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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午正(2)

作者:马伯庸著
张小敬纵马一路疾驰,直奔平康坊而去,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赶上来。

  一直到這会儿,姚汝能才有机会跟张小敬讲。他抵达远来商栈后,還沒进门,就听见旁边马厩裡一阵嘶鸣,紧接着就有十几匹健马蜂拥而出。他躲闪不及,被打头的一匹撞翻在地,磕伤了额头。等他爬起来亮出身份,商栈裡的伙计說他是假冒的,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他不得不燃烟求援。

  张小敬问道:“马厩在商栈什么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栈不做零卖,所以沒有铺面。马厩就在店右侧,有一條斜马道与店内相连。”

  “马厩的门当时是开着還是关着?”

  姚汝能回忆了一下:“应该是虚掩着,我记得上面有铜锁,但只是挂在闩上。”

  “我记得我看到两道烟,一黑一黄,黑烟哪儿来的?何时燃起?”

  姚汝能道:“惊马冲過来之后,才起的黑烟。火头我沒看到,但应该是从马厩后头燃起来的,许是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张小敬听了呵呵一笑,马厩裡堆着草料,怎么会在附近放火盆?远来商栈惯做牲畜买卖,不可能有這种疏忽。他欲言又止,末了還是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种事,還是让李司丞去头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问。

  平康坊在万年县内。他们从光德坊出发,得向东一口气跑過五個路口,前后花了将近两刻時間,才抵达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销魂之处。

  還未入坊,两人已能听见丝竹之声隐隐传来。靡丽曲调此起彼伏,诸色乐器齐响,杂以歌声缭绕其间。未见其景,一番华丽繁盛的景象已浮现心中。此时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热闹,若是入夜时分,只怕更胜十倍。

  平康坊虽然称坊,内裡布局却与寻常坊内截然不同。张小敬一行从北门进入,向左一转,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处圆月拱门分列而立,绫罗挂边,粉檐白壁,分别绘着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实路面相当宽敞,可以容两辆双辕辎车通行。此时车马出入极多,车上多载有盛装丽人,各色花冠巾帔让人眼花缭乱,就连被车轮碾過的尘土都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上元节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选個体面女伴,观灯一游,所以都早早来此邀约。

  姚汝能搜出来的這個木牌,写的是一曲。平康裡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优妓,来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贵族;靠近坊墙的北曲,也叫一曲,来的多是寻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穷举子、选人之类,环境等而下之。从布局便看得出来:南曲多是霄台林立;中曲多是独院别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裡分成几十栋高高低低的彩楼,排列纷乱。三曲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张小敬站在入口处仰望一阵,对姚汝能道:“进得這裡,可不要妄动了。”姚汝能颇觉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蛮横无忌,怎么来這裡却突然收敛了?张小敬指了指对街远处一处巨宅:“你知道那头的宅子是谁?”姚汝能摇摇头,他是长安县人,对东边不是很熟。

  张小敬嘿嘿一笑:“那裡原来是李卫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却是右相。”

  “李林甫?”年轻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兽,陡然也多了几分阴森气质。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离平康裡這么近,日夜欣赏莺红柳绿,可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他们举步迈入一曲,张小敬目不斜视,轻车熟路地直往前去。两侧楼上响来几声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动静了。姑娘们都有眼力,這两個人步履稳健,表情严肃,一看就不是来玩乐的。

  两人七转八弯,来到一曲中段。张小敬脚下一偏,转入旁边一处小巷内。两侧只有些简陋的木质棚屋,黑压压的连接成一片,屋隙堆满杂物垃圾。

  平康裡的街路两侧皆修有沟渠,青瓦覆上,便于排水以及冲刷路面——除了這裡,长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沟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裡来,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内污水纵横,异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纳罕,心想为何不去追查木牌来历,反而来這种腌臜的地方。可看张小敬的步伐毫不迟疑,绝非临时起意,显然已有成算,只得默默跟着。

  张小敬走到一处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头探脑打开门,一看张小敬,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识要关门。张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拦住门框:“别担心,小乙,今日不是来查你的案子。”那被唤作小乙的人畏畏缩缩退后一步,不敢阻拦。

  棚屋之后别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赌铺。這裡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几间破烂棚子,裡面却打通成了一间颇宽敞的大通铺,有案有席,只是光线昏暗。

  此时几十個赌徒趴在三张高案边上,正兴高采烈地围看三個庄家扔骰子,四周满布铜钱。张小敬一进去,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他。赌铺裡先瞬间安静了一下,然后人群当即炸开,一半人开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钻,還有几只手不忘了去划拉钱,场面混乱而滑稽。

  一個乞头气势汹汹地跑来,想看谁在闹事。他看到张小敬站在那裡,像是看到恶鬼一般,张大了嘴巴,一時間连安抚赌徒都忘了。

  “张……张头儿?”

