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大师 第14节 作者:未知 即便是尚在闺中时,当今皇后也不曾以美貌著称過。在被选为皇后之前,叶可可对她最大的印象便是安静、乖顺。彼时她不過是六品官员之女,在贵女聚会上只能算個添头,偶尔有人提起,也不過是顺嘴夸一句“贤惠、知礼”,既不過心,也不過脑。 若不是一朝飞上枝头,恐怕沒几個人能记住京中曾有這么一位小姐。 新帝大婚时,京中命妇朝拜皇后,叶可可沒有诰命,无缘得见,倒是兰平郡主观礼后說,皇后光彩照人,竟像是换了個人般。 叶可可想不出她光彩照人的模样,倒是今日一见,颇有当年闺中之态。 安静、柔顺,像是一朵插在瓶中的花。 可能是被夺权的关系,即便是如此隆重的场合,她也沒有盛装打扮,而是将长发简单挽起,穿了一條粉色的长裙—— 且慢。 当看清皇后身上的衣裙后,少女浑身一僵,死命压住舌尖,才咽回去了涌到嘴边的惊呼。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亦或者从一开始就在默默观察,穿着粉色嫁衣的皇后扭头看向她,那双虽不出众但也曾溢满温柔的眼睛如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這一刻,叶可可汗毛倒竖。 “在座都是哀家的老熟人了,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太后一开口,便有宫女内侍依次上前,为众人布菜,“哀家先前還跟陛下說呢,虽說是花神生辰,可眼下這时节哪有百花盛开,不過是附庸风雅而已,如今一瞧,才发现還是眼界浅了。” “這美人就如百花一般,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想必历朝历代庆這花朝之节,都存了点私心在,”她說到這裡,话锋一转,“皇后觉得,哀家說得可对?” “既然母后喜歡,那自然是对的。”皇后低声应道,或许是身上衣物颜色太淡的缘故,整個人几乎要被交相辉映的宫灯给吞掉。 “皇嫂听上去有些不情愿啊。”当今圣上后宫空置,還沒有乱七八糟的妃嫔,兰平郡主就坐上了太后右手边的位置,“平日這宫裡又空又大,安静得很,今日京中贵女齐聚,不比沒有嘴的花儿热闹?别說是太后娘娘,就是我瞧着也高兴呢。” “兰平多心了,本宫自然也是开心的,只是嘴拙,不如妹妹那般伶俐,”皇后半阖着眼,“本宫說话不会打弯儿,也不会修饰,但句句发自真心,。” “哟,這话說的,”兰平郡主撇了撇嘴,“谁說话不是发自真心呢。” “好了。”眼看二人又要针锋相对,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改天哀家真要让钦天监算算,看看你俩是不是八字不合。” “娘娘這就說得不对啦。”兰平郡主笑嘻嘻地說道,“俗话說打是亲、骂是爱,正因为我和皇嫂投缘,才能天天拌嘴呢。” “這话留着哄你皇兄吧。”太后睨了她一眼。 “皇兄自然要皇嫂哄啦,我哄算什么事呀。”眼珠子转了一圈,兰平郡主一脸贼兮兮,“但丑說在前头,去年赏红是皇嫂第一,今年這么也得轮到我啦。” 诚如太后所說,二月十二這日子颇为尴尬。南方可以扑蝶踏青、赏花吃糕,有些富庶的地区還会举办大型的庙会,請有名的戏班子扮作花神作耍,可北方這时节残雪刚消,哪有百花盛开的景象?奈何花神又不能不祭,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才想出了這么一個招,让女孩家剪了彩帛作花插,或簪在头上,或挂在树上,美鸣其曰“赏挂红”。 不過要叶可可說,這纯粹就是折腾人。 沒有春花就赏冬梅,沒有牡丹就瞧迎春,男人有事要做,难道姑娘家就闲嗎? 端午节要绣香囊,心灵手巧; 中秋节要扎花灯,心灵手巧; 乞巧节更不用說,从彩线穿针到制作巧果,花样多得令人心烦,每年打开喜盒发现裡面的蜘蛛摸着滚圆的肚子呼呼大睡,手上全是针眼的她都恨不得掐死這一根丝都沒吐的惫懒货。 如今再加上個花朝节做挂红,那真是从年初心灵手巧到年尾,知道的是要姑娘们一展所长,不知道的還以为姑娘们杀了他全家呢。 然而她不买账,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不买账。 就算她再怎么在心底小声哔哔,赏挂红都是百花宴上的重头戏,做好的花插要是能被皇家评为全场第一,无论是姑娘還是姑娘的娘家脸上都分外有光。這不,兰平郡主话音刚落,不少贵女脸上就带出了点不以为然,去年皇上大婚,這花朝节的头彩当然要给未来的皇后,今年沒了内定的拦路虎,好多人都卯足了劲要露一把脸。 唯有叶可可盯着面前能看不能吃的花糕发呆。 因大夏官员习惯在入宫赴宴前先吃一顿,毕竟又要歌功颂德又怕殿前失仪的结果就是菜沒得吃,酒也不敢喝,只能饿着肚子回家。然而男女有别,官员们能這么干,不代表着要展现窈窕身姿的女眷可以效仿,实际上,后者在赴宴前往往会饿上几顿,为得就是越发纤细的腰肢和露出尖尖的下巴。 事实就是,为了這顿有名无实的百花宴,她已经空两顿了,以至于脑中已不受控制地勾勒起過往吃過的菜肴来。 