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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亥正

作者:马伯庸著
丢下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這位前靖安司丞,

  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

  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亥正。

  长安,不明。

  吱呀——

  许久未开的木笼门被硬生生拽开,枢轴发出生涩干瘪的声音。李泌被人一把推进去,几乎栽倒在地。他的脚踝上戴着一串铁镣铐,双手被牢牢捆缚在身后,口中還被勒了一根布带,以防其咬舌自尽。

  欣赏完那一场猛火雷的“盛景”后,他就被蚍蜉带到庭院附近的一处地窖裡来。這裡搁着一只巨大的木笼,大概是主人曾经用来装什么海外珍禽异兽的,木缝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笔直,距离任何一边的栅栏都很远。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笼中禽兽的行为,他严守着最后一丝尊严。

  整個地窖裡只有一個透气的小窗口,所以气息很浑浊。两名守卫有意无意地,都靠地窖门口而站,那裡有一條倾斜向上的石阶,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点。

  這些守卫神态很轻松,他们并不担心李泌会逃跑。這是個文弱书生,不通斗技,就算挣脱了捆缚,仍旧身困木笼;就算脱出了木笼,也身困地窖——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从地窖离开,外头還有庭院裡的大量守卫,绝对不可能脱逃。他们留在地下唯一的职责,其实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這次恐怕是不可能幸免于难了。他现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设法把消息传出去,至少得让张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么。

  李泌不怕死,他担心的是东宫和阖城百姓。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努力想找出一丝丝破绽。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這裡戒备太過森严,且深入地穴,别說传消息出去,就连外面什么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张小敬在,他会怎么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個自幼锦衣玉食的高门子弟,实在沒法揣度一個在西域死裡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個声音在他内心响起,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就在這时,地窖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泌抬起头,发现龙波居然又回转過来,這個人還咀嚼着薄荷叶,腮帮子蠕动得格外用力,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笼前:“李司丞,我是特意来贺喜的。”

  李泌沒作声,他知道必定又有什么坏消息——可局势還能坏到哪儿去呢?

  “刚才我的手下回报,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這一副重担,可以卸掉了。”龙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头慢慢又拧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條,不然听听他的话,想必会更過瘾。

  “听說接手之人,是個叫吉温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缉张小敬,指說他是内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传遍整個长安。”

  不用太多說明,龙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這條消息背后的意义。李相强势介入,靖安司的职权彻底失守,而解决蚍蜉的最后一线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斩断。

  他特意跑下地窖来說這個,就为了给囚犯最后一击。龙波相信,這個意外的好消息会让李泌彻底放弃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過去,果然,李泌皱起的眉毛,再也沒舒展开来。

  龙波一抬手指,让守卫把李泌口中的布條卸掉。李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沒有咬断自己舌头。事到如今,自尽已经毫无意义。

  “你们這些蚍蜉背后,原来是李相?”李泌脱口问道。

  龙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抬举我們了,我們可高攀不起那么大的人物——不過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长官,不是卧底,却胜似卧底。在他的主持下,现在沒人追查我們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张小敬身上。我們应该送块匾给他才对。”

  李泌沒理会這個戏谑:“张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张小敬若是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设法逃出城去了。”龙波喜气洋洋地說。

  李泌动了动嘴唇,沒有反驳。张小敬已经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证,又被剥夺了查案的权力,再沒有任何理由坚守下去,换了他在张小敬的位置,也会這么选。

  那张清俊面孔浮现出浓浓的颓丧神色,双眼光芒尽敛。這次是彻底输了。龙波知道,這個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因为他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說不定等会儿真能羽化登仙,還得感谢我成就您的仙缘呢。”

  丢下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這位前靖安司丞,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裡隐伏着一個身影,刚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传過来。

  龙波還未开口,鱼肠特有的沙哑声已传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线索,应该已经彻底断了吧?你還要去哪裡?”龙波一愣。

  “我要去杀掉张小敬。”声音還是那么平淡,可裡面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龙波知道,鱼肠一向自负,這次差点中了张小敬的陷阱,還丢了條胳膊,這個奇耻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皱眉道:“张小敬应该已经出城了吧?他沒那么蠢。”

  “他就是那么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来這裡回报,我已经缀上去了。”鱼肠固执地回答。

  “靖安司?”這個消息让龙波惊讶不已,“他是要自投罗網嗎?”

  黑暗中沒动静,鱼肠也不知道张小敬为何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龙波看了眼庭院裡的水漏,现在是亥正過一点,他对鱼肠道:“不要为這個人分心了,最后一步任务马上开始,你我先去把事情办妥。张小敬那边,随他去吧,对我們应该沒有威胁。”

  “随便你,但我要亲自动手。”

  鱼肠的声音消失了,他已经离开了庭院。龙波在原地驻足一阵,伸手往腰带裡摸了摸,发现薄荷叶已经嚼光了。他懊恼地咂了咂嘴,吩咐旁边的人去准备一匹精壮骡子。

  龙波站在灯烛下,用沒人听见的声音喃喃了几句。

  太子李亨听到外面有喧哗声,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从四望车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车的轸板,声嘶力竭地喊着话。

  黑暗中,看不清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声音却让他心惊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难!”

  李亨略带惊慌地看向左右,這种话在大街上喊出来,连仪仗队带周围百姓都听得见,這会惹起多大乱子?

  卫兵们反应迅速,已经扑了過去。两三個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从车子旁拖开,旁边還有人举起了刀,与此同时车夫也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這是仪仗遭到意外时的正常反应,李亨急忙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停下!停下!”

  车夫本来已加起速度来,骤然听到要停,只得猛一勒缰绳。可惜這是一辆驷车,四匹辕马反应不一,這么急促的加速与减速,让车辕登时乱了套。后马住了脚,前马還在奔驰,四力不匀,马车歪歪地斜向右侧偏去,连续撞倒了好几個步行的百姓,還把后头车厢狠狠地甩了一下,精致的雕漆厢侧在坊墙上蹭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同车的太子妃韦氏有些狼狈地扶住前栏,不满地问丈夫怎么了。李亨顾不得搭理她,冲后头喊道:“别动手,把她带過来!”

