑假作業一樣,留一堆稿子要我們畫,然後回來檢查……”
就在這時,身爲平時離池招最近的員工top3的王媽發?表了唯一可靠的觀點:“應該是談對象了吧。”
聞聲,衆人齊刷刷看向王媽。前臺小姐最先駁回:“不?可能!池總要是談戀愛,那《acdf》就該做手遊了!”
前段時間《acdf》因其複雜的世?界觀與遊戲玩法等原因,被網絡上的知名遊戲博主評價爲“最難手遊化的端遊之一”。
因此,“《acdf》手遊化”也成爲了諸多玩家口中的一個梗,用來形容事情不?可能發生。
就在這時,詹和青突然從門口探出頭來:“來個企劃部的!池招臨走約了外?包公司聊出手遊的事!”
總裁有了假期,身爲祕書與助理的宋怡和夏凡卻沒有休息。
恰恰相反,爲了不?在池招休息期間出紕漏,他們比以前更忙碌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詹和青足夠可靠,而這段時間也算髮?展的平穩期。料想詹洛也是瞭解到這一點,才直接給池招批假的。
“池樹人先生都沒露面,就直接給事態下指令了呢。”宋怡翻閱着?文件說。
“我倒覺得不?壞。身爲人父,”夏凡回答,“自己還肩負着?崇名的存亡。失去了一個兒子,對剩下唯一一個能接班的兒子肯定會謹慎一些吧。”
宋怡忍不?住想,或許這就是池樹人不希望池招受到傷害的表現嗎?
下班以後,她乘坐地鐵,隨後步行回公寓。走到樓下時,她看到花壇邊坐着?一個人。她才一天沒見到他,但上班時卻一直在想他的事。
池招微微低着頭,手裏夾着煙,低頭在看地上水泥石板縫隙中間的螞蟻。
宋怡走近了,卻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看着?他。
差不多?幾分鐘過去以後,池招從口袋裏取出棄置菸頭的盒子,剛蓋上,他擡頭看到宋怡。
在視線觸及他笑?容的那一刻,宋怡覺得一身的疲憊悉數蒸發,在溫熱的幸福感下,就連她自己的身體也隨之融化。
宋怡邁開步子往前走了兩步,池招起身將她抱住了。他在她耳邊問:“你累嗎?”
宋怡則嘆着氣說:“好想你。”
鬆開時,她握住他的手問:“你怎麼在這?”
“我現在是遊手好閒的無業遊民,想見你又不?能找去公司。”池招說着朝她一笑?,“怕丟你的臉嘛。”
他在說笑?。那張漂亮而淡漠的臉令宋怡心跳得快要從嘴裏吐出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突然間踮腳吻他嘴脣。
她說:“那太好了。”
池招挑眉。宋怡緊接着說:“你遊手好閒再好不過了。我努力工作,你節省一點,我們一個月也能加餐喫一兩次蛋糕的。”
她正打算和他一起上樓,然而池招卻並沒跟上。他說:“我先回去了。”
“欸?”宋怡回頭看向他,“那您過來——”
“我來看看你。”池招說。
他一直目送着?宋怡進門。上樓以後,她還在窗邊看到他。
宋怡也不?知道池招是什麼時候走的。
只是從那一天起,她和池招就沒再見面。
她偶爾想發消息給他,但宋怡歷來對於不能見面的交談有些拘謹。思?來想去,最終她還是隻偶爾發?一些《acdf》的表情貼紙給他。
池招總是隔很長的時間纔回復。
“他應該在畫畫吧。”這是詹和青給出的說法,“別看池招那樣,他也不?一定非要靠做遊戲賺錢的。你知道他剛畢業就在導師介紹下跟英國一間畫廊簽約了嗎?
