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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戌初

作者:马伯庸著
在火势成形之前,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

  四周火星缭绕,如一條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戌初。

  长安,长安县,义宁坊。

  “联络不上?怎么可能?”

  檀棋看着通信兵,难以置信。望楼系统是公子亲自规划设计的,它并非单线传递消息,只要是武侯视野之内的望楼,都可以直接交流。這样就算一处望楼反应不及,也有其他线路可以传输。

  除非全长安几百個望楼全垮了,否则不可能出现联络不上的情形。

  通信兵道:“失联的是大望楼。”

  檀棋更奇怪了。大望楼?那是靖安司的主联络楼,就设在大殿后的花园。它身秉二职,既要随时接收全城消息,也要随时向全城任何一处发送指令。如果它失联,靖安司就会变成一個半身不遂的瞎子。

  這么重要的地方,公子怎么会放任它失灵呢?檀棋又抻长脖颈,朝光德坊方向望去,可惜夜色沉沉,光烛耀眼,不可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应该很快就会恢复的,公子最讨厌消息不及时了。”她這样对自己說。

  与此同时,张小敬正在巷子裡清点战果。刚才他打晕医馆学徒时,抠出了一粒毒丸。张小敬把毒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判断应该是野葛与乌头的混合物,不過却沒什么异味。

  這毒丸,可不是寻常人能炮制出来的,可见对方背后的实力相当可怕。

  這时檀棋匆匆走過来,把大望楼失联的事告诉张小敬。张小敬也皱起眉头来,這可真是有点蹊跷。檀棋道:“既然联系不上,不如我們直接把刺客送回光德坊吧。”

  “不行。”张小敬断然否决,“现在已是戌时,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把他们运過去,路上不知要花多少时辰。可沒那個余裕。”

  “那怎么办?”

  “运去波斯寺,就地审问。”张小敬做了决定。檀棋還要争取一下,可他独眼一扫,淡淡道:“姑娘的行动,不必与我商量,但這裡是我做主。”

  檀棋撇撇嘴,只好闭上嘴。可她還是不放心,便派出一個人,回去光德坊报告。

  旅贲军的士兵把医馆学徒和牛车夫重新装回车裡,在沿街游人的惊讶注视下,再次驾回到波斯寺中。這么大的动静,连寺裡的主教都惊动了,一個执事被派来询问。

  “现在有外道奸贼图谋不轨,朝廷需要借重上帝威光,震慑邪魔,所以求助于在下,在寺内推鞫详刑。”伊斯执事這样对同僚說,他们虽然听不懂什么叫“推鞫”,什么叫“详刑”,但知道朝廷這是对上神的接纳,纷纷表示与有荣焉。

  拘押医馆学徒的地方,恰好就是之前关押张小敬和檀棋的告解室。伊斯解释說,這是寺裡最安静的地方,用来审问最合适不過。他现在殷勤得很,只怕张小敬迁怒景寺。

  医馆学徒被五花大绑塞进狭窄的小屋裡,然后被一桶冰水泼醒。

  “接下来你最好回避一下。”张小敬对伊斯道,独眼裡闪动着残忍的光芒。伊斯犹豫了一下,却沒挪动脚步:“他在敝寺行凶,敝寺理应与闻审讯,以示公义。”

  “随便你。”

  张小敬拉开小窗,往裡看去。那個人垂着头沒动,头发一缕缕滴着水,但微微颤动的肩膀說明他已经清醒了。

  這家伙是中原人,瘦脸短须,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匀称,耳下隐约能看到两根青筋连到脖颈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锻炼的杀手。张小敬什么都沒說,就這么冷冷地看着。

  “杀了我。”杀手虚弱地說。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小敬的声音传入告解室,“神龙朝时,有一個御史叫周利贞,受武三思之命,去杀桓彦范。周利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桩,然后把桓彦范在地上拖来拖去。他的肌肤一片片被竹尖刮开、撕裂、磨烂,露出筋腱和骨头。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气,死时骨肉已几乎全部分离,竹桩皆红——這唤作晚霞映竹。”

  张小敬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仿佛亲身见到一般。旁边的伊斯却发起抖来,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场面,可立刻觉得胃裡一阵翻腾。在告解室裡的囚犯听到這些,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张小敬继续道:“不過我现在沒有一整天時間,所以会换一种方法。這是当年周兴用来对付郝象贤的法子,叫作飞石引仙。”他說起這些残忍的事,居然也引经据典,让伊斯哭笑不得。

  “我会在你的肛门裡塞进一根铁钩,挂住肠头。钩子的一头拴在一根横木杆上,木杆的另外一端,缒着石块。将這根横木杆挂在木架上,你和石头分置两边,就像是秤一样——秤你用過吧——然后我会在這边把石块往下拉,木杆翘起,那钩子就会把你的肠子慢慢扯出*,每一寸挪动,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点,你的肠子就会被一下子扯出来,抛飞在空中。

  “当然,把铁钩换成竹尖,靠竹竿的弹力把整個人挑上去,再穿下来,也不错。”

  然后张小敬呵呵笑了,笑得還很得意。如果那個犯人抬起头,看到那只在小窗闪過的独眼,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檀棋在一旁听着,她明知张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栗。张小敬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让她几乎喘不過来气,不得不挪动脚步,站远了几步。

  她一直以来,都把张小敬当成好色的登徒子、尽职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這时她终于想起来了,這個人的真面目,可是万年县的五尊阎罗。

  哪五尊?狠、毒、辣、拗、绝。

  九年长安不良帅,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少次,折磨過多少人。

  她拼命把這個念头甩出脑子,和伊斯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该過来旁听,在走廊等着结果就好了。伊斯为难地抓了抓脑袋,如果张小敬真要动刑,他拦還是不拦,這毕竟是神圣之所啊……

  “杀了我。”杀手低低地重复着這一句。

  张小敬咧开嘴,语调森森:“你不必怀疑效果,我可以告诉你,周利贞也罢、周兴也罢,還有我們刑吏的种种刑求手段,都来自同一個传承——来俊臣。来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气的。”

  “来俊臣”三個字說出来,屋子裡的温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长安居民永恒的噩梦,尽管這個人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仍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這個名字,有时候比他发明的各种严刑還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却发现沒吐出去,因为嘴唇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被张小敬看在眼裡。

