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申正(2)
這是因为右骁卫负责把守皇城南侧诸门,常年驻屯着大批豹骑。兵者,凶器,所以要用一道墙垣挡住煞气,以免影响到皇城的祥和气氛。
檀棋站在右骁卫重门前的立马栅栏旁,保持着优雅的站姿。她头戴帷帽,帽檐有一圈薄绢垂下,挡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时转动脖颈,朝着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们已在此等候多时,却還沒有进去,似乎還在等着什么。
此时夕阳西沉,再過一個时辰,长安一年中最热闹的上元灯会就要开始举烛了。皇城诸多官署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偶尔有几個轮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误了游玩。這两個人闲立在御道之上,显得十分突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鼓声。姚汝能连忙打起精神,借着夕阳余晖去看旗语。這次的旗语不长,只传来一個字。姚汝能面色沉重,转头对檀棋道:“乙!”
帷帽轻轻晃动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着公子在乐游原的努力已经失败,必须要启用备选的乙号计划。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依然跳得厉害。這是一個大胆、危险而且后患无穷的计划,只有彻底走投无路时才会這么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不過她并不后悔,因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一心为太子的话,那么她一心只为了公子。她愿意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计划执行?”姚汝能问道。
“你再仔细想想,确实沒什么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计划是李泌首肯,具体策划却是姚汝能。对這個愣头青,檀棋并不像对公子那么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担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强压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随下,走入右骁卫的重门。
守卫沒想到這会儿還有访客,警惕地斜過长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裡的腰牌一扬:“我們是来卫裡办事的。”就要往裡迈。守卫连忙持戟挡住:“本署关防紧要,无交鱼袋者不得入内,還請恕罪。”那腰牌银光闪闪,守卫不明底细,所以說话很客气。
姚汝能道:“我們已经与赵参军约好了,有要事相谈。”
“請问贵客名讳?”
“居平康。”
守卫回身去翻检廊下挂着的一串门籍竹片,哗啦哗啦找了一通,回复道:“這裡并沒有贵客的门籍。”姚汝能面露困惑:“不会吧,赵参军明明已经跟我們约好,你再找找?”守卫耐着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脸色一沉:“這么重要的事,怎么连门籍都沒事先准备好?你是怎么做的事!”守卫有些紧张:“這裡只负责关防,每日更换门籍是仓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们右骁卫内部什么折腾,别耽误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裡硬闯。
几名守卫一下都紧张起来,横戟的横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发声道:“莫乱来。”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脚步,退到重门之外,扔過来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进去,你把赵参军叫出来。”
守卫暗自松了口气,仓曹的黑锅他们可不愿意背。对方肯松口再好不過,赶紧把话传进去别给自己惹事。于是他捡起名刺,跑进去回禀,過不多时,匆匆赶出来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员。
這位官员一脸莫名其妙,不知哪儿来了這么两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门口這么一打量,连忙拱手唱一個喏,态度客客气气。
前面這個年轻护卫也就罢了,他身后那個女人,帷帽薄纱,還披着一件宽大的玄色锦袍。虽然如今天气,還穿這么厚的锦袍有些怪异,但這身装扮价值可不菲。
赵参军想得很明白,有资格进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贵;敢站在右骁卫门口点名要参军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区区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轻易得罪权贵。
“华灯将上,两位到此有何贵干?”
檀棋沒有揭开帷帽,而是直接递過去一块玉佩。赵参军先是一愣,赶紧接住。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状。李花色白,白玉剔透,两者结合得浑然天成,简直巧夺天工。
玉质上乘,更难得的是這手艺。赵参军握着這李花玉佩,一时不知所措。檀棋道:“赵七郎,我家主人是想来接走一個人。”
赵参军听這個年轻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头看那块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动起来:“尊驾……莫非来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纱一颤,却未作声。赵参军登时会意,把玉佩還回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把两人迎入署内。
守卫正要递上门簿做登记,赵参军大手一挥,把他赶开。
他们穿過长长的廊道,来到一处待客用的静室。赵参军把门关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贱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說過,赵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风骨,惜乎不显。”
赵参军的脸上都乐出花了,他曾经附庸风雅,刊了一本诗集,不過只有亲友之间送送,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读過。他受宠若惊,连忙抖擞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纱后的檀棋发出一声不满,赵参军连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贵使到此,要接谁走?”檀棋道:“张小敬。”赵参军一怔,姚汝能补充道:“就是半個时辰前你们抓来的那個人。”
西市那一场混乱,赵参军听說了,也知道抓回来一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连右相也惊动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赵参军虽不明白這背后的复杂情势,可至少知道這人干系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张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与你们右骁卫安排的。要不然,怎么会给靖安司的知会文牍上连名字也不留?”