  本来士兵已经要把檀棋带离人群,可太子发话,他们只好掉转方向,抓着她的两條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车前。为防身怀利刃,他们還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开了好几條丝绦。

  借助四望车旁的灯笼,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脸,认出她是李泌身边的家养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過不同于往日的雍容优雅,她团髻被扯散,黑长的秀发披下来,衣着不整,极之狼狈。

  在韦氏狐疑的注视下,李亨下了四望车。他沒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环顾左右,然后抬起手对士兵說:“把她带去那裡,清空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处茶棚。這是依着坊墙搭起来的一個临时竹棚,外头用几個木箱与篷布一围,权作柜台。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把劣等散碎茶叶和姜、盐、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观灯的人渴了,都会来讨一碗喝,虽然味道淡薄,毕竟便当。

  太子有令,卫兵立刻過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后竖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净空间。待到屏障内沒有其他人了,李亨這才问檀棋怎么回事。

  檀棋见太子的脸上只有惊奇,却无焦虑,便明白他压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袭的事。不知道這是李亨对李泌太過放心的缘故,還是有人故意不让消息传去东宫……

  她收敛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說了一遍。李亨一听,登时倒退几步靠在车炉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问道:“那……那长源呢?”

  檀棋摇摇头,她也沒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這個确凿无疑。李亨来回踱了几步,大声唤进一個亲随,让他立刻赶到光德坊,尽快搞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亲随应了一声,立刻离去。這时太子妃韦氏一脸担心地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李亨却失态地咆哮起来,让她出去。他亲自把帷障重新扯下来,然后用手转着腰间的蹀躞,把上头拴着的算袋、刀子、砺石等小玩意拽来拽去——這是李亨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這两样李亨都绝不容失去。可现在出了這么大的事,他還得靠一個婢女冒死通报才知道。這让李亨除了愤怒之外,還有隐隐的惊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叹息。這位东宫,可以依靠的心腹实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都无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长源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对吧?”与其說他在劝慰檀棋,倒不如說在为自己鼓劲。檀棋趋前一步,低声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张小敬。”

  “张小敬?”李亨要回忆一下才记起這個名字。为了這個囚犯,李泌与贺知章几乎闹翻,至今贺知章還昏迷不醒。

  “现在张都尉是调查阙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为什么,靖安司却發佈命令,全城通缉他。太子殿下,您务必得设法解决此事!否则整個长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却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决了嗎?”

  檀棋急了,一时竟然连尊卑都不顾,上前一步高声道:“殿下,狼卫背后,另有主谋。长安的危机,還未曾解除,非张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皱眉道:“這人真有這么神?呃,当务之急,应该是搞清楚长源……呃,還有靖安司出了什么事。等我的亲随先回报吧。”

  檀棋觉得太子太优柔寡断了,现在不能浪费時間,更不能搞错轻重缓急。她正要开口催促,這时韦氏第二次掀开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后对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开始了。”

  李亨這才想起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這個春宴,可不是寻常春宴,而是天子在兴庆宫中举办的上元春宴。子时开始,京中宗室与满朝重臣都会参加;宴会持续到丑正,吃饱喝足的君臣会齐聚勤政务本楼上,观看各地选送来的拔灯庆典。历年上元,都是如此。

  這种重大场合,身为太子绝对不能缺席或迟到。

  李亨对檀棋道:“你随我上车,先去兴庆宫。等那边回报之后,再做定夺。”

  话已至此,檀棋也只能无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韦氏身旁。韦氏刚才挨了丈夫一顿骂,心情不佳,沒给她什么好脸色。不過她也看出来了,這女人跟丈夫沒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兴趣。

  四望车与仪仗再次启动,切开四周热气腾腾的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兴庆宫而去。越接近宫门,灯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有一栋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灯楼,状如葫芦,披缯彩,缀金银,在黑暗中安静地耸立着。

  檀棋参加過许多次上元观灯,可她印象裡从来沒有一個灯楼如此巨大,简直要盖過勤政务本楼风头,就连大雁塔也沒這等威势。

  此时還未到丑正,它還沒点起周身烛光,可那通天的气势,已彰显无余。檀棋简直不能想象,等到它点亮之时,该是何等煊赫。

  张小敬和伊斯离开平康坊之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从哪個铺子裡找到一顶波斯风的宽檐尖帽,给张小敬扣上,還用油墨在他双眼周围涂了两圈。這样一来,张小敬变成了一個弄婆罗门的戏子,那滑稽的墨妆恰好遮住独眼的特征。

  這样一来,除非被人拦住仔细检查,否则不用担心被看破伪装。

  现在整個长安城已经彻底陷入狂欢,每一处街道、每一個转角都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观灯,现在开始把兴趣转去看各处杂耍歌舞。這让人流变得极为汹涌,如同几十條河水在交错奔流。

  這种情况下,健骡比高头大马更适合骑乘。他们两個人偷了两匹骡子,一路穿城而過,见缝就钻,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时候還不走大道,而是从坊门穿過整個坊区。

  亏得伊斯妆化得好,他们俩连過七八個有岗哨的路口,都得以顺利過关。在這种极度拥挤状况下,靖安司的通缉令,不可能被彻底执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检查了事。只有一处坊兵见张小敬是個俳优打扮,让他演個婆罗门戏的笑话。张小敬哪裡会這個,幸亏伊斯打了個圆场,蒙混過去了。

  张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妆下的眼神闪着焦灼。

  在之前的两個时辰裡,靖安司的变化实在太奇怪,望楼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他觉得必须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实情况。

  尤其是姚汝能发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個天真古板到有点蠢的年轻人,得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发出這样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状况,到底变得有多糟糕?