  如果是突厥狼卫,张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们的话,但這些人不同。他们随身携带着毒丸,說明虽不怕死,但毕竟也怕严刑拷打。现在他在发抖,這是個好兆头。

  张小敬“唰”地把小窗关上,且让恐怖慢慢发酵一阵。在漆黑封闭的空间,囚犯会在内心把刚才那些场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来。外界的任何声响,脚步响起,木几挪动,都会被当成临刑信号。有些人就這么被活活吓死了。

  张小敬故意沒有问任何問題,让囚犯在心理上产生错觉,以为拷问方无求于自己。這样才会让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刑求這门艺术,和房事一样,精髓在于前戏。

  安排好之后,张小敬转身离开告解室,檀棋和伊斯远远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惧。张小敬掸了掸眼窝,沒有去做解释。這两個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层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伊斯犹豫了半天,還是凑了過来:“张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给吓到了。”

  “我可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张小敬笑了笑。伊斯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心升到头顶,原本白皙的皮肤更不见血色。

  “你们在這裡盯着,一旦囚犯开口,尽快告诉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飞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稳。”

  “喂,這,這不合仁道吧……”伊斯這次真吓坏了,這家伙真打算要在這景寺之内当场虐人啊!這以后让景僧们如何处之?

  张小敬沒理睬他,走出告解室,开始在院子裡勘察地形,时不时举起两根指头丈量一下,或者用脚踏一踏泥土,看看松软程度,像是個最敬业的营造匠。

  過不多时,伊斯撩着袍子,跌跌撞撞从殿裡跑出来:“张都尉!别架了!招了,招了!”他情急之下,连雅词都不說了,直接大白话。

  “哦?他都說了?”

  “对,都說了!”

  這個囚犯招供的契机,還得归功于伊斯。张小敬离开以后,伊斯左想不对,右想心慌,于是钻到告解室的另外一侧,像是平日裡给信士们做告解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說起刺客来。

  不知是伊斯的言语裡确实存在感召的力量,還是张小敬之前造出来的气氛太過恐怖,囚犯终于放弃了抵抗。伊斯赶紧跑過来拦张小敬。

  从刑讯角度来說,一软一硬,一打一拉,确实可以让人更快开口。

  快到告解室时,伊斯拽住张小敬:“他答应会知无不言,但你们得赦免他的罪状。這個人已答应皈依我主,从此静心修行,不出寺门一步。”

  “這個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谈,我只负责问话。”张小敬甩开他的手。這個执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情来了。

  囚犯仍旧被绑在告解室内,不過木门敞开,让他能看到光亮。檀棋坐在对面主问,张小敬则在旁边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一是施加无形的压力,二是观察刺客的细致动作,若有半分假话,立刻就会被觉察。

  刺客缓缓开了口,自称他是守捉郎。這個名字,让张小敬不期然地皱起粗眉。

  “守捉”一词,本指大唐边境的屯兵小城。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冲,规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么過问。它们平时自治,战时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变成一片唐律和帝泽都触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鱼龙混杂。

  从开元年间开始,大唐府兵日渐废弛,折冲府几无上番之兵。在這时,一個叫守捉郎的组织悄然出现,专门为各地官府、节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佣兵服务。它的成员成分十分复杂,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边地的农夫子女,還有大量来历不明的西域胡人。這些成员只有一個共同点,皆出身于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员精悍,办事利落,十几年光景,便成为大唐疆域内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這两個刺客,居然来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跷了。

  张小敬跟守捉郎打過几次交道,他们归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调谨慎。他们的主要业务对象是大唐,怎么会勾结突厥人,为害长安?不想活了?

  他转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個刺杀的委托,并不知道被刺杀者背后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告诉檀棋,朝這個方向问。

  果然,檀棋再问下去,刺客承认并不认识這個普遮长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潜伏在波斯寺裡,随时盯着长老的动静。一旦接到信号,就立刻出手杀人,然后撤离。

  张小敬追问是什么人发的信号,刺客說沒有人,用的是波斯寺裡一棵槐树顶上的老鸹巢。什么时候老鸹巢消失了,便意味着可以动手了。

  這样一来,两边不用见面,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這是很常见的做法,只是可怜了那一窝老鸹。

  “那么你的命令,是谁发放的?”张小敬又问。這個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虚实,一定知道他的上级。

  刺客不吭声了,這触及他们最大的忌讳。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裡。自己若是身死,组织会照顾抚恤;若是背叛,家中亲人可就不知什么下场了。

  张小敬冷声道:“你既然已开*代,就已经背叛了守捉郎,還不如全交代了,也许朝廷還能优待一二。”刺客听出张小敬的威胁意味,露出绝望神情,恳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着不忍,开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张小敬突然手指门口,一声怒喝:

  “滚!”

  這突如其来的霹雳,让屋子裡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他来到长安,可从来沒人对他這么声色俱厉。

  张小敬大骂道:“你以为你是刑部尚书還是大理寺卿?在這裡兀自聒噪,指手画脚!”

  “在下只是……”

  “你们這個波斯寺窝藏要犯,为害长安;你阻挠靖安司办案,几令刺客逃脱。光凭這两條罪名,就足够把你寺连根拔起!你還觉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滚出去!”

  伊斯被骂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气,画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只以神眷为顾念。”然后深鞠一躬,转身离开,脚步踉踉跄跄,似乎深受打击。

  檀棋望着他的背影离开,轻轻叹了一声。她有点同情這個自恋天真的景僧,可事态严重,由不得菩萨心肠,只好金刚怒目了。

  见张小敬对伊斯发泄了這么一通,那刺客也有点被吓到了。张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们杀的這人,乃是突厥的右杀,他替一伙凶徒筹划,要在今晚毁掉整個长安城。你们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凶徒灭口。”

  刺客瞳孔为之猛然收缩。他不知道右杀是什么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他知道整個长安城被毁是什么结果。

  “守捉郎为虎作伥,对抗朝廷。届时别說你们的组织,就连边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数肃清。”

  刺客沉默不语,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动。“肃清”只有两個字,却意味着十几万守捉妇孺流离失所,沦为贱奴。大唐朝廷,干得出来這种事。

  “說出你的上级,這是在挽救你们守捉郎自己。”张小敬发出了最后一击。

  刺客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捂住脸,嗫嚅着說出了一個地址:“平……平康坊。我們的落脚处和委托,都是在裡面的刘记书肆交接。”

  平康坊?