她的语气从容,平淡却中带着一丝高门上府的矜持与自傲。
赵参军一听這话,思忖片刻,右手轻轻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来……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两人心中同时一松:“成了。”
這個乙计划,是让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养婢,混入右骁卫接走张小敬。整個计划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骁卫发给靖安司的文书。
拘捕张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骁卫所为,所以文书中只說“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等字眼,不写名字。這样李相可以不露痕迹地把人带走,靖安司想上门讨要,右骁卫随便换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只拘拿了相关人等,可从来沒說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谙這些文牍上的文字游戏,便反過来设法利用。既然你们只能偷偷提人,不欲声张,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们把人劫走。
那一块玉佩,其实是李亨送给李泌的礼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来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无破绽,实得瞒天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赵参军便先入为主,认为来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对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书细节,赵参军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来李相和本卫有着秘密合作,這是来提人啦。
這一连串暗示看似侥幸,实在是靖安司“大案牍术”殚精竭虑的成果。
檀棋见时机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灯会将至,還請参军尽快带我們去提人。”赵参军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关系,身子骨都飘了,忙不迭地答应。
赵参军带着两人往卫署深处走。這裡厢廊、内室、厅库之间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若沒人带一定会迷路。走過一個转角,迎面走来一队军士。赵参军突然停住脚步,轻轻“哎”了一声。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时漏跳半拍,以为出了什么纰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间,那裡藏着一把铁尺。
不料赵参军谄媚道:“再往前头走,路暗檐低,怕贵使的帷帽有妨碍,還請多加小心。”檀棋松了一口气,隔着一层薄纱,在這么窄的通道裡走路确实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纱掀下来,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赵参军惊讶于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连忙转過身去。传說李相沉溺声色,姬侍盈房,连這么一個家养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来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见,什么细节都会往上联想,越发笃定无疑。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小院,方才停住。這裡說是院子,其实和室内也差不多,四周皆被临近大屋的宽檐所遮,显得逼仄昏暗。在院子尽头是两扇箍铁大门,五六名守卫站在院子入口处。
据赵参军介绍,右骁卫本身并无专门的监牢。這箍铁大门后头是個库房,平时储物,此时安排了守卫,显然是临时充作牢房,用来羁押要犯。
赵参军先走過去,隔着栅栏跟卫兵嘀咕了几句,還不时回头朝這边看過来。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发抖,让一個弱女子来劫狱,毕竟還是太勉强了。這個计划到底是仓促之间的急就章,中间尚有许多不确定环节,要靠一点运气。
“被发现也不打紧。大不了直接打进去,把张都尉抢出来。”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铁尺,语气裡多了一分张小敬式的凶狠。
檀棋为了摆脱紧张,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对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对张小敬并无好感,来這裡纯粹是因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为何主动請缨蹈此险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该被如此对待。劫狱這件事是违反法度的,但這是一件正确的事。”
“他真的是为阖城百姓着想?沒打算趁机逃走?”檀棋好奇地反问。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皱起眉头:“张都尉若想脱走,這长安城裡可沒人能拦住他。”
檀棋叹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见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個杀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们怎么就這么信赖?”姚汝能一直对张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听這话,连忙追问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狱的?”
“公子略微提過,說是他杀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惊,张小敬的上司是县尉,那可是从八品下的官员,以下犯上,难怪是死罪。他又追问为什么杀上司,檀棋摇头說不知道。姚汝能大为奇怪。根据他的观察,张小敬這個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种冲动性子——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小敬有心杀县尉,凭他的手段,怎么会被人抓個正着?
“不,不会這么简单,這背后一定有别的事。”姚汝能摇头。
“哼,他一個无聊的登徒子,能有什么事?”檀棋一直记恨着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這时,赵参军回来了,两人连忙敛起声息。赵参军一脸无奈:“這事,有点难办哪。”檀棋清眉一皱:“怎么回事?”
赵参军道:“若是寻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這個人犯乃是甘将军亲自下令拘拿,還用了大印,按规矩,得有他的签押准许……這件事,尊主人应该交代過贵使吧?”說到這裡,他双眼透出一丝疑惑。
按說李相派使者来提人,应该先跟甘将军通气,让他出具份文书或信物。這两位只有一块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于是赵参军有点起疑。
檀棋反应极快,昂起下巴,摆出一脸不悦:“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主人不欲声张。你落到签押文书裡,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嗎?”
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参军吓得一哆嗦:“岂敢,岂敢,可右骁卫行的是军法,在下也无权提人哪。”他见檀棋面露不快,眼珠一转:“将军如今正在外面巡城,不如两位把贵主人的信物给我,我派個腿快的亲信出去,不出半個时辰,定能从他那裡讨来签押。”
赵参军這么說,既是回缓,也是试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应该不会畏惧与将军对质。
檀棋哪敢去找将军,连忙提高了声调:“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搁不得。误了大事,你可愿负這個责任?”她故意不說右骁卫,只盯着赵参军這個人追打,把压力全压在他身上。
赵参军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松口。
局面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开始焦灼。她一直保持着姿态高压,是怕赵参军回過神来会看出破绽。眼看情况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剧痛镇定心神,方才开口道:“這样好了,你带我們进去看看,主人有几句话要问他。”
這是一個两全其美的方案,既不违背军令,也能对使者有個交代。赵参军沒权限带人出来,但带人进去看還是可以的。于是他松了口气,跟看守交代了几句,打开了库房大门。
檀棋在进入前,轻轻咳了一声。姚汝能瞥了一眼,看到她举起右手,从左臂的臂钏之间抽出一方手帕来,擦了擦嘴边。這個平淡无奇的动作,让姚汝能的动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凌厉起来。
這個动作表示,乙计划也不能用了,必须要采用丙计划——這個计划,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来的。
三人跟着守卫迈入库房,先闻到一股陈腐的稻草霉味。屋内昏暗,光照几乎看不见。地上散乱地摆着一大堆竹席和甲胄散件,角落搁着几個破旧箱子,贴墙角一字排开七八個木制的缚人架。
几條交错的乌头铁链,把一個人牢牢缚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张小敬。
张小敬還是爬出水渠时的样子,发髻湿散,衣襟上犹带水痕和焦痕。看来右骁卫把他抓进来以后,還沒顾上严刑拷打。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发现来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独眼精光一闪。
“喏,就是這人。”赵参军說。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问他几句话,不知方便否?”赵参军会意,立刻吩咐守卫都出去,本来自己也要离开,檀棋却說:“赵参军是自己人,不必避开。”這话听得他心中窃喜,把门从裡面闩住。
牢房大门一关,屋子裡立刻变得更黑。這裡本来是库房,只留有一個小小的透气窗,门上也沒有观察孔,只要门一关,连外头的卫兵都沒法看到裡面的动静。
赵参军嫌這裡太黑,俯身去摸旁边的烛台。姚汝能凑過去說我来打火吧。赵参军沒多想,把烛台递了過去。沒想到姚汝能沒摸出火镰,反而拔出一把铁尺,对着他后脑勺狠狠敲去。
赵参军闷哼一声,仆倒在地。那烛台被姚汝能一手接住,沒发出任何响动。
姚汝能把赵参军嘴裡塞了麻核,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谨慎地听外头动静。過了好一会儿,他才比了個手势,表示卫兵沒被惊动。
檀棋快走几步到张小敬面前,低声道:“公子让我来救你。”张小敬咧开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的,還不到藏弓烹狗的时候嘛。”
檀棋沒理会他的讥讽,开始解胸前的袍扣。张小敬一呆:“這是什么意思?要给我留种?”檀棋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脚,转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赶紧走過来:“张都尉,你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风险才混进来的。”他一边埋怨,一边抽出汗巾裹在铁链衔接处,悄无声息地把张小敬从缚人架上解下来。
张小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内心颇为感慨。要知道,擅闯皇城内卫還劫走囚犯,這搁在平时可是惊天大案。
李泌为了救他,居然会做到這地步?