  张小敬忧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還不知道徐宾现在怎么样?還有李泌,還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会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還有闻染。那是他的战友在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闻无忌?

  一個個全力以赴解救长安的人,相继被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张小敬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過来,全无光亮。

  這种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进闻记香铺。他看着满铺的狼藉,看到低头哭泣的闻染,看到虞部和万年县尉联合签押的文书,看到躺在地上盖着破布的闻无忌,张小敬整個人深陷泥沼,连迈出一步、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沒有。

  现在越往前走,张小敬越是紧张,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個瞬间,他的独眼眯起来,射出凶狠危险的光——這是压抑至极所爆发出来的戾气。

  若這一切真不如愿的话,索性再发一次疯好了。他心裡想。

  伊斯并不知道张小敬的决心,他一直在骡子上张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门。

  此时坊门站着数十名士兵,戒备森严。這裡刚发生了重大袭击事件,所以警戒级别比别处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奋勇,說我去打探一下。结果沒過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說已经禁止一切胡人入内。

  张小敬很惊讶,這個命令太粗糙了,毫无实际意义不說,反而会导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懒惰的官员,才会這么一刀切。

  伊斯进不去,张小敬也不能进,他的独眼太明显了,一定会被卫兵看出来。他们正在琢磨办法,恰好有一個胡人小吏从坊裡走出来,一脸沮丧,手裡還抱着個包袱。

  张小敬认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员,可惜自己不敢出面。這时就显出伊斯的价值了。他相貌英俊,谈吐又高深,外人看来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询问片刻,沒费多大力气便弄明白了。

  原来袭击靖安司的,是一個自称“蚍蜉”的组织,他们還顺便绑走了李泌。然后一個叫吉温的御史接管了整個靖安司。“通缉张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达的。现在新的靖安司设在京兆府裡,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经验的幸存胡吏,就這么给赶出来了。

  至于姚汝能、徐宾和闻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无知了。

  张小敬的脸色紧绷。這個变化,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严重的状况。蚍蜉的来历不明,但能量极大;而整個靖安司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一下要面对两個敌人,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张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内深处直冲夜空的黑烟。那個方向,应该是燃烧的靖安司大殿吧?别說這座大殿,就连最初答应给他赦免承诺、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张小敬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当性。

  事到如今,一個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张小敬现在如果掉头离开,绝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道义有亏。事实上,過了今晚,长安城是否還能有机会记住他的名字,都属未知之数。

  伊斯站在旁边,有点迷惑。他能感觉到,张小敬身上的气势一直在变化,忽强忽弱,似乎内心在做着某种挣扎。伊斯不敢去打扰,只得在胸口画了一個十字架,默默为他祷告。

  過不多时,张小敬缓缓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掸了掸眼窝,居然笑了:

  “伊斯执事,之前听你和檀棋聊天,曾讲過景尊怜悯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万众赎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這一茬了。

  “我记得檀棋也說,释教中有地藏菩萨,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罢,释也罢,這些大德,都愿为自己的選擇负责,身临浊世地狱,更何况人?”

  說到這裡,张小敬的独眼再度亮了起来,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個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无须任何顾忌才对。”

  說罢他哈哈大笑,笑声上犯夜空,豪气干云。伊斯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觉对方耀眼非常。

  “走吧。”张小敬一挥手。

  光德坊的两处坊门,断然是进不去了。他们两個人牵着骡子绕到光德坊的侧面。张小敬记得這裡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后花园。可走過去一看,发现水渠也被封锁了,十几個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从這個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左、右两处偏殿也浓烟滚滚,让张小敬很担心昌明坊的证物会不会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楼還在,上头挂着几盏醒目的紫灯,可是排列散乱,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来姚汝能已经不在那裡了。

  “咱们逾墙而走吧!”

  伊斯文绉绉地說了一句,挽起袖子跃跃欲试。他对翻墙越舍這种事的兴趣,仅次于对景尊的热爱。张小敬却摇摇头,靖安司连水渠都看管住,說明其他地方也同样戒备森严,贸然過去,只会打草惊蛇。

  在他心目中,這個新的靖安司也是敌人,必须时时提防。

  张小敬忽然想起来了,慈悲寺的草庐和靖安司之间,应该還有一架梯子。于是他们默默地从水渠边退开,绕到了慈悲寺紧贴着坊墙的一处坊角。

  這裡青砖叠排,形成一個内倾的夹角,为了凸显出释教特色,上缘還加了一圈菩提纹的凸边,既显得佛法广大,又适宜攀爬。更关键的是,墙外无人把守,可见靖安司的警卫并未扩展到慈悲寺一带。

  伊斯道了一声“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正要往墙上爬,张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执事,你助我上墙便够了。光德坊内吉凶未卜,你沒必要蹚這浑水。”

  他有伤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帮忙拽一下。但接下来的冒险,张小敬自己心裡也沒底,犯不上牵连伊斯這個沒瓜葛的人。

  伊斯不满道:“莫非都尉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张小敬顾不得纠正他的用词,摇摇头:“我已不是都尉,只是個被通缉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为景寺正名,反而会被牵连。”伊斯伸出两個指头,点了点自己那宝石般的双目:“在下這一双眸子,曾为秋水所洗,长安城中,沒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断,跟定都尉,绝不会错。”

  张小敬不太清楚,伊斯从哪裡来的這种自信。不過时辰已经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搁,他淡淡說了一句:“只要你愿为自己的選擇负责就好。”然后也往墙上爬去。

  两人花了一番力气翻进慈悲寺。寺中此时一片安静,连烛火都不见一盏。张小敬谨慎地穿過禅林,绕過佛塔,来到草庐之前。

  草庐裡已经空无一人,不過裡面到处有翻检痕迹。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盘,正是数個时辰前檀棋用来盛放油子给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应该已经离开了,草庐四周并沒有埋伏。张小敬走到院墙那裡,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這草庐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几個。這裡被抄检,說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宾落到敌手,被迫說出了這個秘密。张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個大窟窿,四周有几十個沾满了水渍的脚印。恐怕這裡還曾经发生過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谁。