  张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觉得再合理不過了。

  平康坊裡,可不光有青楼,還有范阳、河东、平卢、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陇右、剑南、岭南五府十位节度使的留后院。

  這十個留后院,负责十位节度使在京城的诸项事务,大到钱粮调遣、官员走动、奏章呈递,小到家眷出游、礼品采买,都归其负责。它還有個不能宣之于口的工作,就是担任各地驻京城的情报驿,既搜集地方情报汇总给朝廷,同时也是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卫袭击京城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后院发现,然后报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节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户,一般由留后院出面发出委托。守捉郎把落脚地点设在平康坊裡,沟通起来自然再方便不過了。

  看来今日,注定要二入平康坊啊。

  张小敬一边想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指头。左手小指头处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正要动身,忽然听见外头一個旅贲军士兵惊慌地跑過来。檀棋认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拦住他问怎么回来了。

  “靖安司遇袭!”士兵拖着哭腔,气都喘不匀了,“整個大殿都烧起来了!”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壁裡瓦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建筑,发出噼裡啪啦的声音,每一個弹指都在疯长。用不了多久,這些火苗便能汇聚一处,把靖安司大殿变成一具不逊色于西市任何一处彩灯的大火炬。与此同时,左右偏殿也腾起火头。

  在火势成形之前,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四周火星缭绕,如一條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烟色极黑极浓郁,還带有一种刺鼻的味道,本来已被诸坊灯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這一片烟雾重新抹黑。

  远近的望楼,都在徒劳地向总部挥动着紫色灯笼,等待着注定不会再有的回应。

  许多靖安司的书吏从正门和偏门涌出来,他们個個狼狈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声呼救,甚至還有人后身衣襟上還燃着火,边跑边发出凄厉惨叫。

  所幸长安一贯极重视上元节的火灾隐患,每年到了灯会,都会安排大量武侯随时待命。一见光德坊火起,附近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应,朝這边赶過来。只是观灯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在路上,要花费多一倍的時間。

  先期抵达的救援,人手太少,只能先对幸存者进行施救,然后保证不让火势蔓延到周围建筑。对于大殿本身,则完全束手无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带后,一屁股蹲在地上,对着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着大量重要文档资料,這一下子全被烧沒了。沒了這些,就无法施展大案牍术,靖安司将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這些幸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难以言說的恐怖影像。他们逃离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长安沙盘被大火所笼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开大缝,乐游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腾起烟雾,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倾颓、坍塌——那简直是宛如地狱般的景色。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压迫得喘不過来气。

  這场大火惊动了周围所有官署。从坊角的武侯铺到京兆府的不良人,从旅贲军到右骁卫,都纷纷派人试图接近,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還有许多观灯的游人和闲汉,以为這又是什么新噱头,于是好奇地凑過来围观。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這個时候失火,势必会牵动方方面面的关注。

  按道理,在這個时候,应该首先设法抢救殿中文书,然后设法恢复大望楼的通信功能,调遣诸军布防。可是贺知章与李泌两個长官一個病危、一個被挟持,靖安都尉和旅贲军主帅又远在义宁坊,主事徐宾也不知所踪,整個局面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靖安司就像是一個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瘫倒在地,全无知觉。

  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過来,他们的肩盔下缘缀着豹皮,一看便知是隶属于右骁卫的豹骑精锐。豹骑们挥舞马鞭,粗暴地驱开围观的百姓,很快在火灾现场附近清出一块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装的甘守诚在十几名近卫的簇拥下,匆匆赶了過来。

  皇城之外,本不归右骁卫管。不過甘守诚恰好巡视到了附近,便赶了過来。

  甘守诚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大殿的火势,紧绷的脸上沒有任何表情。旁边一個近卫笑道:“靖安司烧了咱们,沒几個时辰就遭了报应。這现世报也真爽利……”他话還沒說完,“啪”的一声,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诚低声喝道:“闭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裡,可沒有丝毫报复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惧。

  刚才手下已经找到几個幸存的书吏。根据幸存者的描述,是有一伙自称“蚍蜉”的蒙面人突袭了靖安司,进行了一番杀戮与破坏,然后在外面的人觉察之前,迅速挟持李司丞离开。临走前,他们還喷洒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听了,只会震惊于突袭者的残忍,但有几十年军龄的甘守诚听完,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胆识和自信,才能想出這么一個直击中枢的计划。

  這次突袭,无论是事先情报的掌握、计划的制订以及执行时的果决利落,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水准。就像一员无名小将单骑闯关,在万军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将的首级。甘守诚不认为任何一支京城禁军有這种能力,即使是边军也未必能与之媲美。

  跟這個相比,刚才被李泌与贺东逼迫打赌的窘迫,根本不算什么。

  “蚍蜉……蚍蜉……”甘守诚低声念着這两個字,不记得有任何组织叫這個名字。

  這样一支强悍的队伍,如果袭击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宫呢?

  甘守诚想到這裡,握马鞭的手腕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冰凉。這时一名骑兵飞驰来报:“我們找到崔尉了。”甘守诚道:“立刻让他過来汇报。”崔器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儿应该知道得更详细。可骑兵却面露难色:“這個……還是請您過去吧。”

  甘守诚眉头一皱,抖动缰绳,跟着骑兵過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处生熟药材铺门口,十几個伤者躺在草草铺就的苫布上,*声连绵不绝。老板和伙计正忙着在一個大石臼裡调麻油,這是眼下炮制最快的烧伤方子,還有几個热心居民正忙前忙后地端着清水。在铺子门口,几名右骁卫的骑兵已经左右站定,不允许人靠近。

  甘守诚一掀帘子,迈步进去。裡面一共有四個人,除了崔器以外,旁边還有两男一女,全都是灰头土脸,甘守诚只认识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诚进来,姚汝能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球,面色黯如死灰。他沒想到前面大殿比监牢還要惨烈十倍。当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时,整個人差点疯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对象,就這么化为了飞灰。

  甘守诚的目光扫過姚汝能,又看向旁边的崔器。

  他的情况比姚汝能還糟糕,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下腹部一片血污,上面沾满了糊状的止血散。甘守诚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沒发挥作用,就被血冲开,肯定沒救了。听到脚步声,崔器忽然睁开双眼,虚弱地朝他看過来,口中一张一合。

  甘守诚对這個叛徒沒多少好感,可如今看到他惨状如斯,一时不知该說什么才好。他索性俯身前探,直接开口发问:

  “崔尉,你觉得袭击者是谁?”