宫宴菜大都是提前做好的,自然比不得刚出锅那般新鲜,但上菜时肯定温着,至于口味……只能說大锅菜這玩意儿无论在哪儿都不受欢迎。相比之下,各宫娘娘的小厨房才是集御膳之大成之地,不光天南地北的菜色都能做,還至少有一個能吸引皇帝流连忘返的拿手菜,把皇子皇孙都养成了快乐的小傻子。 当然,這都是先帝去世前了。 秦斐在登基后就把先帝留下的妃子打发去了皇家寺庙,在他大婚之前,偌大的后宫裡就太后娘娘自己個儿,安全是安全,寂寞也是真寂寞,也怪不得太后如今這么火急火燎的要给儿子选秀——就算不能亲如一家,看她们打来打去也能解闷啊。 “你這丫头,也不害臊,”太后显然听不到叶可可超大声的腹诽,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你的挂红呢,呈上来让哀家瞧瞧,看看配不配得上這個第一。” 兰平郡主敢起這個头,自然不会怯场,当即冲身旁的内侍一抬下巴,后者便极具眼力地将早已备好的绣品請了出来。 叶可可這位置不太好,只能看到托盘上一個大概的轮廓,隐约能分辨出有汤碗那么大,似乎是彩蝶扑花的样式。說老实话,百花宴举办至今,什么新奇机巧的花样都有過了,到了如今,赴宴人已不再挖空心思的搞花样,转而在绣工绣活上下起了功夫。 就算看不清,她也能猜想出那成品是如何栩栩如生,若是时节再晚点,洒上花汁說不定真能引来蝴蝶,說来兰平也确实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宣王上次去相舍宣旨還提了一嘴秦斐正打算给她指亲,能讨個百花宴的彩头确实有锦上添花之效…… 至于一国郡主是不是真的有這堪比顶尖绣娘的绣活? 谁在乎呢? 起码兰平未来的夫家肯定不在乎。 “這可真是……”果不其然,太后用帕子作拭泪状,仿佛看不见兰平郡主那身离经叛道的骑装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哀家的小兰平竟然也长成大姑娘了,将来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的臭小子,唉。” “娘娘!”兰平郡主也应景地羞红了脸。 也不知道那挂红到底是精美到了何等地步,竟连一向与兰平郡主不对付的皇后都发出了感叹,“兰平妹妹如此蕙质兰心,本宫真是自惭形秽。” 不過皇后就是皇后,好好說话是這辈子都不可能的,“若是去年妹妹就拿出這等功力,本宫如论如何都不敢窃居魁首之位,但昨日归昨日,今朝论今朝,妹妹這绣品虽精彩绝伦,但是不是第一,還得等到所有人的挂红都看過才敢下定论呢。” 兰平郡主冷下了脸,“皇嫂說得可太对了,我哪裡敢强要這魁首呢,只不過有了好东西,想要献给太后娘娘,才顾不得這许多规矩罢了。” 面对郡主這一顿夹枪带棒,皇后仿佛原地失了聪,继续道:“既然郡主的挂红已看過了,其他人也不要落下,不瞒你们說,本宫方才就瞧着叶家妹妹亲切,不如就从叶家妹妹开始吧。” 躺着也能中枪的叶家妹妹闻言面无表情地扭過头,偷偷咬了一口的花糕被那青葱般的手指捏出了一個大洞。 皇后再怎么不得圣心,也终究是皇后。 不等叶可可回话,伺候在太后身前的内侍便将兰平郡主的绣品撤下,换了個新的托盘,转眼间便捧着托盘来到了少女面前。 紫檀嵌珠的宝盒、明黄色的衬布,真是怎么看怎么有皇家气派。 叶可可看看托盘,又瞧瞧自己,思忖了片刻,将手裡缺了一角的花糕放进了盒裡。 托宝太监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一個“?”。 一旁的叶夫人额角迸出了一個“#”。 做完迷惑行为的叶小姐用帕子擦干净手,施施然站起身,走到太后跟前,跪到备好的软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下了腰间鼓鼓囊囊的香囊,飞快地抽出了裡面叠好的东西—— 那是一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是红绸的东西。 托宝太监瞧瞧叶可可手中的红绸,顿时牙痛了起来——這破玩意儿還不如盘子裡咬了一口的花糕呢! “叶小姐……”他踌躇道,“這……是不是拿错了。” “怎么会错?”叶可可仿佛沒听懂其言下的暗示,愣是把绸缎一角伸展开,指着上面用疏漏的针脚绣的“挂红”两個大字,“你看,我還做了标记!”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 内侍撮了撮牙花子,沒蛋也疼。 不過人家话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沒再搭茬,用盛着花糕的托盘接住那块倒霉催的“挂红”,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太后等人跟前。 “這……” 饶是见過大风大浪的太后,乍看這块红绸也有点傻眼。她用戴着戒指的手指捏起挂红的一角,把這块布料拎起来仔细打量,一旁的兰平郡主甚至伸出手又摸又搓,才确定這真的是一块普普通通、毫无机巧的红绸。 “可可妹妹可真是——”看清了盘中之物的皇后用帕子掩住上勾的嘴角,“真性情啊。” 這当然不是什么好话,面对皇家时,“真性情”往往也意味着“无礼”。 “娘娘何出此言?”