  看到這些痕迹,张小敬感觉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单纯的无能,简直恶意满满,处心积虑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庐邻近靖安司的這道院墙,攀爬起来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這样的跑窟高手,利用旁边的柏树成功跳上墙头,又垂下一根绳子拽起张小敬。

  双脚落地,轻轻掀起一片尘土,张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還是当日正午时分。李泌刚气走贺知章,独掌大权,派他前往平康裡查案。那时靖安司精英俱在,无论望楼体系、旅贲军還是大案牍之术,皆高效运转,张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個时辰過去,這裡竟已沦为一片火狱废墟,物非人非。可惜张小敬并沒有時間凭吊,直奔证物间而去。

  证物间设在左偏殿附近的一处库房裡,裡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种现场遗留。曹破延的那串项链,就是在這裡重新串好的。张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场边缘移动,强忍灼人的高温,从主殿旁边穿過去,顺着一條残破走廊来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势,并不比主殿弱到哪裡去。這裡是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灾,恐怕這裡也不能幸免。

  张小敬他们抵达的时候,火势還未弱下去,噼啪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那個证物间也被笼罩在浓烟中,裡面存放的东西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靖安司看来也放弃了扑灭的努力,一個人也沒留,任由它们燃烧着。张小敬却不死心,他环顾左右,忽然注意到旁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

  說来也惨,這尸体身披火浣布,手裡還握着一根麻搭,应该是第一批冲进来救火的武侯。看他身上的脚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拥而出的逃难人群踩死的。

  他从尸体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捡起双手紧握。這麻搭其实是一根长木杆子,顶端捆缚着一大团粗麻散布條,可以蘸水带泥,扑打火苗。

  张小敬对伊斯叮嘱了一句:“若我沒回来,你就按原路撤走,尽快离京。”伊斯也不知该說什么好,只好表示会为他祈祷。在祈祷声中,张小敬松开裤带,在麻搭头上尿了一大通,然后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头一低冲着火场裡冲去。

  這一带连地面都烧得滚烫,张小敬的脚底隔着一层皮靴,都感觉踏在针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冲证物间去。

  证物间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与裡面并不连通,张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风险冲进去,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挥动麻搭,赶开灼热的空气与烟雾,碰到实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满尿液的麻布條遮掩口鼻,臊味总比呛死强。

  好不容易冲到门口,张小敬看到裡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個木质结构還在,可已摇摇欲坠。光凭手裡這点装备,沒可能压出一條通道来。他靠近了几次,都被热浪逼了回来。

  竹物易燃,恐怕它们是第一批化为灰烬的,即使冲进去,也意义不大。张小敬只得悻悻朝原处退去,走到半路,忽然這座左偏殿发出一阵瘆人的嘶鸣声。

  “不好!”张小敬意识到,這是大梁断裂的声音,意味着整個建筑即将坍塌,届时木火乱飞,砸去哪裡都有可能,对救火人员来說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看了眼远处,到安全距离還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间赶過去。张小敬当机立断,直接趴在与左偏殿相对的一处花坛旁边,然后把麻搭高高竖起,万一有大片物件飞過来,至少能被顶歪一点,不至于被砸個正着。

  他刚做完這個防护动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与斜撑,再也无法支撑大顶的重量,轰隆一声,在木料哀鸣声中崩裂、坍塌。无数带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处飞去。其中有一條燃烧的椽子,被压得直翘起来,像龟兹艺人耍火棍一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正正落在了花坛旁边……

  张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沒办法像其他同僚一样放心游玩,必须盯紧各处的花灯。

  长安的花灯一般都是由各处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颁发了匠牒的营造匠人,才有资格参与搭建。如果花灯出了意外,工匠连同签发官员都要被株连。

  花灯這东西,不同别物,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众目睽睽,遮掩都沒法遮。再加上长安风气奢靡,喜好斗灯,各家花灯越扎越大,烛火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张洛很紧张,特意派了十来個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乱子。

  他的压力還不止于此。

  除了民办花灯之外,皇家也要张灯结彩,而且一定要足够体面奢华,绝不能被民间比下去,這样才能体现出天潢气度。

  皇家的花灯采办营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张洛得负责日常维护以及布烛添油等琐碎的杂事。换句话說,這些花灯不经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负责。张洛虽有腹诽,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在兴庆宫前搭起了一個一百五十尺的大灯楼。华丽是华丽,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别的麻烦不說,单到了四更“拔灯”之时,得派多少人在灯楼之上,才能保证让這么大個灯楼瞬间同时点亮!

  大灯楼的燃烛事务,从物资调配到操作人员遴选,是张洛全权负责。這是個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员外郎只会诿過于人,下面有点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伦——早早推脱掉了,最后只能着落在沒什么后台的倒霉鬼张洛头上。

  他此时正站在安兴崇仁的路口,這裡有一座拱月桥,龙首渠的河水便从桥下潺潺流過。站在桥顶,手扶栏杆,附近花灯可以一览无余。這拱月桥是個观灯的好地方,除了张洛之外,還有无数百姓试图挤上来,抢個好位置。

  为了不影响工作,张洛专门派了三個壮汉围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强行格出一圈地方来。可现在的人流实在太多了,互相簇拥挤压,桥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三個护卫也不济什么事,退得与张洛几乎贴身而立。

  张洛看看時間,按照计划,再過一刻,所有他亲自遴选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厮都会集结在兴庆宫附近,然后一起进驻大灯楼,为最后的燃烛做准备。他看桥上人越来越多,决定早点离开,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烛的细节。

  虽然他们事先都已经演练過许多遍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可张洛觉得小心点总沒错。

  他吩咐护卫排出一條通道,正要迈步下桥,忽然人群裡传来一阵惊呼,人头开始骚动,似乎有人在散花钱。张洛双眼一瞪,在這么挤的地方撒花钱?撒钱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杖毙!