不過张小敬并沒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轻的司丞大人這么做,绝非出于道义,只怕是局势又发生变化,急需借重张小敬的帮助。
不過当务之急,是如何出去。
這两個雏儿显然是冒充了什么人的身份,混了进来,但关键在于,他们打算怎么把自己从右骁卫弄出去。
张小敬转過头去,看到那边檀棋已经把锦袍脱下,搁在旁边的箱顶,正在把帷帽周围一圈的薄纱拆下来。那句轻佻的话真把她气着了,于是张小敬知趣地沒有凑過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气鼓鼓地把帷帽处置完,然后和锦袍一起扔给张小敬,冷冷道:“穿上。”张小敬一摸帷帽,发现裡面换了一圈厚纱。它和原来的薄纱颜色一样,可支数更加稠密。戴上這個,只要把面纱垂下来,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脸。
张小敬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個头相差不多,披上锦袍和帷帽,大摇大摆离开,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裡的人已经调包了。
张小敬手捏帽檐,眯眼看向檀棋:“好一個李代桃僵之计。可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你独自扔在這虎穴裡?”這個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檀棋必须要代替张小敬留下来。因为离开牢房的人数必须对得上,守卫才不会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会来救我。”
张小敬摇摇头,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头上。這個放肆动作让檀棋吓了一跳,差点喊出来。她下意识要躲,张小敬却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這個计划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点气恼,想甩开他的手,可那只手好似火钳一样,让她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压低嗓子用气声吼道:“你想让公子的努力白费嗎?”
“不,只是不习惯让女人代我送死罢了。”张小敬一脸认真。
檀棋放弃了挣扎,不甘心地瞪着张小敬:“好個君子,那你打算怎么离开?”张小敬竖起指头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個让所有人都安全离开的办法。”
牢房外头的卫兵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他们很羡慕有机会参加首日灯会的同僚。不過上元灯会要足足持续三天,今天轮值完,明天就能出去乐和一下了。守卫们正聊到兴头上,忽然一個人耸了耸鼻子:“哪裡在烧饭?烟都飘到這裡来了。”
很快周围一圈的人都闻到了,大家循味道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浓烟是从牢房大门间的缝隙涌出来的。他们连忙咣咣咣敲门,想弄清楚裡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门是赵参军亲手从裡面闩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则从外面沒法开。眼看烟火越发浓厚,甚至隐隐還能看到火苗,卫兵们登时急了。右骁卫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制建筑,只要有点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乱,有人說赶紧去提水,有人說应该想办法打开门,還有的說最好先禀报上峰,然后被人吼說上峰不就在裡头嗎!每個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沒過多久,大门从裡面被猛然推开。先是一团浓烟扑出,随即赵参军和其他三個人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狼狈不堪……等等!三個?卫兵们再仔细一看,那個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锁链五花大绑,被赵参军牵在身后。只是黑烟弥漫,看不太清细节。
赵参军一出来,就气急败坏地嚷道:“裡头烛盏碰燃了稻草,快叫人来救火,不能让火势蔓延开来!”他是在场职衔最高者,他一发话,卫兵们立刻稳定了军心。赵参军一扯那囚犯,边往外走边喊:“這個重要人犯我先转移到安全地方,你们赶紧鸣锣示警!”