叶可可一脸震惊,“這挂红乃是小女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来的,难道有什么不对嗎?” 难道沒什么不对嗎? 這家伙实在太過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到在场众人都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 “挂红,悬挂红帐也。”叶可可說道,“小女查了许多书籍,才仿照古籍還原出了這挂红的原貌,自认应当再无错漏才是,莫非有哪一处仿错了?若真有错,還請皇后娘娘指点一二。” 說完,她扬起小脸,還真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這……”皇后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太后,“本宫只是觉得,妹妹這挂红未免也——太素了些。” “這红绸不够艳么?”叶可可樱唇微张,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說道,“难道水红是错的,要用正红?可正红唯有娘娘這般人物才能用得啊……” “啪。” 重物倒地的脆响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就见皇后桌上的酒杯不知何时撒了,澄黄的酒液在桌案上肆意流淌。一旁的宫女内侍连忙上前收拾,而皇后本人则坐在原位,死死盯着面前的桌案,大约是被吓了一跳,面上的血色又淡了几分,几乎要与身上的粉丝纱裙一色了。 “瞧皇后,一听到有妹妹捧她,就欢喜得拿不住杯子了。”太后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哀家瞧着可可這挂红做得不错,挂在树上倒也喜庆。” 可不是喜庆么,那可真的一片红啊。 托宝太监瞥了一眼手中的红绸,一言难尽。 “可可妹妹做的自然是好的。”皇后低下了头,温温柔柔地說道,“本宫只是担心,妹妹這挂红虽返璞归真,但到底简单了点,与兰平妹妹花费数月的佳作放到一处评比,是不是不太妥当?” “皇嫂這是什么话。”兰平郡主就差把“嗤之以鼻”写到脸上了,“我是比不起還是怎么着?甭管是谁,甭管怎么样,本郡主向来坦坦荡荡,既然参加了這百花宴,就沒想着不按规矩来。” “是是是,兰平妹妹心胸宽广,是本宫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皇后依旧不疾不徐,“只是妹妹不在乎,恐怕对其他妹妹也有失公允呢。” “皇嫂今日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兰平郡主冷哼一声,“如今是我和林小姐在比,关其他人何事?還是說皇嫂你觉得我這挂红不如這一條红绸,就這么下了定论?” 约莫是兰平郡主的反应太過出乎意料,皇后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本宫并无此意。” “那就是郡主赢了?”叶可可立马接上,“郡主天人之姿、蕙质兰心,小女自愧不如。小女从小粗笨,比不得金枝玉叶,能做出一條挂红已是竭尽所能,既然今晚只评魁首,就不献丑了。” 說完,她便伸手去够那红绸。 呈给贵人的东西,哪有想拿就拿的道理?可也不知是不是叶可可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太過理所当然的缘故,那托宝太监只是向后偏了偏身,竟沒怎么拦。 他不动,有人便坐不住了。 “放肆!” 少女悬在半空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皇后身侧得女官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身侧,五指铁钳一般扣着,指尖一片青白,可见其力道之大。 “太后在此!皇后在此!岂容你不知尊卑、肆意妄为!這便是丞相的家教嗎?!” 這话可太重了。 在场诸人本眼观鼻鼻观心,此刻也不禁偷偷去瞧叶夫人的反应。特别是坐在次席的定军侯夫人,手指已无意识地绞起了帕子。 姜家儿女嫁娶向来偏爱清流,姜燕青的妻子也不例外。定军侯夫人的父亲供职于国子监,大抵是沒料到自家女儿能如此高嫁,平日教养以知书达理为主,谋断判事之能反而次要。定军侯夫人也是标准闺秀做派,平日不出错漏,只是一遇大事就易露怯。 此时也是如此。 由于挑婿的眼光過于毒辣,未免落個结党营私的恶名,定军侯府早早便与两個出嫁的女儿避嫌。自打她嫁過来,就沒见過那位嫁去江东的大姑姐,要不是逢年過节還有点面子礼,几乎要以为沒這個人。二姑姐倒是常住京城,却甚少与娘家往来,只在正月初二露個面,寻常日子要是见到,必定是在别家的宴会上。 定军侯夫人在很长時間都以为,夫家与两位姐姐的关系疏远,這也是這么多年都沒往前凑過的缘由。 不過—— 咬了咬下唇,她想起前些日子从家中抬出去的宝剑,又举棋不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