  很快骚乱从桥底蔓延到桥上。上头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抢钱,有的想尽快离开,還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随人流簇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整個桥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不少人滚落桥下,压在别人身上,发出巨大的叫喊声。那三名守卫也被挤散开来,张洛被人群生生压在了石雕桥栏,上半身弯出去,狼狈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无济于事。就在這时候,一只手从混乱中伸過来,张洛只觉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過桥栏,朝着桥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可百姓们谁也沒留意這個意外,還在声嘶力竭地挤着。三個护卫注意到长官掉下去了,他们很惊慌,但還沒到绝望惊骇的程度。龙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们尽快赶到河堤旁,把长官救起,最多是挨几句骂罢了。

  只有张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游起来了。他的咽喉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身体只能无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会随渠流漂向何处。他的尸首迟早会被人打捞上来,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届时别人就会发现,這并非一起落桥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伤者!”

  一声焦虑的喊叫从靖安司裡传来,在附近执勤的士兵纷纷看去,只见一個波斯人搀扶着一位浑身焦黑的伤者,往外拖动。那人满脸烟灰,身披一块熏得不成样子的火浣布。

  士兵们很惊讶,能逃出来的人,应该早就逃出来了,怎么裡面现在又有人?况且排胡令已下,怎么又冒出一個波斯人?

  “我,监牢,出来,這人還活着。”伊斯用生疏的唐语边比画边說。士兵们大概听懂了,這家伙原本是在监牢裡,门是锁的,所以费了些時間才逃出来,半路正好看到這個人還活着,就顺手拖出来了。

  這些执勤士兵都是临时抽调過来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监牢裡原本都关了谁,再說了,谁会专门跑进火场撒這样的谎?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谈诚恳,他们立刻就相信了。

  這個伤者裹着火浣布,可见是第一批冲进去救火的,士兵们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這個波斯囚徒出逃還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风。

  有两個士兵主动站出来,帮着伊斯抬起這個伤者,朝京兆府的设厅而去。所有的伤者都在那儿进行治疗。

  伊斯一边走一边默默祈求上帝宽恕他說谎话。刚才张小敬在花坛那裡,确实挨了一下砸,幸亏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则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過椽头的火焰,還是把他的背部烧了一片。這也是士兵们并沒怀疑作伪的原因。

  此时靖安司外的混乱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员基本就位,各司其职,隔火带、急行道与通道也被划分出来。伤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裡,有医馆的学徒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设厅裡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今夜的伤者太多,学徒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沒時間端详病人的脸,更不会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缉令。所以他看到张小敬,只是面无表情地前后检查了一遍,然后给他脚上系了一條褐色布條——意思是轻伤。至于伊斯,根本沒系布條。

  张小敬被搀扶进设厅,裡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声此起彼伏。十几個披着青袍的医师与同样数量学徒穿梭其间,個個满头大汗。

  有一個医师走過来,觉得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烧伤,身上還有许多新鲜刀伤。他正待详细询问,却突然厌恶地耸耸鼻子,闻到這人脸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让张小敬趴在一处毡毯上,剪开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浇到烫伤部位,又抹了点苍术粉末,然后叮嘱了一句“老实晾着!”,匆匆离去。

  伊斯因为沒受伤,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润润喉咙。

  菜油充分浸润肌肤還要一段時間,张小敬只得趴在毡毯上不动。伊斯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设厅一角,有两扇镶螺钿的屏风,恰好挡出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屏风外,還有两個卫兵站着,似乎那裡躺着一個大人物,便走了過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赖的能力,几句话下来,那些卫兵便放松了警惕。他们說這裡是一個靖安司的内奸,要严加看管。伊斯借着攀谈的机会,从屏风缝隙看過去,裡面确实躺着一個人。他沒有进一步动作,默默退回去,跟张小敬小声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张小敬一听是徐宾,松了口气,至少他沒死。至于内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牵连了吧。他咬着牙要起身,却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现在過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灵台倒生出一计……”

  伊斯和张小敬耳语几句,悄悄走到设厅的另外一角。那裡有一群杂役,正忙着在一個长條木槽裡现捣菜籽油,木槽下面用丝绸包裹,用以滤净汁液,底下拿盆接着。旁边還有三四個小灶,咕嘟咕嘟煮着开水。

  今晚受伤的人太多,即使是這种最简陋的药物和热水,都供应不及。

  每個人都埋头忙碌,沒人留意伊斯。他轻手轻脚走到厅外拐角的廊边,轻舒手臂,借助廊柱与雕栏翻到偏梁上。伊斯从怀裡拿出一大包碎布條,這是刚才他偷偷搜集的废弃包扎條。他把布條卷成一個圆球,在裡面塞了一块刚在小灶裡掏出的火炭,這才跳下地来。

  過不多时,一股浓重的黑烟从走廊飘进来。设厅裡的人刚经历過大火,個個是惊弓之鸟,一见烟起,又不见明火来源,第一個反应是隔壁的火蔓延過来了。

  伊斯趁乱用纯正的唐语大喊一声:“走水了!”整個厅裡登时大乱,卫兵们纷纷朝走廊赶去,试图寻找烟火的源头。看守徐宾的两個卫兵也待不住了,反正徐宾還昏迷着,不可能逃跑,便离开岗位去帮忙。

  伊斯在一旁偷偷窥视,一见机会来了,立刻闪身钻进屏风。

  徐宾仍旧躺在榻上,闭目不语。伊斯過去,趴在他耳边轻轻說了一句:“福缘老友托我给您带句话。”徐宾的眼珠陡然转动,立刻产生了反应。

  福缘是徐宾和张小敬经常去的酒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伊斯一說,徐宾立刻知道這是张小敬派来的人。伊斯道:“情况危急,都尉不便過来。他托我来问一下,昌明坊的遗落物件,哪裡還有存放?”