话音刚落,牢房裡的火光骤然一亮。那熊熊的火头,汹涌地扑向两侧厢房。卫兵们沒料到這次火势如此凶猛,再顾不得其他,四处找扑火的器械。不少人心裡都在称赞参军英明,及时把人犯弄出来,万一真烧死在裡头,把门的人都要倒霉。
很快走水锣响起,一拨拨的士兵往裡面跑去,脚步纷乱。而那火势越发凶猛,灰烟四处弥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着低头前行。赵参军一行逆着人流朝外走去,烟气缭绕中,完全沒人留意他们。
赵参军走在前面,面色僵硬铁青。那囚犯虽然身上挂着锁链,右手却沒受到束缚,紧握着什么东西,始终沒离开赵参军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后面紧跟着,心中又惊又佩。
他们万万沒想到,张小敬居然一把火把整個牢房给点了。
他们两個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调行事;而张小敬却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紧,闹出一個更大的事转移视线。
這办法简单粗暴,可却偏偏以力破巧。别說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沒這么狠辣的魄力,为了救一個人,居然烧了整個右骁卫。
“只是這么一闹,公子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会更多。”
檀棋暗自叹息了一声,对前头那家伙却沒多少怨愤。毕竟他是为了不让自己牺牲,才会選擇這种方式。這登徒子到底是個什么样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张小敬,可他的背影却在黑烟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這一行人回到赵参军的房间。进了门,赵参军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脸色铁青。张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锁链,笑道:“阁下配合得不错。接下来,還得帮我找一身衣服。”赵参军知道多說无益,沉默着起身打开柜子,翻出一套备用的八品常服。
张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换好,正欲出门。赵参军忽然把他叫住:“你就這么走啦?”三人回头,不知他什么意思。赵参军一歪脑袋,指指自己脖颈:“行行好,往這儿来一下吧,我能少担点责任。”张小敬大笑:“诚如遵命。”然后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记,赵参军登时心满意足地晕厥過去。
三人沒敢多逗留,离开房间后直奔外面。此时火势越来越大,整個右骁卫的留守人员都被惊动,四处都能听见有人喊“走水!走水!”。在這混乱中,根本沒人理会這几個人。他们大摇大摆沿着走廊前行,一路顺顺当当走到重门。
只要過了重门,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段時間不长,可实在太煎熬了,他们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這时,一個披甲男子从走廊另外一端迎面跑過来,可能也是急着赶去救火。右骁卫的走廊很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三人只好提前侧身避让。光线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庞,姚汝能在转身时无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两條白绦,急忙想对其他两人示警,可已经晚了。
那男子与张小敬身子交错时,恰好四目相对,顿时两個人都愣了一下。
是崔器。
這事說来也巧。崔器把张小敬抓来右骁卫之后,一直沒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于跟右骁卫的长官谈谈安置和待遇。可几位长官都外出了,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间裡。刚才走水的铜锣响起,他觉得不能干坐着,想出来表现一下,沒想到一出门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這個人虽然怯懦,反应却是一流,第一時間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毫不犹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时,扯起喉咙大喊:“重犯逃脱!”
张小敬的反应也不慢,他向前一跃,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顶崔器的小腹。电光石火之间,两人過了数招。他们都是军中打法,刚猛直接,一時間打了個旗鼓相当。可惜张小敬能压制崔器的动作,却无暇去封他的嘴。
崔器从未想過要迅速击倒张小敬,只需要拖時間。他一边打一边大喊,沒過一会儿,重门的卫兵就被惊动,朝這边冲過来。這一队足有十几個人,個個全副武装,就是给张小敬三头六臂也解决不了。
姚汝能和檀棋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难,居然坏在了最后一步,真是功败垂成。
崔器觉得对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动作缓了下来。他突然注意到张小敬的唇边,居然露出一抹狞笑,心知不好。這家伙一露出這样的笑容,必然有事发生。崔器急忙后退,以防他暴起发难。
谁知张小敬压根沒去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门吼道:“旅贲军劫狱!!”
崔器脸色“唰”地就变了。他身披旅贲军甲,而张小敬穿的是右骁卫的常服,那些右骁卫士兵第一反应会帮谁,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头,要开口解释,可整件事太复杂,两三句话讲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這些,上来三四個人就把崔器给按住了。张小敬三人趁机越過他们,朝重门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只能反复嚷着那個人是冒充的。终于有士兵听出不对,想拦住张小敬问個究竟,谁知张小敬右手一扬,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飞舞,附近的几個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這是在库房墙角刮下来的石灰粉,张小敬临走前弄了一包揣在怀裡,果然派上了用场。姚汝能站在一旁看着,觉得张小敬简直就是妖人,每到绝境,总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怀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险进来,這家伙一样有办法脱逃。
趁着這個难得的空当,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围,发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觉自己从来沒這么用力跑過,肺裡几乎要炸开来。前方重门已经在望,门上悬挂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過十几步距离,再无任何阻碍。她调动出全部力气,第一個冲出重门,可在下一個瞬间,却一下呆立在原地。后面姚汝能和张小敬刹不住脚,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他们两人沒有问她为何突然停步,因为眼前已经有了答案。
卫署外面,几十骑豹骑飞驰而至,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阴云席卷,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他们三個冲出重门的瞬间,豹骑也刚好冲過来。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把重门围成一個半圆。马腿林立,长刀高擎,還有拉紧弓弦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他们三個背靠重门而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算张小敬是天王转世,面对這种阵容也沒任何办法。
檀棋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她不惧牺牲,可在距离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却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张小敬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這次檀棋沒有躲闪,他的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体,把恐惧一点点化掉。
“刚才在牢房裡,在下說话唐突,還請姑娘恕罪则個。”大敌当前,张小敬却說了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挑這么一個时机道歉,檀棋一时不知该原谅他,還是骂回去。
在他们身后,崔器和守卫们从卫署裡气急败坏地赶出来,一看豹骑把张小敬堵在了门口,大喜過望。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危险的家伙重获自由。现在豹骑云集,說明将军亲至,那家伙肯定跑不了了。他掂着一副缚索,心裡琢磨着怎么把张小敬牢牢按住,可转念一想,這会不会抢了将军的风头?又犹豫着把缚索放下,看看形势再說。
就在這时,半圆中间的骑兵“唰”地分开两侧,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方面将军缓缓骑马走了過来,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门前才停住。姚汝能认出来,這正是右骁卫将军甘守诚。
甘守诚的坐骑是来自西域的神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這三個瓮中的猎物,并沒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着手裡的鞭梢,双眼从這几個人的脸部扫到脚面,再扫到重门,眼神裡忽然透着几丝遗憾——那种让猎物在开弓前的一瞬间跑掉的遗憾。
卫署后头的黑烟越发浓重,甘守诚却在马上陷入沉思。
重门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沒人知道這位被烧了卫署的将军,会如何处置這些凶徒,大家都在等待。终于,甘守诚缓缓抬起了右手,面无表情。豹骑们知道将军要發佈命令了,马蹄一阵躁动。
甘守诚的手沒有用力挥下,而是向两侧快速地扇动。這是一個明白无误的命令:让路。骑兵们不解其意,但军令如山,他们立刻让出了一條向外的通道。
无论是张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都不知将军葫芦裡卖的什么药。不過甘守诚无意解释,他再一次重复了手势,然后把目光转向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冷冷地哼了一声。
姚汝能最先反应過来,那是靖安司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处望楼。
如梦初醒的张小敬搀扶起瘫软的檀棋,和姚汝能一起沿着通道离开。两边的骑兵虎视眈眈,只要主帅一下令,他们就会把這三個凶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们彻底离开视线,将军都沒做任何表示。
崔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挥舞着手臂,以为将军的命令发错了。可任凭他如何催促,右骁卫的士兵都无动于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持续至今。
甘守诚的目光在這個可怜虫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阵错愕,脸上浮现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惊的表情。
王韫秀觉得這一天简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一场车祸,然后被人挟持着到处跑,還有個凶恶的家伙试图要杀自己。如今她像垃圾一样被扔在這肮脏的柴房之中,双手被紧缚,嘴裡還被无礼地塞进一個麻核。
王韫秀在心裡已经诅咒了无数次,這些天杀的虫狗到底是谁?他们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儿嗎?