  半晌才传来一個极其虚弱的声音:“军人,都是军人……”

  甘守诚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怀疑,這种精准狠辣的袭击方式,不可能来自职业军人之外的组织。這下子,只怕整個大*界都要掀起波澜了。

  “能看出是哪儿的军人嗎?”甘守诚追问。

  崔器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甘守诚一看他這状况,只好放弃询问,心不在焉地宽慰了几句。這时崔器又开口道:

  “甘将军……我不该来长安。”

  “嗯?”甘守诚一怔。

  “我到京城来,本以为能建功立业,可我不该来。长安把我变成一個我曾经最鄙视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陇山,想回陇山……”

  崔器望着天花板,喃喃念叨着,两行泪水流下脸颊。周围的人默然不语。他忽然拼尽全力,大吼了两声:“陇山崔器!陇山崔器!”然后叫声戛然而止,呼吸也随之平息。

  闻染默默地蹲下身子,用一块汗巾擦拭崔器的遗容。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么事迹,但在监牢前奋勇杀敌的身影,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裡的。姚汝能斜過头来,目光裡有浓浓的悲哀,脑子裡想起张小敬的那句话:“在长安城,如果你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甘守诚站起身来,将左手横在胸前,敲击胸口三下。這是军中的袍泽之礼,旁边的近卫们也齐刷刷随将军行礼。

  一個声音在屋中响起:“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這诗咏的是戍边之事,句子之间缭绕着一股悲怆思归的情绪。众人转头看去,一個方脸挺鼻的年轻人斜靠在墙角,双手抱臂,刚才的诗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這是你写的?”甘守诚问。岑参拱手道:“只是有感而发,几行散碎句子,尚不成篇章——在下仙州岑参。”

  “诗不错,只是不合时宜。盛世正隆,何必发這种悲怨之言。”甘守诚随口评价了几句,然后转身出去了。岑参在他背后大声道:“将军你觉得這盛世,真的只需要逢迎颂赞之言嗎?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机暗伏的。”

  甘守诚脚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参的话所震惊——那种文人式的抱怨沒什么新鲜的——而是从他的最后一句话联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那些人袭击靖安司,随身携带火油,显然是为了破坏而来,一达成目的立刻撤走。這种举动,不像复仇,更像是一种预防措施:靖安司是长安城的眼睛。把眼睛挖掉,它就变成了一個盲人,敌人便可以为所欲为。

  也就是說,突袭靖安司只是计划中的必要一环,袭击者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标。

  想通這一点的甘守诚,铠甲内衬立刻沁出了一层冷汗。比靖安司更大的目标,在长安城可不算多。

  他一念及此,根本无心在這裡多做停留,快步走出门去。外头還是一片乱哄哄的。大火仍在继续,丝毫沒有熄灭的征兆。七八個不同衙门的人混杂在一处,大呼小叫,各行其是,根本沒人居中指挥,救援和灭火效率极差。

  “若是沒有一個新长官,靖安司恐怕就完了。”甘守诚心想。

  他不喜歡靖安司,但必须得承认,靖安司在搜寻敌人上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個官署衙门都无法取代的。它如果完蛋,对整個长安的安全都将是個极大的打击。

  一大块云枋头燃烧着掉下来,砸中了一辆运送伤员的牛车,激起了一阵惊呼。那车夫犯了個错误,把车停得离火灾现场太近了。

  几個铺兵正在缠绑担架,准备抬人。可他们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坊前通道,后面的水囊送不過去,导致前方扑火的士兵不得不后退,不小心踏坏了几副担架。两边掀起一阵争吵。

  這样的事情,不断在现场发生,严重拖延了救援的进度。

  看到這一幕幕低级错误,甘守诚有点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举起了右手。此时他是现场最高级别的官员,只要振臂一呼,情况就能得到好转。可是甘守诚犹豫再三,又把手放下了。

  一個禁军将领接手城防指挥?不行,這太犯忌讳了,绝不能這么做。靖安司的后台是太子,来收拾残局的人,必须得是东宫一系的才行。

  嗯?等一等,這個可未必。

  甘守诚的脑海裡忽然浮现出一個好主意。他唤来一個骑兵,现场手书了一封信笺,让他立刻直送中书省。信的內容很简单:靖安司被罹兵难,首脑残破,恐有害于城治,提請中枢再简贤良,重组司务。

  他知道,李林甫觊觎靖安司的控制权很久了,只是苦于无处下手。這封信,可以送李相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份绝大的人情。

  而且這個行为,官面上无可指摘。我右骁卫将军出于安全考虑,建议中书令选拔新官,接手靖安,堂堂正正,发乎公心,谁也不会說有越权干政之嫌。

  既卖了人情,又占了大义,還推动了靖安司复建,可谓一石三鸟。

  至于眼前的混乱局面,就只能再让它混乱一阵了。甘守诚带着憾色,又扫了一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掉转马头匆匆离开。他得赶快回去,把右骁卫的安防再查一遍。

  黑烟与火焰继续在夜空舞动着,长安其他街区仍旧歌舞升平,游人如织,丝毫沒觉察到在這裡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這一切意味着什么。

  听到靖安司遇袭的消息,檀棋完全傻掉了。

  她觉得這根本就是谣言,怎么可能会有這样的事情发生?那可是靖安司啊!她不顾矜持,抓住那個士兵的甲衣,像吼一样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那個士兵根本沒机会靠近大殿,并不清楚细节。他只是打听到似乎有人袭击靖安司,放火焚烧,然后匆匆返回报信了。

  “那公子呢?李司丞在哪裡?”