  徐宾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還沒反应過来。伊斯又重复了一遍:“长安累卵之危,只在须臾之间。昌明坊的遗落物件,還在哪裡有?”

  徐宾沉默片刻,他虽不知伊斯是谁,可他信任张小敬:

  “左偏殿,证物间。”

  “除了那裡還有哪儿?”伊斯看看外头,心中起急,卫兵们似乎已找到了浓烟的源头,恐怕很快就要回转。

  徐宾這次沉默的時間长了些:“京兆府……”

  伊斯眼睛一亮,這么說昌明坊证物确实有另外存放的地点。他又追问:“京兆府哪裡?”徐宾道:“右厢推事厅。”

  京兆府统掌万年、长安两县,一般并不直接审案。但两县不决的案子,往往会上报京兆府裁断。所以在京兆府公廨裡,专门设有推事用的房厅。

  靖安司从昌明坊搜回来的证物太多,除了大部分放在证物间,還有一部分移交到了京兆府。一则反正他们正在放假,空有大量房间;二来也可以算是两家联合办案,不至于让京兆府觉得被架空。

  這些琐碎的官僚制事,都是经過徐宾来处理的,连李泌都未必清楚。

  伊斯得了這消息,赶紧退出屏风,一转身恰好撞见卫兵们回来。卫兵们一看刚才那波斯人居然又凑過来,都面露疑色。伊斯连忙结结巴巴解释:“起火,他不动,抬走避烧。”

  刚才那一声“走水了”是正宗纯熟的唐音,這個波斯和尚却是单字蹦,是以卫兵们压根沒怀疑那场混乱是他造成的,只当他是好心要来救人,便挥手赶开。

  伊斯跟张小敬說了情况,张小敬强忍背部痛苦,翻身起来。虽然他很担心徐宾的境况,可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沒死就好。

  伊斯不知从哪裡搞来了一套沾满污液的医师青衫,给自己套上,然后搀扶着张小敬朝设厅外走去。沿途的人看到,都以为是转移病患,连问都沒问。

  如今京兆府的公廨,除了正堂与公库封闭不允许进入之外,其他设施都已开放,提供给新靖安司作为办公地点。各种书吏忙前忙后,彼此可能都不太熟悉,更别說辨认外人了。两人在裡面畅通无阻,很快便问到了推事厅的位置。

  可当他们朝那边走去时,却有两名面色冷煞的亲兵挡住去路。亲兵喝问他们去哪裡,伊斯连忙解释說带病人去施救。亲兵面无表情一指,說设厅在那边,這裡不允许靠近。伊斯故作不解,說刚才门口的官员明明让我来這裡啊,還要往裡蹭。亲兵见他死缠,便喝道:“這裡是靖安司治所,擅入者格杀勿论!”

  原来吉温把靖安司设在京兆府之后,第一件事就要找一個舒适的单间办公。他在御史台只是個殿中侍御史,跟七八個同僚同在一室,早不耐烦了。可京兆府公廨裡,正堂封闭,退室太小,挑来选去,只有推事厅既宽阔,又体面,是最好的選擇。

  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却给张小敬和伊斯带来莫大的麻烦。

  两人暂时先退开到一处转角。伊斯对张小敬道:“在下适才仔细观觇,隔壁庭院中有假山若许,从那裡翻上屋檐,再从推事厅倒吊下来,或可潜入。”

  张小敬却摇摇头。這裡是京兆府,不比别处,屋檐上肯定也安排了弓手和弩手。伊斯想在這裡跑窟,只怕会被射成刺猬。

  這时一個人走過他们旁边,偶尔瞥了一眼,突然“咦”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张小敬的脸上,久久不移开。伊斯见状不妙,赶紧挡在前头。可這时那人已失声叫出来:“张、张小敬?”

  张小敬如饿虎一样猛扑過去,按住他的嘴,把他硬生生推到角落裡去。那人惊恐地拼命挣扎,张小敬恶狠狠地低声道:“再动就杀了你!”

  “唔唔……是我……”

  张小敬眉头一皱,很快认出這张脸来,竟然是右骁卫的赵参军。两個时辰之前,檀棋和姚汝能劫持赵参军,把张小敬劫出了右骁卫。临走之前,赵参军主动要求把自己打晕,以逃避罪责,沒想到他们這么快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這裡?”

  赵参军叹道:“蚍蜉袭击靖安司后,人手五不存一。吉司丞正在从各处行署调人,下官是来补缺的。”

  张小敬之失,实是因赵参军所起。纵然甘守诚不言,赵参军也知道上峰必定不悦,故主动申請来靖安司帮忙,一来将功补過,二来也算避祸——沒想到又撞见這個煞星。

  “现在你可是全城通缉,怎么還敢回来?”赵参军盯着张小敬,后脑勺不由得隐隐作痛。张小敬不想跟他解释,便反问道:“我现在需要设法进入推事厅,你有什么办法?”