“他搞創作的話,聯繫不上很正常。而且,他也不?喜歡別人去他畫室。”
宋怡一如既往去沒有池招的崇名遊戲上班。
既然詹和青那麼說,她也就不想再去打擾他了。
但是忍耐了將近一個禮拜後,某一天下班,宋怡還是不由自主走到了樓下的咖啡廳。
“一個抹茶草莓舒芙蕾蛋糕。”她將菜單遞回去。
宋怡靜靜地等待着?蛋糕做好,而她身旁也陸陸續續有顧客上前。舒芙蕾耗時,人們來了又去,然而,自始至終有一位客人一直隔着?櫥櫃猶豫。
宋怡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位推着嬰兒車的女性。
她回過頭,一兩秒後,宋怡忽然意識到那是誰。
與此同時,對方也認出了她。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時,宋怡提高了警惕。經過之前的事,她已經知道崔婷艾這個人行事莫測,做什麼都還是小心一些爲好。
崔婷艾低頭逗了逗睡夢中的嬰兒,隨後擡頭熱情地開口道:“你是池招的女友吧。幾次見面都沒打招呼,我聽和青說,你們倆相處很好呢。”
宋怡微微頷首。看起來,崔婷艾是不需要人附和也能滔滔不?絕的類型。
“‘天生一對’。”崔婷艾吐出這形容詞時,宋怡倏然擡起頭。
然而,崔婷艾卻接着?說下去道:“以前經常有人這麼說我和池崇。”
宋怡一怔,勉強地開口道:“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池家的男人都很有魅力吧?我懂的,我懂的!”崔婷艾對她的疑問置若罔聞,只憑藉着?自己的步調說下去,“我高?中的時候覺得,池招不?適合談戀愛。可以這麼說嗎?他太……遊離不定了。
“不?過,池崇也是。他很完美,對誰都很親切,讓人覺得不?可能對某一個人特別好。雖然最後他還是跟我在一起了。”崔婷艾笑嘻嘻地說,“這種看起來不適合的人,實際上談起戀愛來特別幸福。是不是?”
宋怡遲疑了片刻,在剎那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很想回復“是”。
宋怡平時沒什麼朋友,不?論遇到好事還是壞事,全都只能獨自一人消化。與池招在一起後,她原本黑白兩色的單調生活被充沛的色彩侵襲,她對此感到新奇、慶幸又不安,然而,卻從沒有人可以分享這種心情。
她早就想和人說說話了。
那種有相似經歷、經驗更豐富、健談又溫柔的人。
“是的。”猶豫中,宋怡聽到自己的聲音,她說,“您說得一點沒錯。”
“但是,有時候又有點累呢。他們感情經歷都太少了。”崔婷艾說。
“是的。”宋怡用力點頭,“但是他太可靠了,實際要做的,其實比擔心的少。”
“沒錯沒錯!”崔婷艾擡高音調笑?起來,“而且,你想的他都明白,這實在是太幸福了。”
她們意外地很有共同話題。
“我和池崇認識沒多久就確定關係了。”崔婷艾笑着?說,“我們喜歡同一支搖滾樂隊,同一種菜,還有同樣的作家。而且,第一次見面,我在公司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心情很糟。但是我絕對沒有寫在臉上,就這樣笑眯眯地去接待。“結果他直接對我說,‘心情不?好的話就休息一下’。”
宋怡聽得很入神:“被他看穿了。”
“對呀,被他看穿了呢!”崔婷艾說,“當時崇名跟我們有合作,有一回他坐在座位上發?呆,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下意識就給他捏了肩。後來他跟我開玩笑,說他那時候差點被感動哭了。”
“那不是很好嗎?”宋怡又回答。
她們不?知不覺聊到入夜。兩邊都稍作歇息時,宋怡與崔婷艾心情都很好。而她的孩子也醒了。
她把嬰兒抱到懷裏,認認真真地哄着?孩子,說:“不?過,還是不要相信他們比較好。”
“什麼?”宋怡問道。
“還是,”她說,“不?要相信池招…還有池崇爲好。”
宋怡蹙眉詢問:“爲什麼?”
“他們就是這種人,善變,自私,實際上只愛自己。”崔婷艾說,“他們最後還是會離開你的。我知道,因爲我經歷過。
“最初是漸漸疏遠你,不?聯繫你,總是碰不?到面,對你避而不?見。”她緩緩說道,“你一開始或許沒有懷疑,但時間長了,也會焦躁、不?安,想要確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我去找他了。”
宋怡握拳,指尖刺進了手心裏。
“我告訴他我懷孕了。”崔婷艾說,“這對已經訂婚的我們來多好啊。我想,他一定會爲此感到高興吧。”
她抱着池崇的孩子,擡頭望向宋怡時,嘴角點綴着?惘然又溫和的笑?。
“那天是個雨天,跟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他說‘打掉’、‘打掉’、‘聽到沒有’,他說了好幾遍,我從沒見過他對誰這樣窮兇極惡。”崔婷艾的笑?像眼淚似的流出來,無聲無息佈滿了美麗的臉,“雨下得很大很大,從那一天起,我的幸福就結束了。”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