不幸的是,看起来他们确实不知道。柴房裡一直沒人来,她也喊不出声音,只能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凉,王韫秀的身子很快就冻得瑟瑟发抖,细嫩的手腕被绳子磨得生疼,车祸的后遗症让脑袋晕乎乎的。她从未受過這种委屈,挣扎了一阵,筋疲力尽,转而默默流泪,很快眼泪也流干了,只好一脸呆滞地望着房梁,祈望噩梦快快醒来。
就在王韫秀觉得自己油尽灯枯时,门板一响,有人走进了柴房。
她勉强抬起头,眼前是一张陌生的方脸,额头很大,面白须短,穿着一袭官样青袍。王韫秀记得在自己家裡,经常见到這样穿着的人来往,每一個都对父亲毕恭毕敬。
這样的下等人,也敢对我无礼?一团怒气在王韫秀的胸中蓄积。她认定眼前這家伙就是始作俑者,怒气冲冲地想要开口怒骂,可麻核却牢牢地阻挡在口中,无数话语,都化为呜呜的杂音。
這人沒有靠近,只是盯着王韫秀端详了一阵,然后做了個奇怪的举动——转身把门给关上了。王韫秀心裡“咯噔”一声,他想做什么?
元载把门关好,回過身来,把视线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脑子在飞速运转着。
他对奢侈品有着天然的直觉,一进门就注意到:這個女人脸颊上贴的是绞银翠钿。花钿本身的材质并不算贵重,但能把细银绞出翠鸟羽毛的质感,這手艺起码得值几十匹细绫布;而她头上那凤尾楠木簪,造型虽朴素,但那木质纹理如一根根黄金丝线,匀称紧凑,一望便知是上品金丝楠木。
這两样东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或许只是“值钱”二字。可在元载這样的内行人眼中,却能从细处品出上品门第的气度。
一個香铺老板的女儿,穿金戴银有可能,但绝不可能拥有這样的饰品。
元载趋身過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說声“告罪”,轻轻启开王韫秀的双唇,温柔地把麻核取出来。下一個瞬间,愤怒至极的声音从她的喉咙裡滚出:
“狗杀材!我让我爹把你们的狗头都砍下来!”
“果然……”元载在心裡暗道,這等颐指气使的口吻,哪裡是平民百姓家养出来的。他不急不躁地问道:“敢问令尊名讳?”
王韫秀冷笑:“云麾将军的名字,你的耳朵也配听?”
一听這個,元载倒吸一口凉气。云麾将军是武阶散官裡的从三品,四位大将军之下最高的位阶。整個长安,不,整個大唐能有這头衔的人,不超二十人,個個不是重臣就是显贵。
封大伦的手下,肯定是抓错人了。不光是抓错了,而且還抓回一個烫手山芋。估计封大伦自己還沒查看過,不然早该发现這個致命错误。
云麾将军的家眷也敢绑架,十個熊火帮都不够死!
元载不禁对封大伦有些怨恨。他犯下大错,怎么把我也牵扯进来!這女人已经认定自己与熊火帮合谋。看她的脾气,不太会听解释,一旦放回去,只怕会疯狂报复——我他妈可是什么都沒干啊!真是无妄之灾啊!
幸亏元载刚才当机立断,一发现身份有疑,先把门关上了,留下了一丝转圜的余地。
按照常理,元载应该赶紧告诉封大伦,让他立刻放人,赔礼道歉……可元载意识到,這对自己并不利。他的脑子在飞速盘算,怎样从這個险恶的局面脱身,甚至說,有沒有可能反手榨出点好处来?
元载出身寒微,他笃信一句箴言:“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局面越险,富贵越多,全看有无胆识去搏。他靠着对机遇的极度敏感和执着,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這些思绪說来冗长,其实只在元载脑子裡转了一瞬。他思忖既定,俯身对王韫秀脸色一沉,低声喝道:“闭嘴!”
王韫秀不由得怔住。从小到大,可从来沒人敢对她這么讲话。她正要发作,元载强横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你想不想活着出去?想不想再见令尊?”王韫秀的眼神一愣,赶紧点头。元载這才松开手,语气严重:“你如今身陷极度险境,只有我能救你出去!听懂了嗎?重复一遍!”