  “這可难了!吉司丞正在推事厅办公,戒备森严,你要刺杀他,可不太容易。”

  “谁說我要刺杀他了?!”张小敬低吼。

  赵参军惊奇地瞪着眼睛:“不是嗎?他都通缉你了,你還不起杀心?這可不像你啊!”张小敬一把揪住他衣襟:“听着,我去推事厅一不为人命,二不为财货,只为拿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你既然现在靖安司有身份,不妨帮我一下。”

  赵参军一哆嗦,吓得脸都白了:“不成,不成,下官的脑袋可只有一個。”张小敬冷冷道:“沒错,你的脑袋只有一個,要么我现在取走,要么一会儿被吉温取走。”赵参军惊恐万状,摆着肥胖的双手,反复强调才疏学浅,演技不佳。

  他說着說着,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一個绝妙的借口:“我也沒什么把柄在您手裡,一离开,肯定第一時間上报长官,您也麻烦。要不咱们還是依循旧例,在我脑袋這儿来一下,我晕我的,您忙您去,都不耽误工夫。”

  饶是心事重重,张小敬還是忍不住笑了笑,這位說话倒真是坦诚。這时伊斯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张小敬点点头,对赵参军道:“這样,你不必替我們去偷,只要随便找件什么事,把吉温的注意力吸過去,一炷香长短就够。”

  “我一进推事厅,肯定大呼示警,于您不利呀。”赵参军赔着笑,宁可再晕一次,也不愿過去。张小敬一指伊斯:“你可知他是谁?”

  赵参军早注意到张小敬身边有一個波斯人,面相俊秀,双眸若玉石之华。张小敬道:“這是我从波斯請来的咒士,最擅长以目光摄人魂魄。你若胆敢示警,不出三日,便会被他脖子上那件法器拘走,永世不得超生。”

  這话并非凭空捏造。长安坊间一直传言西方多异士,常来中土作乱云云。每年都有那么几個人,因为散布此类妖言而被抓。张小敬办得案子太多,随手便可撷取一段素材。

  伊斯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自己這么好的面相,居然被說成毒蛊术一流的方士。他不能辩白,只得微微一笑,那一双眼睛看向赵参军,果然有种动摇心神的错觉。

  赵参军果然被吓到了,只得答应。他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道:“您一会儿若要动手,务必得杀死杀透才成,不然我也要被连累。”

  “我他妈沒說要杀他!”张小敬恨不得踹他一脚。

  過不多时,赵参军战战兢兢地进了推事厅,吉温正在写一封给李相表功的书简。他写了抹,抹了写,好不容易想到一個绝妙的句子,忽然被脚步声打断,一抬头,发现赵参军恭敬地站在前头。

  他有些不悦,不過赵参军只比自己低一品二阶,又是右骁卫借调,总得给点面子:“参军何事?”

  赵参军道:“有件關於张小敬的事,下官特来禀报。”吉温一听這名字,眼睛一亮,搁下毛笔:“讲来。”赵参军看看左右,为难道:“此事涉及甘将军,不便明說,只能密报给司丞大人。”

  一听說牵涉到甘守诚,吉温登时来了兴致。他示意赵参军上前,然后把头凑了過去。赵参军抖擞精神,给他讲起靖安司劫狱右骁卫的事。

  此事赵参军乃是亲历,加上刻意渲染,吉温听得颇为入神,一時間全神贯注。

  与此同时,一條绳子从房梁上缓缓吊下来,慢慢临近地面。赵参军一边讲着,一边用余光看過去,看到一個影子顺绳子吊下,心跳陡然变快。

  這影子正是伊斯。他刚才勘察過,這個推事厅乃是個半厅,与邻近的架阁库共享同一個房梁。架阁库是储存文牍之用,沒人会来。這样伊斯只要潜入库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推事厅。

  這样一来,只要赵参军把吉温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为所欲为了。

  這是最惊险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轻轻落地,距离吉温不過七步,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要吉温稍一偏头,就会发现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环顾四周,除了书案、跪毯、阁架之外,屋角還堆着一堆锦纹木箱,用屏风隔开。想来是新官嫌乱,一时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脑藏到了屏风后头。伊斯蹑手蹑脚過去,转過屏风,打开其中一個,裡面果然有一堆杂物,应该是昌明坊遗留的。不過箱中沒有竹头,他便又去开了第二個。

  外头赵参军见伊斯還在寻找,只得拼命拖延時間。吉温几次想回头,赵参军一见有苗头,立刻会提高嗓门,强行插入一段并沒发生的悬疑情节,好把吉温注意力拉回去。他心裡暗暗叫苦,自己平时爱看传奇故事,沒想到有一天得亲自编。

  那边伊斯手脚迅速,已经开到了第三個箱子,扒拉开一堆散碎木块和断木之后,在箱底发现一個扎紧的粗布口袋。他解开绳子,裡面是一把散碎竹头。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捞起,却忘了撑住箱子盖。盖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垫,总算及时托住,可也轻轻发出一声“砰”。

  声音不大,但在屋子裡听着却颇为明显。吉温猛然回過头,疑惑地朝這边看来。伊斯赶紧把身子靠在屏风后头,屏住呼吸。吉温抬手示意赵参军稍等,朝屏风方向走了几步。這屋子裡很空阔,唯一不在视线内的,只有這屏风的后面,声音八成是从這裡传来。

  伊斯与吉温只有一屏之隔,汗水从鼻尖轻轻沁出来。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温,挟持着硬往外闯。赵参军见势不妙,突然一捂脑袋,痛苦地蹲下来,口中惨号:“可恨那张小敬,将下官打晕,至今伤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温回转過去,温言相劝。伊斯趁着這個当,把平日裡的本事发挥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绳子一口气便翻上大梁,收回绳索。恰好一只老鼠跑過,伊斯随手逮住,丢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只晕了一霎,立刻跳起来朝外头跑去。

  吉温這时刚好回過头来,看到一只老鼠飞窜而過,神情一松,以为声音是从它而来。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阁库,再与外头张小敬会合。這时赵参军也满头大汗地出来了,吉温听完那故事,发现他纯在诉苦,沒提供任何于今有用的消息,训斥了一顿,把他撵了出来。

  伊斯拽着张小敬要走,张小敬却看向赵参军:“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处?就是那個劫我出去的年轻人。”

  赵参军在新靖安司负责内务,对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现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监牢裡,罪名是……和您勾结。”

  又一個不幸的消息被证实,张小敬顾不得伤感,又问道:“有一個叫闻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赵参军想了半天,摇头道:“不知道,沒听過。”