  张小敬不动声色道:“你跑這裡来了?”乞头面露愧色,不敢言语。张小敬道:“带我去见你们囊家。”乞头犹豫了一下,却终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进屋,請示了一下,然后引着他们往后走去。

  乞头、囊家云云,都是见不得光的习语。姚汝能观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张小敬颇为相似,估计原本也是公门中人,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连成一片,裡面被无数房间与土墙区隔,暗无天日,像是钻隧道迷宫一般。行走其间,隐约還能听到哭泣声和悲鸣,似乎有什么人被囚禁于此。

  姚汝能心中一阵凛然,知道自己已经触及了另外一座长安城。這座长安城见不得光,裡面充斥着血腥与贪欲,沒有律法,也沒有道义,混乱凶残如佛家的修罗之狱,能在這裡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轻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咙发干,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发现前面的张小敬步履稳健,沒有任何不适。那個人的背影轮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为一体。

  這位前不良帅应该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恶势力做斗争。只要跟随着他,一定不会有错。再者說,恶人与捕吏是天然的对头,倘若自己连看一眼這裡都胆战心惊,以后怎么与之争斗?想到這裡,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气,攥紧拳头,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点遗憾,张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话,說不定现在是他的上司。這人虽然江湖了一点,可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他们走了半天,眼前一亮,裡面别有洞天,居然是一处砖石小院。院子不大,颇为整洁,院子正中灶上搁着一把漆黑药壶,弥漫着一股药味。一個裹着猩红大裘的人在灶边盘腿坐着,怀裡還抱着一只小黄猫。

  张小敬道:“葛老,别来无恙。”

  大裘一动,一個苍老的声音从中传来:“张老弟?我沒想到会再见到你。”语气平淡,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一個事实。

  “我也沒想到。”张小敬无意解释。

  “你這一回来,就惊得我的赌铺鸡飞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杀威犹存啊——你来找我,什么事?”老人问。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发现,裡面裹的是個瘦小干枯的老人,他皮肤黑若墨炭,一头鬈发,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昆仑奴!這昆仑奴眼神亮而凶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话,丝毫听不出口音。听对话,两人早就是旧识,不過显然关系不会太好。

  奇怪的是,张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裡,都粗暴无比,到這儿面对着真正的恶人,反而彬彬有礼。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两人谁都沒有动手的意思。

  张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啧”了一声,拍拍怀裡的猫:“欠账還钱,杀人偿命,這是老奴的为人之道。你說吧。”

  张小敬掏出木牌,掷到他面前:“這属于一個叫龙波的龟兹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颁给他的,都亲近過哪個姑娘,她们如今身在何处。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来,端详了一下,伸手把药壶的盖拈起来,敲敲壶边。一個精悍仆人走进院子,葛老吩咐了几句,仆人匆匆离去。

  葛老注视着张小敬:“這不是万年县的案子吧?”张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葛老缓缓起身,說我這裡不便给官面上的人奉茶,你们自便吧,然后转身进了屋。

  面对姚汝能的疑惑,张小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约在神龙年间被卖入长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为奴,后来被卖入青楼做仆役。寻常昆仑奴,性情憨厚温顺,头脑不太灵光,唯有葛老是個异数。他能說会道,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很快竟說动主人将其放免,脱了奴籍。

  這些年来他专为三曲青楼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抓捕。久而久之,葛老凭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裡最大的人贩子,隐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区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宁惹相公,莫恼葛老。

  张小敬在万年县时,办過几個略卖良人的诱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从来沒失過风,至今還安稳地待在棚屋裡。這次来平康裡办事,张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妈妈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费时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岂不是跟恶人勾结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为家中几個长辈都死于盗匪之事,姚汝能最见不得這些贼人猖狂。在他看来,只要一照面就该出手击杀,不容任何迟疑。他万万沒想到,张小敬身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们谈起條件来了。

  张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恶人有恶人的办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来。”

  “可這棚户区明明就在平康裡内,几十個捕吏就能荡平,官府怎么能容忍一個略人贩子在此逍遥?這明明违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课。”张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气地咬了咬嘴唇,认为這個回答避实就虚。他忽然想到,张小敬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的人,身上的隐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难道他们之前就有過勾结?