王韫秀哪裡肯听,拼命摇头。元载嘿然冷笑,起身作势要走。她吓得连忙喊道:“我說,我說!”元载回来,冷冷望着她不吭声。王韫秀生怕這最后的机会溜走,勉强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只有你能救我出去……”最后一個音微微上挑,带着疑惑。
元载暗自松了一口气。王韫秀是個大小姐的骄纵脾气,只能用更强硬的口气顶回去。她肯复述自己的话,說明這個策略已经初步奏效。
他用指头夹住麻核,重新塞回她嘴裡:“听着,接下来,我要的是绝对服从。如果你有一次违背,我就立刻离开。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
王韫秀别无選擇,只好同意。
“放心吧,你今日遇到我元载,便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元载斩钉截铁地說道。
王韫秀的身子停止了发抖,经历了這么多折磨之后,她的精神几近崩溃,陡然听到這样的话,不啻天籁。恍惚中,她感觉這人說话的口吻,好似父亲一般,全是命令语式,无比强硬,却又带着深深的关切。
安抚好了王韫秀,元载起身重新拉开门,迎面封大伦正往门裡头迈。元载阴沉着脸拦住他:“封主事,你我的祸事来了。”
封大伦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元载侧過半個身子:“你看看,這是闻染嗎?”封大伦探头一看,脸色一变。屋子裡躺倒的那個女人,和闻染居然半分不像。元载又道:“你再仔细看看。”
封大伦也是個见惯奢华的人,扫過几眼,立刻认出那银花钿和楠木簪子的不凡之处,脸色登时铁青。元载打了個手势,让他出来說话。封大伦赶紧倒退出来,把门关好。
几個小混混凑過来,却被封大伦一人一脚狠狠踹倒。這些遭瘟的蠢材,肯定是中途弄丢了闻染,不知绑来了谁家女眷充数!他正要喝问詳情,元载在一旁冷冷道:“封主事,先别管這些,得想想该怎么补救才是。”
封大伦的额头沁出汗水,忙不迭地解释:“我现在就去问清楚,赶紧把她放走……”
“如果你真這么做,可就真是大祸临头了。”
封大伦也是聪明人,只消元载一点,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长安城裡那些贵人家眷,可从来不懂什么仁恕之道。前脚放回去,后脚私兵就赶围過来。永王生性凉薄,可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前有张小敬逍遥法外,后有贵人虎视眈眈,封大伦觉得今天真是糟透了。
“要不……灭口?”封大伦忽然想到這個可能,脱口而出。元载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黑帮老大好歹也是九品官印在腰,怎么考虑事情全是盗匪的路数?
他拍拍封大伦肩膀:“封兄莫要孟浪,灭口是断然不能的。在下想到一個一石二鸟之计,既能收拾掉那個张小敬,遂了你的心愿,也能把這個烫手山芋顺顺当当送出去,全无后患。”說完之后,他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元载已经盘算清楚了,要牢牢把握住這次机会,玩一局大的。玩得好,這将成为他仕途目前最大的一次机遇。
封大伦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喜過望:“元老弟,敢以教我!”元载道:“若行此计,你须得把去年张小敬那案子如实告诉我,一五一十,不得有半点隐瞒。”
“呃……那元老弟能保证万无一失?”
“绝不会失望。”元载笑了,笑声裡充满自信。
封大伦沒留意,元载并沒說主语是谁。
张小敬、檀棋、姚汝能三人离开皇城之后,立刻赶回光德坊。每個人都是满腹疑惑,一路上都沒有任何交谈。
此时临近灯会,街上的气氛已十分浓烈。在光德怀远街口,刚才冲突的现场已经打扫一空,现在被几個龟兹戏子所占据,箜篌调高,琵琶声亮,周围聚拢了一大群看热闹的民众,载歌载舞。不久前的那次骚乱,只是短暂地打断了一下居民们的兴致,就像一個落入水中的墨点,一下子便被稀释无形,了无痕迹。
他们穿過人群,走到光德坊的坊门口,发现徐宾正斜靠在坊门旁的旗杆,朝這边张望。徐宾一看到张小敬,惊喜莫名,冲過去搀住他的胳膊,脸上的褶皱都快激动得抖下来了。
他们离开皇城的动静,显然已被望楼传回了靖安司。徐宾第一時間跑出来迎接老友。
张小敬双手用力拍了一下好朋友的肩膀:“老徐你在司中等候便是,何必在坊门迎候?”徐宾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個手势:“嘘,我是专门来等你们的,哎哎,随我来。”
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似乎有机密之事要商谈。姚汝能道:“那我先搀檀棋姑娘回司中,你们私谈。”徐宾晃了晃脑袋:“你们两個也一起去……哎哎!”他意识到自己說错话了,一拍脑袋,赶紧闭嘴,催促着快走吧。
在半路上,张小敬扯住他的袖子:“友德,你先告诉我,王韫秀找到了嗎?”他一直惦记着闻染,她阴错阳差被突厥人当成王韫秀挟持走,至今下落不明。徐宾摇摇头,說李司丞把它列为第一要务,靖安司发动大批干员去搜寻,可至今還沒任何好消息。
“不過也沒任何坏消息,沒人找到尸体。”徐宾只能如此宽慰道。
光德坊内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還有慈悲寺、常法寺、胜光寺等庙宇,分布在坊中四角,可谓是佛法缭绕。徐宾带着他们七绕八转,最后绕到了位于十字街东北的慈悲寺。
這個慈悲寺颇有来历。在隋末,有一個叫昙献的西域僧侣每日在此救济穷人。后来高祖定鼎,感于善行,为他立下此寺,以“慈悲”为名。所以慈悲寺的大门常年敞开,逢年過节都会施粥赐食,门口常聚有破落穷困的百姓。
今日上元节,慈悲寺门前例行分发素油子。這是上元节长安必备的小食,用湿面搓成球,入油煎炸,香味十足。许多居民早早就等在這裡,几個知客僧站在台阶上维持秩序,暂时不允许游人入寺。为首的僧人看到徐宾,口宣一声佛号,什么都沒问直接放行。张小敬心中一动,看来徐宾早有准备,不像是临时起意。
他们穿過寺门,越過钟楼鼓楼,从大雄宝殿的西边绕至侧院。在与漕渠相连的莲花放生池旁边,立着一处简陋的禅院草庐。草庐后头槐树林立,颇为幽静,槐树林后隐约可见一道青砖矮墙。
张小敬计算了一下方位,发现這墙的另外一侧,应该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靖安司用的是孙思邈的旧宅,恰好与慈悲寺一墙之隔。
這可真是奇怪,徐宾绕這么一個圈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徐宾沒做解释,只是弓着腰,一直催促走快些。待得他们走近草庐,看到一個人站在放生池边,负手而立。
“公子。”
最先叫出声的是檀棋。她怀着满腔委屈,眼睛湿润起来。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泪,惊讶地发现,短短半個时辰沒见,李泌像是变了一個人:面色苍白,双目血丝密布,眉间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既深且长。
這副模样,大概只有一夜愁白头的伍子胥可比。檀棋知道公子压力大,可究竟什么样的压力,能让他迅速变成這样?她心中一痛,正要开口,李泌一抬手,示意她先不要作声,把视线转向张小敬:
“甘守诚怎么放你们走的?”