  “不,不清楚。”士兵结结巴巴地回答。

  檀棋深深吸入一口气,一把推开士兵跑到坐骑前,连上马石都顾不得踩,就這么急匆匆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要走。這时一個男人突然拦在马前,用大手把辔头死死扯住。

  “你要去哪裡?”张小敬阴着脸喝道。

  “回光德坊!靖安司遇袭你沒听到嗎?”檀棋的声音尖利,還带着点哭腔。

  张小敬脸色阴沉:“你现在回去沒有任何意义。”檀棋叫道:“我又不归你管!让开!”她把缰绳又抖了抖,驱赶着马匹要把张小敬撞开。张小敬挺直了胸膛,挡在路上纹丝不动:“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檀棋气坏了,這個人竟然无情无义到了這地步,真是半点心肝也沒有:“你是個死囚犯,靖安司与你无关!可我不能不管公子!”她呵斥马匹,就要跃過去。

  张小敬沒容她前进,独眼凶光一现,双手在两侧马耳狠狠一捶。马匹猝然负痛,登时惊慌地开始尥蹶子,檀棋一個把握不住,生生摔下马来。

  檀棋被摔得头昏眼花,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张小敬踱步走近,却沒伸手来扶,就這么冷冷地俯瞰着她:“靖安司有李司丞在,如果连他都处理不了,你就算赶了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檀棋半支起身子,把脸转過去,這個残忍虐囚的刽子手,怎么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张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說道:“是,你很关心,你很愤怒,你很有人情味,可這些狗屁情绪,对局势毫无用处!看我的口型——毫无他妈的用处。”

  這突如其来的粗口,让檀棋脸色涨红。她正要反口,张小敬独眼一瞪,用更大的声音给她压了回去:“你以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间游戏?說走就走。错了!這是战争!战争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每個人都必须遵从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从来沒见過這人如此凶恶,她被這一顿呵斥吼得抬不起来头。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裡,你以为我不担心?你以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們的任务,不是保卫靖安司!而是追查阙勒霍多的下落,保住這长安城!這件事沒解决,任务就得继续。”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還要试图辩解。

  “沒有那個时辰!两個地方你只能选一個。你做出選擇,就得承担代价。”张小敬瞪了她一眼,转過身去,走了几步,冷冷甩過来一句,

  “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情。”

  說完他抛下放声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门口。那個守捉郎被两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边。他神色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来是吉是凶。

  這附近沒有漏刻,不知时辰,但酉时恐怕已经快過了一半。外头的灯市已经渐入*,声浪一波高過一波,光亮有增无减。张小敬压住焦虑,简短道:“带上這個人,我們出发。”

  于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辆厢车,几個士兵也坐了进去。他在外面把布帘一拉,就看不到裡面了。

  张小敬牵過自己的坐骑,上马正准备离寺。忽然一只手在旁边扯住了辔头,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张小敬急忙夹腿缩腹,牢牢地粘在马背上,這才沒掉下去。

  他侧头一看,檀棋正站在马前。她的眼角還残留着沒拭净的泪痕,清丽的脸庞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坚毅。她松开辔头,仰起下巴:“這下我們扯平了,走吧。”

  沒等张小敬搭话,她已经反身上马,用一截细绳把自己的长发束在后面,再反绾于头顶。這样在运动时,头发便不会散乱脱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颈特别颀长,头发高束,更显出整個人飒爽干练。

  张小敬沒有做任何评论,一挥手,下令出发。

  一队人迅速离开波斯寺,从观灯的如潮人群中挤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裡而去。走了一会儿,這一队人忽然在一处十字街前散开,分成两队朝着两個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個骑手从后头赶過来,左右为难了半天,终于选定了右侧,纵马追過去。

  他一气追到义宁坊的坊门口,前方的队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头寻找,忽然被左右数骑给围住了。张小敬从阴影裡走出来,定睛一看,他的表情,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显得意外:“伊斯执事?”

  “张都尉,别来无恙。”伊斯挺直胸膛,在骡子上画了個十字。他刚才被张小敬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却一点都不尴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一离开波斯寺,张小敬就发现后头有尾巴。他们设下一個圈套,本以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员,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恋天真的执事。

  “你跟着我們干什么?”

  伊斯在骡子上努力保持着平衡,开口說道:“都尉适才严训,真是醍醐灌顶。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敝寺确实耽于经义,疏于自查。所以在下决定来为都尉分忧。若能有毫末之助,也算景寺不负朝廷知遇。”

  他這一通话,张小敬听懂了。波斯寺裡头藏着一個突厥右杀、两個守捉的刺客,這事真要揭发出去,只怕阖寺都要倒霉。伊斯为了景教在长安的存续,也只能厚着脸皮凑過来帮忙,好歹搏一個功過相抵。

  张小敬在马上眯着独眼,就是不說话。伊斯战战兢兢等着,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這番话能不能打动這位凶神。

  见他半天沒反应,伊斯双手一拱,语带恳求:“我景僧在中土传教不易,恳請都尉法外开恩,在下愿执缰扶镫,甘为前驱——再者說,都尉查案,不也正好需要一個身手敏捷、眼光敏锐、头脑睿智的帮手嗎?”

  “……”這回连张小敬都无言以对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這個自恋狂踢下骡子的冲动。伊斯也觉得說得不太合适,连忙改口道:

  “与胡人交涉时,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這么說,不算自夸。至于“波斯王子”云云,只当他自吹自擂。张小敬终于被打动了:“随便你吧,不過我可不保证你的安全。”

  伊斯大喜,赶紧抽打骡子,紧紧跟上队伍。他出门追赶得太急,不及备马,就随手牵了头骡子来。好在此时大街上人太多,骡子和马的行进速度也差不多。伊斯不敢太靠近张小敬,便去和檀棋套近乎。檀棋心中惦记公子,懒得理他。伊斯只好一個人缀在后头。

  他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挤過观灯人潮来到了光禄坊。前方就是朱雀大街,再過去便是万年县城的辖区了。不過走到這裡,马车实在是沒法往前走了。

  此时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众,摩肩接踵,不可胜计,黑压压的一片,密得连风都透不過去。