  伊斯在旁边,听到张小敬一声很明显的叹息。他小声问道:“要不要顺便去监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张小敬坚决地摇摇头:“我們现在沒有時間,他们只能等。”

  面对长安的大危机,张小敬只能有所取舍。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紧了那個装满碎竹头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着選擇,至于对与错,已无暇去考虑。

  “下官可以代为照顾,虽然沒法开释,至少不必吃什么苦头。”赵参军乖巧地主动表态,然后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双眼,又赶紧挪开。

  张小敬沒有多做停留,放了赵参军,然后和伊斯朝京兆府外头走去。

  他们真的沒什么時間,因为眼下必须去找一個关键人物。

  兴庆宫位于长安东北角的春名门内,本名为兴庆坊,乃是天子潜邸。天子登基之后,便把永嘉、胜业、道业三坊各划了一半给兴庆坊,大修宫阙,号曰“南内”,与太极宫、大明宫遥遥相对。一年下来,天子倒有大半時間是在這裡待着,這裡俨然是长安城的核心所在。

  兴庆宫与寻常宫城迥异,北为殿群,南为御苑。其中最华丽的地方,是位于西南的两座楼。一栋叫花萼相辉楼,一栋叫勤政务本楼。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务本楼举行。

  此时楼中灯火通明,又有铜镜辉映。宾客觥筹交错,气氛热闹非凡。彩娥仆役执壶端盘,流水样行走于席间。鼓乐声中,几十個伶人正跳着黄狮子舞,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无缘见到。有兴致高的官员和国外使节,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阵阵喝彩。

  太子李亨捏着個犀角侈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微微颤抖的手腕,却让杯中满满的清酒不停地洒出来,在地毯上洇出一個個水点。他的脸色,和周围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

  亲随已经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回报太子。李亨沒料到情况比檀棋說的更加恶劣,李泌为蚍蜉所掳,靖安司被李相趁势夺走,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张小敬勾结外贼。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来,当初他坚持任用這個死囚犯,结果却捅出這么個娄子。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這些事传到父皇耳朵裡,会是怎样一個结果。

  檀棋拿起执壶過来装作斟酒,低声对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设法把通缉令收回。”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几排席位的最前头,正端坐着李相李林甫。他无奈地摇摇头:“张小敬是否勾结外贼,目下還不确知。贸然撤销,只怕会给李相更多借口。”

  平日有贺知章、李泌为谋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如今两人都不在了,面对李相的攻势,太子只能把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

  檀棋急道:“张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结外贼!”李亨误会了她话裡意思,以为两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這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裡听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涨红,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为他,亦不是为公子,而是为太子与长安百姓安危着想。蚍蜉這样的凶徒,唯有张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张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這种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销不撤销通缉令,又有何意义?”

  “不,张都尉不会放弃!他所求的,只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贼。”檀棋抬起头,坚定地說。

  李亨把手一摆:“一個死囚犯,被朝廷通缉,仍不改初心,尽力查案?這种事连我都不信,你让我怎么去說服别人?”他說到這裡,口气一缓:“我等一下去找李相,只希望靖安司能尽快找到长源,其他的也顾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這太子。”

  他自觉情真意切,可檀棋内心一团火腾腾燃烧起来,真想把酒泼過去。外面那些人为了长安,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复复纠结的,却只是這些事。

  “那些蚍蜉,還在逍遥法外。阙勒霍多,随时可能会把整個长安城毁掉啊!”檀棋的声音大了点,引得附近的宾客纷纷看過来。李亨眉头一皱:“噤声!让别人听到怎么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說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被一個家养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觉得实在颜面无光。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才沒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后蹭了几步,肩膀颤抖起来。太子似乎已决意袖手旁观,這让她彷徨至极。她的身份太過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沒有别的办法可以左右局势了。

  等一下,還有一個办法。

  “直接面求圣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這得有多疯狂?可她抬起脖颈,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远处的燕台之上,距离不過数十步。如果她真打算冲到天子面前,此时是最好的机会。檀棋知道,冲撞御座是大罪,直接被护卫当场格杀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让天子知道,此时长安城的危机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楼的灯光信号,在她的脑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本是孤儿,若非李家收养早就成了饿殍。這個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无可留恋,也就无可畏惧。檀棋相信,公子碰到這种事情,也会做出同样的選擇。至于那個登徒子……一定也在某处黑暗裡奋战吧?

  這两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点:他们从不把檀棋当成一個有着美丽躯壳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

  现在正是证明這一点的时候。

  檀棋向李亨叩头請退,然后背靠身后云壁。

  這裡的所有墙壁,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吹過阁窗,轻纱飘动,便如云涌楼间一般。所有的宫中侍女,都会披一條相同材质的霞帔,无事时背靠云壁而立,飘飘若天女。

  檀棋贴着云壁,不动声色地向前靠去。她轻提绦带,好让裙摆提得更高一点,免得一会儿奔跑时被绊倒。

  勤政务本楼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合,因此整個地板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個坡度。天子御席,就在坡顶,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览无余。在這道坡的两侧,则是侍女仆役行菜之道。宾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节庆,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与臣同乐,是以四周也沒有帷障,只用悬水珠帘略隔了一下。檀棋沿着這條道缓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辉的珠帘上缘,能看到那顶天下独一无二的通天冠,连上头的十二根梁都数得清楚。

  从這個位置到天子御席,之间只隔了一個老宦官和两名御前护卫。她只消突然发力,便可在他们反应之前冲到面前,不過只有喊出一句话的机会。

  這一句话至关重要,檀棋在心中酝酿一番,强抑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准备向前迈去。

  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個头戴黄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弯披帛,手执拂尘,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這女道士体态丰腴,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鹅黄钿,可谓是艳色生辉。檀棋脱口而出:

  “太真姐姐?”

  话音刚落,恰好外头更鼓咚咚,子时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调适时响起,把宴会气氛推向另外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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