张小敬把现场情况描述了一下,李泌眯起眼睛:“张都尉你不愧是五尊阎罗,连右骁卫都敢一把火烧掉。”
张小敬笑了笑:“未能报答朝廷对在下的恩情万一。”
檀棋脸色一变,這登徒子的话近乎谋反了。她看向公子,李泌却沒有任何反应,一挥手,示意几人进入草庐。檀棋感觉,公子的锋芒似乎有些涣散,有气无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件极为艰难的磨难。
草庐裡只有一個坐榻和几個蒲团,藤架上搁着几本佛典。在草庐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台三阶水漏,一看就是刚搬過来的,正好遮挡住了后头的一尊卢舍那法像。
几人跪定,都不說话,每個人都等着李泌的解释。
李泌负手站在窗外,有意让自己的脸避开其他人视线:“我适才找到了甘守诚,跟他打了一個赌。若他赶回卫署时,你们還在重门之内,那任凭他处置;若你们已出重门——哪怕只迈出一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张小敬听得明白,這還是和那封拘押文书有关。文书裡既然沒提人犯的明确名字,那么便成了一柄双刃剑:右骁卫捉了人,可以不认;但如果人跑了,他们也沒法去追。
這其中的分界线,恰好就在右骁卫的重门。重门之内,卫署为大;重门之外,便与卫署无关了。
可是甘守诚并不是好相与的,他既然要讨好李林甫,又怎么愿意跟靖安司打這么一個赌呢?
“你是怎么說服他的?”张小敬问。
李泌看着窗外,长长叹息一声:“不是我,是贺监。”
张小敬独眼一眯:“咦?他居然肯答应帮忙?”
李泌道:“我刚才去拜见贺监。贺监听說右骁卫私自扣留功臣,气得病症发作,当场不省人事。我和他的养子贺东,去找甘守诚讨說法。”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之前与贺监的会面過程,在场的人俱是一惊。贺监已是八十六岁,這么一气,只怕八成性命不保。
可再仔细一想——虽则這么說有些不恭——贺知章的病发,比他本身出面更有效果。要知道,天子十天前還专门为老人设帐送行,圣眷深重。若天子听說贺知章被甘守诚的鲁莽活活气死,发下雷霆之怒,一個区区右骁卫将军可接不住。
甘守诚和张小敬沒有深仇大恨,只是卖李相一個人情罢了。为了這点利益,他可不愿意去扛害死贺知章的黑锅。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势下,外加贺知章的儿子在旁边相助,甘守诚终于不情愿地做出了让步。
此事說来简单,其中钩心斗角之处,也是极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紧衣角,喃喃說了一句突兀的话:“自古华山,只有一條路。”
檀棋、姚汝能听到這裡,无不抚膺叹息。他们冒着风险潜入卫署,已做好了孤立无援的准备,原来李泌也一直在外头奔走,从未放弃。两边拼尽全力,才奇迹般地把张小敬捞了出来。
可张小敬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啧了一声,露出一脸不屑:“甘守诚吃了這個瘪,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话去,不许张小敬你公开出现在靖安司,否则他会以钦犯之名再次将你拘押——真是小家子气。所以我只能找慈悲寺住持,寻了個与靖安司一墙之隔的草庐,徐宾会暂时负责两边联络。”
“反正张都尉沒什么机会留在草庐裡,权当哄甘将军消气了。”姚汝能摩挲着蒲团,讽刺地說。
一想到堂堂右骁卫将军为了挽回颜面,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众人都笑起来,气氛总算轻松了一点。
张小敬沒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着下巴正陷入沉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张小敬当不良帅时,经手了太多案子,听了太多供词。李泌這一番叙述,其中矛盾抵牾之处甚多。
贺知章一直反对用张小敬,怎么会因为這件事而气得晕厥呢?当时在屋子裡的只有李泌与贺知章,贺知章突然病发,然后李泌出来宣称是右骁卫气坏了老人,从头到尾,只有李泌一個人的說辞。
贺知章真正病发的原因是什么?在那间屋子裡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古华山一條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觉悟排除掉一切障碍。這是什么意思?
张小敬盯着李泌充满血丝的双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办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张小敬双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践。”
李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沒多做解释,淡淡反问道:“不知张都尉是否也仍像当初承诺的那样?”