  他们都在等着看拔灯。

  拔灯不是灯,而是一队队在特制大车上载歌载舞的艺人。這些拔灯车由各地官府选拔,送入京城为上元灯会添彩。上灯之后,他们分别从东、西、南三個方向入城,沿街徐行,各逞技艺,最后在四更也就是丑正时,集合于兴庆宫前。获得最多赞赏、表现最夺目的艺人,谓之“灯顶红筹”。

  在那裡,天子将恩准“灯顶红筹”登上勤政务本楼,一起点燃长安城最大的灯楼,把节日气氛推至最*——這就是拔灯的由来。

  长安民众除了观灯之外,另外一大乐趣就是追逐這些拔灯车。车子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一些特别出色的艺者,每年都会有固定追随者一路跟从。

  现在朱雀大街中央,两個极受欢迎的拔灯车队正在斗技,一边是一個反弹琵琶的绯衣舞姬,一边是個敲四面羯鼓的半裸大汉。两人身边皆有乐班随奏。无数拥趸簇拥在周围,高举绸棒,汗水淋漓地齐声呐喊。

  张小敬一看這架势,只怕半個时辰之内這裡的人群是不会散了,宽大的马车肯定穿不過去。他和其他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让那一干士兵押送马车,从南边绕路慢慢過去,他自己先行一步。单骑行穿越朱雀大道,比数骑外加一辆车可快多了。

  本来张小敬让檀棋跟着马车走,可她眼睛一瞪:“你不是总說,每個人都得为自己的選擇负责?你刚才非要我跟着,现在又要甩开?”她倔强地把马头一拨。

  张小敬只得苦笑着答应。于是他跟檀棋两人两马先走,其他人绕行。

  至于那個跟在屁股后面的伊斯执事,张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爱跟着就跟,跟丢了活该。

  计议既定,车夫把马车掉头,一路向南而去。张小敬和檀棋则从马上下来,把缰绳在手腕上扣上几圈。這两匹马沒有玳瑁抹额,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驰。何况现在大道上人数太多,骑马還不如牵马走得快些。

  于是两人就這么并肩牵着两匹马,努力地挤過重重人群。四周烛影彩灯,琴鼓喧嚣,不时還有剪碎的春胜与花钱抛去半空,又徐徐落下,引起阵阵惊呼。整條大道上洋溢着脂粉味、臭汗味与几千支蜡烛的香腻味,浓郁欲滴,熏得观者陶陶然。

  這两人两马,默然前行,与兴奋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在人群裡穿行的张小敬,收敛起了杀气和凶气,低调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好几次,兴奋的游人撞到他身上,才发现這裡還有個人。檀棋几次侧過脸去,想对张小敬說点什么,可又不知该說什么。

  登徒子、死囚犯、凶神阎罗、不肯让女人代死的君子、酷吏、干员、游侠……此前短短几個时辰,檀棋已经见识到了张小敬的许多面孔,可她对這個人仍旧难以把握。如今這杂乱的人潮,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张小敬身上那些浮夸油彩,露出本来的质地。

  檀棋的脑海裡,凝练出两個字:寂寞。

  张小敬的身影十分落寞。周围越是热闹,這落寞感就越强。他穿行于這人间最繁华最旺盛的地方,却仿佛与周遭分别置身于两幅画内,虽相距咫尺,却永不相融。

  从某种意义上来說,他比公子距离這尘世更远。

  她這么想着,头也不知不觉垂下来,背手牵着缰绳,轻声地哼起牧护歌来。歌声萦萦绕绕,不离两人身边。声音虽低,却始终不曾被外面的喧腾淹沒。

  這是岐山一带乡民祭神后饮福酒时的助兴调子,虽近俚俗,却自有一番真意。公子曾說,此歌韵律是上古传下来,上可映月,下可通达初心,大雅若俗,今人不知罢了。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芒。檀棋相信,那月亮已生感应,只是不知能通达到哪些人的初心中去。

  且唱且走,檀棋忽然发现,张小敬牵着缰绳前行,那粗大的手指却轻叩着辔头上的铜环,恰好与牧护歌节拍相合。他的动作很隐秘,似乎不好意思让人发现。

  檀棋轻轻一笑,也不說破,继续哼着。两個人很有默契地一唱一拍,就這么穿過喧嚣人群。张小敬的步态,似乎轻松了一些。

  两人足足花了半刻時間,才挤出人群。檀棋看到兴道坊的坊墙时,如释重负,忍不住叹道:“如果望楼還在就好了,至少能提前告诉我們,哪裡不堵。”

  自从靖安司遭到袭击后,整個望楼体系都停止了运作。其实绝大部分望楼還在运作,只是沒有大望楼居中协调,它们不過是些分散的望楼罢了,捏不成一体。

  沒有了长安城消息的实时更新,這让靖安司的人备感不便。

  想到這裡,檀棋朝光德坊回眸望去,眼神裡又涌出浓浓的担忧。她选了前去平康裡,她相信公子易地处之,也会這么选,可忧虑這种情绪,可沒法控制。

  张小敬忽然勒住了坐骑,转头对檀棋咧嘴笑道:“你提醒了我,我来给你变個戏法吧。”檀棋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說這個。

  张小敬从马匹旁边的褡袋裡取出一张叠好的紫灯笼。他把灯笼重新拉撑起来,点亮,然后把一根折成三折的长竹竿重新展开,高高挑起灯笼。檀棋有点莫名其妙。這一套装备,是靖安司的外勤人员在夜间与望楼通信用的,眼下大望楼已灭,用這個传话還有什么意义呢?

  张小敬挑起紫灯笼,有规律地上下摆动,时而遮掩,时而放高。檀棋对這一套灯语不很熟悉,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张小敬却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让她等着看。

  過不多时,兴道坊的望楼亮起了紫灯笼,闪過数次,似乎收到了张小敬的消息。随即南边的开化坊望楼,也亮起了紫灯笼,闪动频次与兴道坊类似。

  张小敬继续晃动着灯笼,远处光禄坊、殖业坊也纷纷做出回应。過不多时,安仁、丰乐、务本、崇义……周围远近诸坊的望楼,都陆陆续续苏醒過来,紫灯明灭闪烁,很快连缀成一片,都呼应着张小敬的动作。那番景象,就好像天师禳星似的。

  张小敬把挑着紫灯的竹竿,插在马背后的扣带上,這才对檀棋說道:“现在望楼体系恢复运作了。只不過它们的中心不是光德坊大望楼,而是我。”說到這裡,他跷起左手大拇指,在自己胸口点了点。

  “我现在,就是靖安司的中枢所在。”

  檀棋瞪大了眼睛,這還真是比变戏法還神奇。为什么他這么容易就接管了望楼,成了级别最高的指挥者?