  這么說来,张小敬的手脚,一定不怎么干净,說不定正是因为這种事才进了死牢。想到這裡,姚汝能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职责。

  沒過多久,葛老传回了消息。這块木牌是一曲赵团儿家颁的,龙波半年前开始逛這裡,一旬来一次,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儿的姑娘。他虽然出手不阔绰,但也从不拖欠缠资。

  “遛马還是留沐?”张小敬问。這是平康裡的行话,遛马谓之携妓外游,留沐谓之留宿過夜。

  “偶尔沐香,遛马的时候多。”

  张小敬眼神闪动。怀远坊距离這裡甚远,且周围邻居以虔诚祆教信众居多,龙波不可能把瞳儿带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脚的地方。

  “瞳儿现在哪裡?”

  “小妮子春心荡漾,一天前跟一個举子私奔了。”

  张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裡,岂有空飞之雀?”听到這句话,葛老那张黑面孔上的褶皱一阵舒展,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横卧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随我来。

  葛老裹紧大裘,带着他们走进迷宫一样的棚屋。棚屋的顶上铺着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间,透射下来的阳光忽明忽暗,让每個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迷离。在通道两侧,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间,有的木门紧锁,有的完全敞开,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稻草腐味。裡面人影绰绰,悄无声息,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着走着,忽然一個骷髅手从黑暗中伸過来,吓得他叫了一声。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门前。葛老发出低叱,那女子赶紧缩回手去。

  葛老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间响起:“外人都道平康裡是個天上销魂处,個個都是仙女神姝,却不知這背后多少污秽。得了淋疮的姑娘、毁了容的凤魁、生来畸残的娃娃……无处可去,无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样流聚到了此处,坐等转生。老奴坏事做尽,从不怕下什么无间地狱——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觉新鲜了。”

  姚汝能听得触目惊心,沒料到平康裡的暗处,居然如此肮脏龌龊。他侧過头去,看到张小敬面不改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他们最终抵达一处阴暗柴房。打开门,裡面吊着两個人,一男一女,皆是满面血污,神情萎靡。女一身鹅黄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肤。男的细皮嫩肉,是個文弱的书生模样,垂着头,似已昏迷。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张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却伸手拦住,把他们带到隔壁屋子裡去:“张老弟,你的人情只到這裡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诉你這女人在哪儿,人情還完了。接下来要用這女人做什么,就得另外算了。

  张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葛老嗤笑:“将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换一样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够的酬劳。”葛老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优。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裡被一個老昆仑奴耽搁。他抽出佩刀,大声道:“阻碍靖安司办案,信不信一個时辰之内荡平你這棚屋!”

  葛老耸耸肩,他一生听過的威胁,只怕比這個小家伙讲過的话還多。张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让他退后,然后看向葛老:“你想要什么?”葛老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从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么。他忽然展颜一笑,黝黑的褶皱一阵颤动,伸出两個指头:“两個。”

  张小敬的两條短眉倏然扭结,犹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么办吧。”张小敬脸色不太好看,可還是点了点头。

  姚汝能有点糊涂,他们两個打哑谜似的,到底什么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后消失在晦暗之中。张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掸着眼窝裡的灰。顶棚透下的微弱光线,给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侧影轮廓。

  “张都尉,你跟他谈的是什么條件?”

  “刚才我答应他,会告诉他一個官府暗桩的名字。”张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剧震,双目瞪圆,不由得失声道:“您……您怎么能這么做?”

  张小敬做過万年县不良帅,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亲自掌管。姚汝能怎么也沒想到,這家伙为了贪图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卖给贼人!這简直匪夷所思!

  张小敬道:“這是唯一能争取到葛老合作的办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处,脑子裡浮现出临走前李泌的叮嘱。

  李泌在临行前单独见過他,一旦他发现张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迹象,要立刻示警,若身处无法示警之地,则亲自处断。姚汝能觉得,张小敬现在已显露出了马脚。他根本不相信,对付一個贼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問題,必须在他出卖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张小敬一看他要动手,先飞起一脚,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独眼中杀意横生:“老实待着!”姚汝能挣扎了一下,居然沒爬起来,可见這一脚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眼中却怒火中烧。

  靠出卖官府暗桩来换取情报,简直就是无耻之至!姚汝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质问:“为什么要出卖自己人?”

  张小敬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突厥人,听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价。”

  “为达目的,难道连做人的底线和道义都不要了?”姚汝能觉得這說辞荒谬绝伦。

  “我只关心长安這几十万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脸色涨红,他辩解道:“你這是强词夺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這些贼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恶之事,呃,比如谋逆天子,难道你也答应?”