“自然,否则也不会回来了。”张小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裡都看到一些东西,心照不宣。禅院之外,忽然有鸟鸣响起,两人同时呵呵苦笑起来。
“好了,闲聊到此为止。我們已经浪费半個时辰在蠢材身上,說正事吧。”李泌敲敲榻边,其他几個人连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關於猛火雷数量的疑问,尽数說与张小敬。张小敬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我从河裡爬出来时,本来就想提醒李司丞這一点——从货栈规模来看,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们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计划,正在实行。”
李泌看了眼徐宾,徐宾连忙起身道:“哎哎,今天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光是东、西二市附近就有几百辆畜力和人力车,全城街道的车子数量不下万辆。光靠望楼,根本不可能追踪到突厥人运送猛火雷的板车。如今又被……哎,被右骁卫耽搁了半個多时辰,只怕,只怕已经运到了他们想要的地方。”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觉察?”张小敬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我总有一种感觉,突厥狼卫背后,還有其他人。”
“這不是理所当然嗎?草原上的可汗,還用你說!”草庐裡人少,檀棋也变得大胆起来。
张小敬却摇摇头:“不,我是說在這长安城内。”他用指头在蒲团前的灰尘裡画了几道:“你们想想,突厥狼卫找崔六郎要长安坊图,因为他们对长安不熟悉,对不对?”
李泌沉着脸,沒說话,可手却一下下拍着榻边。
“可咱们回想一下這一路的追查。突厥狼卫之前已潜伏有大量人手,既有万全宅,也有集结用的货栈,還能联络到外地的货运脚行——别的不說,单是昌明坊那個废弃货栈的選擇,就极有眼光。位置隐秘,距离闹市不远,且有两個出入口,便于掩人耳目运送大宗货物。有這种眼光的人,对长安一定非常熟悉,還用得着再去找坊图嗎?”
姚汝能试探着猜道:“也许他们是想让计划执行得更精确一些?”
“如果突厥狼卫是想让猛火雷在城中引发混乱,长安繁华之地就那么十几坊,哪裡需要什么坊图,驾着马车往北冲就是了。”张小敬端起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姚汝能想了一下,确实如此。猛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确地放到什么地方,随便扔過去就是一片。
“突厥狼卫整個的计划,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它似乎由风格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对长安城十分熟悉,人脉颇广,甚至能在怀远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内线;還有一部分人对长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临时求助于坊图,還搞了一次仓促的突击。”
稍微停顿了一下,张小敬竖起了一根指头:“简单来說,就是一句话:突厥不過是一個草原上的破落户,哪有能力独立跨越千裡跑来长安,搞如此精密的袭击?”
听到這裡,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循着张小敬的思路,他的脑海裡浮现出一個可怕的推论:“那张都尉你的结论是,有人在帮他们?”
张小敬把杯子重重搁在地面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卫,我們要面对一個更强大的敌人,這個敌人对长安非常熟悉,突厥狼卫只是他们的一把刀、一枚棋子。”
這一句话說出来,草庐裡陷入可怕的安静。可以听得见,每個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突厥狼卫居然只是一個开始?還有一個更强大的敌人?這個消息足以让所有人眼前一黑。
此前李泌虽然有所觉察,可沒有张小敬想得這么远。他越想越觉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越发心惊。究竟是什么敌人,要假手突厥人来毁灭长安城?大唐的敌人很多,可這么凶残又這么狡黠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李泌的脑海裡甚至闪過一丝悔意。如果贺监還在的话,以他的朝堂经验,說不定能看出更多东西。他自嘲地摆了摆头,把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开:“徐宾,现在有什么进展嗎?”
徐宾纠结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两個字:“沒有……”
突厥狼卫覆沒之后,大部分人觉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韫秀之外,其他调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调查人员不会太上心,更不可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们重新检查,张小敬却拦住了他:“沒用的。如果是那個神秘敌人,不会给我們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线索。”
李泌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在草庐裡踱来踱去。好不容易干掉突厥狼卫,却又冒出一個神秘敌手。现在明知他身潜在长安腹心,却全无痕迹。他就像是一條蜥蜴,甩掉了狼卫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雾之中。
“沒有线索,那就逼出线索!叫所有人使劲查!之前突厥狼卫在西市跑了,后来不也找出一條路了嗎?”李泌对徐宾喝道,他付出這么大代价,可不能在這裡就放弃。
徐宾擦擦额头的汗水,又一次翻检手边的文书,试图在裡面找到一点稍微好点的消息。他看了半天,勉强抬起头来:“只有一個……哎哎,勉强算是线索吧……我們抓到了曹破延。”
旁边张小敬一愣。他记得在昌明坊冲突中,自己亲手刺死了曹破延,怎么他又复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這曹破延可是狼卫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消息;随后又很生气,抓了這么重要的人物,徐宾为何不早禀报?徐宾把眼睛凑近文书,看了几次,抬起头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沒禀报,是因为我們发现他时,他已是重伤弥留,沒有问话的价值。”
指望一個狼卫自愿开口,实在是太难了。何况曹破延奄奄一息,沒法动用严刑拷打。也难怪靖安司沒把這個当成一件有价值的事。
“要不,让我去问一次话吧。”张小敬活动了一下指头,任由杀气洋溢出来。李泌疑惑道:“他现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阎罗的手段。”
“撬开一個人的嘴,并不一定得用强。”张小敬的独眼眯起来,“何况這是我們唯一的机会。時間,已经不多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围墙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传来。旋即慈悲寺的大钟也訇然响起,由近及远,诸坊的鼓声和钟声次第响起,恢宏深远,响彻整個长安城。万千盏灯笼同时举烛,行将黯然的天空重新变亮,光彩明耀,火树银花。
酉时已到,长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灯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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