  张小敬重新上马,马匹身子一颤,连带着屁股后那高高挑起的紫灯抖了几抖。

  “别忘了,李司丞在申初授過我假节望楼的权限,這個命令可从来沒撤销過。”

  姚汝能递過一杯水,闻染接過去浅浅喝了一口,觉得水中也满是烟火之味。姚汝能歉然道:“抱歉,几处水井都人满为患,只能再等等了。”闻染苦笑道:“能活下来就好,又怎么能挑拣呢?”

  甘守诚走了以后,他们无处可去,只得继续待在药铺子裡。外头依旧忙乱,就连崔器的尸身,都来不及收殓,暂时還停在旁边的门板上。

  “我能不能回家?”闻染可怜巴巴地问。她从今天中午开始,就再沒碰到過好事,被人捉来运去,沒個消停时候,精神实在是疲惫不堪。姚汝能比了個道歉的手势:“抱歉,不成,李司丞让我把你关起来,還沒有释放的命令。”他又怕闻染误会,连忙又解释道:“现在外面可不太平,還是待在這裡最安全。”

  “因为這裡已经烧過了?”闻染反问。

  “呃……”姚汝能毫无防备被噎了一下。闻染扑哧笑了一声,忽然注意到,姚汝能肩头的伤口只用块破布潦草一裹,歪歪扭扭的,便招呼他坐下。她低头从自己的裙摆下缘撕了一條布,重新细细给他包扎起来。

  闻染的葱白手指灵巧地摆弄着布條,姚汝能闻到阵阵幽香传入鼻子,连忙把头低下去。他心想,原来张都尉循着這样的香气,才找到這姑娘的。這香味初闻淡泊,却弥久不散,以后用作公门追贼,倒是方便得紧。

  唉,不知张都尉和檀棋姑娘听到靖安司遇袭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阙勒霍多查得如何?

  他想到這裡,忽然想到這是個很好的机会,便随口问道:“你和张都……呃,张小敬都尉怎么称呼?”

  闻染一边专心致志地处理着伤口,轻声答道:“他是我的恩公。”

  “他救過你?”

  闻染的脸上浮现出沉痛之色:“岂止救過……他为了我們闻家,把命都搭上了。”姚汝能一惊,怎么他判死刑是這個原因?檀棋不是說因为杀了县尉嗎?

  现在左右无事,闻染便娓娓說来。

  原来张小敬和闻染的父亲闻无忌,在西域当兵时同为战友。当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来的三個士兵裡,闻无忌也是其中一個。他救過张小敬一命,为此還丢了一條腿。

  烽燧之围解除后,闻无忌无法继续当兵,便選擇了退伍。他带着女儿与都护府的赏赐,来长安城裡开了個香铺,日子過得不错。后来张小敬做了万年县的不良帅,两個老战友有過命的交情,更是时时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张小敬前往外地出差,闻记香铺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为小勃律来使兴建一座宾馆,地址就选在敦义坊。虞部开出的价码极低,闻无忌自然不干,坚持不搬。不料夜裡突然来了一群蒙着面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闯入铺裡,乱砸乱打,闻无忌出来与之理论,竟被活活打死。闻染也险遭*,幸亏她机警顽强,觑到個空隙逃了出去。

  闻染本想去报官,正赶上县尉亲自带队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给抓了起来。她百般哭诉,却无人理睬,一直被关在深牢之中。沒過多久,外头递进一份状书,让她供述父亲勾结盗匪,分赃不均而被殴死,香料铺子就是用贼赃所购。若她不肯画押,就要被变卖为奴。

  闻染听了以后,坚决不肯,结果几個狱卒過来按住她,硬是在状书上按了一個手印。她心裡彻底绝望,曾几度想過要自杀。

  過了几天,忽然她被放了出来。闻染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张小敬回到京城,得知闻记香铺的遭遇后,先把熊火帮几乎连根拔起,随后不知为何,杀了万年县尉,惹得万年县廨震动。最后他居然挟持了永王,几乎要把乱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张小敬是怎么扯进永王的,又是怎么被擒判了死刑,内中曲折闻染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从此闻记香铺安然无恙,也沒人来找自己麻烦。她一介弱质女流,沒有力量见到恩公,只能在家裡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說着說着,闻染靠着他的胳膊,居然睡着了。

  姚汝能身子沒动,心裡却是惊涛骇浪。他不只是惊张小敬的作为,也惊讶于那些人的黑心贪婪。

  要知道,县尉轻易不亲夜巡。他那一夜会出现,显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帮勾结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笔,双管齐下钉死闻无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张小敬肯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怒而杀人。

  姚汝能对吏治阴暗之处,也听過许多,可這么狠绝恶毒的,還是第一次。一户小富之家,顷刻间家破人亡——這還是有张小敬舍身庇护,若换作别家,只怕下场更加凄惨。张小敬說长安是吞人的巨兽,真是一点不夸张。

  他终于理解,为何张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气会那么重。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声慨叹从旁边传来,姚汝能回头,发现岑参正斜靠在廊柱旁边,也听得入神。

  他念的這两句诗,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参又赞道:“姑娘這一番讲述,略作修饰,便是一篇因事立题、讽喻时政的上好乐府。”他低头想要找笔做個记录,却发现诗囊早就被烧沒了,只好去翻药铺的木柜格,看有沒有纸和笔。

  姚汝能有点迷茫:“這也能入诗?”

