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腐朽的时代
他们這一行都是祖传手艺,只在本家裡传。
进了门,小刀刘的儿子正在水盘前洗手,手上還有血迹。他看到两人后,起身擦着手說:“爹,屋裡的不成了,二茬切得不好。”
所谓“二茬”,就是第一刀切得不彻底,又长出来肉芽,内务府核验不通過,打回来還得挨一刀。不過看样子這一位很不幸,伤口感染严重,人都要不行了。
小刀刘說:“给他家裡說,人带回去。要是保不住,馆裡贴给15两银子。”
“知道了。”他看到小刀刘身后的李谕,随口道,“這一位年龄不合适了吧。”
小刀刘一脚踹在他身上,“滚一边去!這位是李爷,来给咱们提点提点的。”
小刀刘的儿子连忙哈腰道歉:“馆裡平时外人来得少,实在对不住!您裡面請。”
李谕和小刀刘走进房,侧面的柜子上摆着许多小盒子小瓶子,也沒敢仔细瞧。
“李爷,实话說,最近這种事遇见好几起了,赔银子不說,就担心大家伙怕了,都去毕五那。”
李谕眉头紧皱,屋子裡面的卫生條件哪怕作为门诊手术室来說都差到沒边。
桌子上摆着的刀具也是颇为简陋,旁边放着一块磨刀石,還有一個较大的火炉子。
小刀刘见李谕沒說话,继续道:“李爷您看如何改进,過几天有個孩子要送過来上架子,是德公公亲自选的人,我可不敢有差错。”
李谕只想尽快离开這,于是說:“要改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所有的床单用了马上洗,怎么還能带血!环境也要多用酒精消毒,不对,你這裡至少要上次氯酸钠或者苯酚。還有手术刀具,太落后了,也要换,同样的手术怎么能一個人搞两次!”
小刀刘用心听着,然后說:“您說的绿纳,是干什么的?刀具我确实听說洋人有更好的,毕五就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套,锋利异常。”
“洋人的医院裡很常见,你可以去找他们要。”
小刀刘說:“我去過洋人的医馆,人家一听我是干這個的,直接把我赶出来了。”
李谕想起现在京城裡两家西医医院都是教会建立,一座在安定门内大街,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建的,主要做妇幼专科,后来取名道济医院,就是今天的北京市第六医院。
另一座在东交民巷,美国基督新教卫理公会所建,叫做同仁医院,今天同样健在。
两座医院算得上是京城裡最早的西医医院,协和医院還要十多年后。
医院再怎么說都是救人的,强行坏人身体,他们肯定不干。
李谕叹了口气,不管也不行,他沒有能力立刻阻止太监制度,于是說:“好吧,我去帮你问问。”
小刀刘高兴道:“多谢李爷,听說您和洋人很熟,以后一定厚礼相送。”
“不必了,我有事,先走了!”
這裡面李谕是一刻不想多呆,打完招呼,出门就溜。
他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向路人打听有沒有见過一個带着瘦男孩的穷老汉。
按着路人的說法,李谕一路来到了安定门附近,在一家药铺前看到了老汉爷俩儿。
男孩蹲在路边抱着半罐子糖,手裡還拿着個干瘪的馒头。或许是沒吃過這么甜的东西,不住往嘴裡塞糖。
老汉则在一旁哀求药铺老板:“林老爷,好歹是一個村的,乡裡乡亲,您就照顾照顾!”
药铺老板不太乐意:“老王头,不是我不帮你,我的药铺今年也是刚缓過来,哪有闲银子。”
老汉带着哭腔继续道:“你不收孩子当徒弟就罢了,我都被逼到這份上了,說什么您也该搭把手!十三年前你落水的时候,是我救了你啊。”
药铺老板不满道:“少拿這事压我!前段時間我可给了你们不少饭,沒有我,你们早饿死了!我给的够多了,以后别来找我!”
药铺老板绝然地返回屋裡,老汉還想上前求情,却被一個壮汉推倒在了地上。
男孩顾不上吃糖,立刻扑過去扶老汉。
李谕也抢過来帮着扶起他,老汉看到李谕,想起来刚才在小刀刘馆前见過,拉住他的手:“您给刘老爷說,我肯定能找到保人。”
“我不是刘老爷的人,老伯,您再大的难处,也不该让孩子受這罪。”
老汉叹着气:“我也不想,我就這么一個孩子,谁想断子绝孙!但实在沒办法,活着总比死了强。”
李谕摸了摸身上,有十来两银子,都塞到老汉怀裡:“這钱你拿着,至少今年可以撑過去。”
老汉一愣:“您這是?”
“留着用,别饿着孩子,也不要再想净身這事。”
“您真是活菩萨!”老汉拉着孩子一起跪在李谕身前,“快给活菩萨磕头。”
李谕一把扶起他两人,“不必如此,我叫李谕,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去东厂胡同找我就行。”
老汉擦着眼泪,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激动坏了:“东……东厂胡同?”
两百多年過去,沒想到东厂胡同竟然余威仍在,李谕立刻說:“我不是刀子匠,而且,东厂是前朝的事了。”
老汉說:“我知道!东厂胡同住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老爷您也是大富大贵!”
李谕聊了几句就让他们回家去了,老汉家住安定门外,晚清时候這裡很荒凉,住的都是穷人家。
老北京的城门都有說法,九门走九车,安定门走的是军队,但是寻常裡更多走的则是粪车。
有句老话,“安定门,三道坎,粪厂、窑坑、乱坟岗”,可想而知当年這裡的荒凉程度。
从后来保留下的地名也能看出,比如泔水桥,就在安定门外大街。
就连现在的青年湖公园当年也是個窑坑。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時間裡,安定门外存在着许多的粪场子,许多运送腌臜之物的都会集中倒這边,只不過毕竟听着走兵车更提气吧。
老汉千恩万谢后,才带着男孩走出安定门。
此时正好从李谕身边過去一辆宫中的粪车,慢悠悠朝着门外走去,李谕站着一动沒动,那股远去的恶臭味道像极了這個腐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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