  岑参激愤地挥了挥手:“怎么不能入?如今写诗的,大多辞藻昳丽,浮夸靡绮,动辄诗在远方,却不肯正视眼前的苟且。正该有人提倡新风,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然后又埋头翻了起来。

  姚汝能无奈地催促道:“阁下在靖安司只是临时羁押,现在若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

  当初关岑参,是因为他阻挠张小敬办案,怀疑与突厥狼卫有关系。现在身份已经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說,想留也沒地方关他了……

  岑参从柜台后抬起头来,语气愤慨:“走?现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马匹和诗都沒了,你们得赔我。”

  “坐骑好歹能折個钱数……诗怎么赔?”

  “嗯,很简单,让我跟着你们就行。”岑参一副妙计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观察着,闻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個张小敬的事,還有你们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点诗吧?知道這对诗家来說,是多么好的素材嗎?”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這家伙眼裡,這些事情只是诗材而已?他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不懂诗,只知道一点韵。”

  岑参一听他懂韵,立刻变得兴奋了,连声說够了,可以简单聊聊。姚汝能苦笑连连,他懂字韵,是因为望楼传递消息以《唐韵》为基础,跟作诗毫无关系。

  沒想到岑参更好奇了,缠着他让他讲到底怎么用《唐韵》传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额,后悔自己多嘴。他让岑参把窗子推开,远处可以见到慈悲寺门前悬着的灯笼。姚汝能对着這個灯笼,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望楼白天用鼓声、晚上用灯笼进行韵式传信的原理。

  岑参击节赞叹道:“以灯鼓传韵,以韵部传言,绝妙!谁想出這個的?真是個大才!看来以后我不必四处投献,只要凭高一鼓,诗作便能传布八方,满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压下反驳的欲望,心想你高兴就好……岑参对着窗外,对着灯笼开始比画起来,嘴裡念念有词——他正尝试着把自己的诗句转译成灯语。

  這时大门轰的一声被推开,走进一個衣着鲜亮的皮衣小吏。小吏环顾四周,大声嚷道:“這裡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犹豫地举起手来,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還能动弹的属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训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挟持了嗎?难道被救回来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后匆匆离开铺子,又去通知别人了。

  這么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挟持,去向不明,也确实得有一個人尽快恢复局面——如果這個人是张小敬该多好,可惜這绝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闻染轻轻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参打了個招呼。岑参一摆手,說你去吧,這姑娘我先照看着,然后继续专心翻找纸笔。

  慈悲寺的大门离靖安司不远,门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观灯游人都已经被清空,和尚们也把门关紧,现在广场上站着几十個人,都是靖安司幸存下来且能动弹的人员,個個都面露悲戚。

  姚汝能数了数人数,只有事发前的三分之一。换句话說,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于這场突袭,他心中一阵恻然。广场上的熟人彼此见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泪来。除了庆幸劫后余生,别的也說不出什么。

  等不多时,一声锣响,四面拥来二十几名士兵,個個手执火炬,把广场照了個通明。一位官员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门前,站在台阶上俯瞰广场。他四十岁上下,身材颀长,两边颧骨很高,把中间的鼻梁挤得向前凸出,似乎随时会从脸上跃出。他的下颌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着油光,一看就是平时下了功夫保养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身着浅绿官袍,银带上嵌着九枚闪闪发亮的铜带銙。這是七品官阶的服带,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阶。

  锣声再次响起,示意众人注意。那官员手执一方铜印,对下面朗声道:“诸位郎君知悉,本官是左巡使、殿中侍御史吉温。现奉中书之令,重组靖安司。各归其位,不得延滞。”

  這個身份让广场上的人议论纷纷。他们都知道靖安司的后台是东宫,现在中书令任命一個御史来接管,這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吉温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颔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员走過来,手裡捧着厚厚一卷文书。那官员展卷朗声读道,声音响彻整個广场:

  “《大唐六典》卷十三《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载曰:凡两京城内则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内有不法之事。谓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讹、宿宵、蒲博、盗窃、狱讼冤滥,诸州纲典、贸易、隐盗、赋敛不如法式,诸此之类,咸举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内,右巡知京城外,尽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将晦,即巡刑部、大理、东西徒坊、金吾、县狱。”

  随着一條條艰涩拗口的官典條文当众念出来,靖安司的人渐渐都听明白了。

  殿中侍御史有两個头衔:左巡使、右巡使,对两京城内的不法之事有监察之权,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两者职责有重叠之处,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

  无论是从律法上還是实务上来說,让一位左巡使来接掌靖安司,并无不妥。

  這位吉御史一不依仗官威强压,二不借中书令的大势逼迫,而是当众宣读官典,可见是個恪遵功令的人。现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来收拾残局。何况這位御史還捏着中书令的授权,何必跟他对抗呢?

  众人敌意少减,议论声逐渐平息。吉温捋了一下胡髯,再度开口道:“靖安司为贼所乘,本官倍感痛心。但如今元凶未束、顽敌尚存,還望诸位暂敛仇痛,以天子为念,先戮贼首,再祭英灵。”

  這话說得很漂亮,既点出事态紧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赏。幸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纷纷拱手弯腰,行拜揖之礼。這是下官见上官的礼节,承认其为新的靖安司丞。

  吉温见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为得意,侧過头去,对刚才那读官典的官员悄声道:“公辅啊,你這一招似拙实巧,還真管用。”那官员笑道:“在下還会骗端公您不成,趁热打铁,按之前商量的說吧。”

  侍御史在朝下称为“端公”,殿中侍御史称“副端”。那官员故意称高了一阶,吉温听了心中大悦,旋即拿起铜印:“诸位听令!”

  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后下达的第一個命令,大家都安静下来。

  吉温朗声道:“靖安司遭贼突袭,必有内奸勾结。攘外必先安内,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至于他的身份,我已经查明了——”他扫视全场,发现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很满意這個效果,吐出一個名字:“靖安都尉,张小敬!他就是勾结蚍蜉的内奸。”

  這個结论,让下面的人一阵哗然。

  吉温脸上的笑容趋冷:“诸位也许不知道,张小敬此前被判绞刑,正是因为杀死顶头上司。所谓贼性难移,有過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绑架,他也有份。如今靖安司被袭,一定也是他引狼入室——给我传令各处坊铺司守,全城缉拿此人,死活勿论!”

  元载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把官典重新卷好,唇边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听說袭击靖安司的贼人,自称“蚍蜉”,岂不正合张小敬這個卑贱之徒的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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