  张小敬微微点了点头:“一人之命,自然不及万众之命。”

  面对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简直惊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后背“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边。张小敬的独眼几乎贴在鼻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恶狠狠地响起:

  “听着,现在距离长安城毁灭只剩三個时辰,我們還沒摸到突厥人的边。你不帮忙就给我滚!”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别装了,你根本不关心长安的安危。你是個死囚犯,你一定做错了事,你恨朝廷!”张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线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裡面深藏着嘲讽与哀伤。

  “沒错,我恨這個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陆陆续续进来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纪也不同,皆是短袄白衫。姚汝能认出其中几個面孔,都是赌场裡见過的。葛老让他们站成一排,然后对张小敬做了個手势。

  姚汝能浑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语,也知道葛老是什么意思。沒想到這位昆仑奴這么狠,非但要让张小敬說出暗桩的名字,還要让他当面指出。接下来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会让张小敬亲手杀死這暗桩,才算完成协议——這叫投名状。

  姚汝能紧张地看向张小敬,正要开口质问,忽然脖颈被后者猛切了一下,登时昏了過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還挺心疼這個小官鹞子的,他和你当年挺像。”张小敬沒有接這话,而是走過去,对那二十几人扫视一圈。

  张小敬脸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即使是死囚犯,帮着昔日的敌人来指认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他的手臂缓缓抬起,葛老忽然又开口了:“张帅,其实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选。”

  “嗯?”

  “老奴這双老眼能看出来,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挟你吧?”

  张小敬保持着沉默,却也沒否认。

  “呵呵,他们就喜歡這么干。”葛老的手指优雅地搭在一起,“咱们做另外一笔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认人,只要你把长安的事說与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顺顺当当送出城,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只要出了长安城,张小敬便是彻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顾不上追究——他们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张小敬所要付出的代价,简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杀死前同僚换取情报,然后背负着猜疑去追查突厥凶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裡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隔壁传来女人隐隐的哭泣。张小敬站在阴影裡,短暂地闭上眼睛,不到一弹指便重新睁开,抬手掸开了眼窝裡的灰尘:“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么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与朝廷无关。”张小敬仰起头,有微弱的光线从茅草的间隙流泻下来。

  “迂腐。”葛老尖刻地评价道,然后伸了個懒腰,“得啦,老奴仁至义尽,那就請你指认暗桩吧,最好是你之前亲自送进来的那個,我就爱看這样的戏。”

  张小敬再次扫视众人,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忽然单腿跪地,肃容拱手:“今日之事,实在是事急从权,不得不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队伍中有一個人变了脸色,急忙一個腾跳朝后退去。张小敬起身骤然出手,刀光一闪,切過那人咽喉。在其他人還未有反应之时,他便软软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正是适才开门的小乙。

  赌场裡的那個乞头站在队列裡,双腿瑟瑟发抖。

  “啧啧,有点后悔,不该让你亲自动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若是落在我們手裡,只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张小敬铁青着脸,又举起刀来。赌场的乞头“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门混不下去,才来投奔葛老的,我是为了钱,不是暗桩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头不知所措,抬头望去,看到张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齐根斩断,鲜血狂流不止。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张小敬的声音响起:“小乙是我亲手送进来的,又是我亲自出卖。为了大局,我并不后悔。這一笔杀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现在。所以断指为记,诸位给我做個见证。”

  葛老摇头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卖了就卖了,至于這么自责嗎?”张小敬沒理睬他,自顾从怀裡掏出一方绢布,单手去裹伤口。赌场的乞头怯怯地看向葛老,见他沒什么反应,急忙起身殷勤地帮张小敬裹伤。

  這活他轻车熟路,从前在公门时沒少给张头疗伤。伤口处置好后,张小敬撩起袍角,擦干净刀上的血迹,一字一句对葛老說,表情痛苦而狰狞:

  “葛老,到你了。”

  此时他身上涌出来的强烈杀意,连那老黑奴都为之哑然。后者动动嘴唇,终究沒再說什么嘲讽的话。

  ……姚汝能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审讯室裡,眼前一男一女紧缚着。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响指,那侏儒把皮鞭递给张小敬。

  难道张小敬已经指认完了?把暗桩都给杀了?他正要开口问,却被人按在地上。葛老侧過头,对他“嘘”了一声。

  前方张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来回在两人身上巡视,然后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对瞳儿道:“我现在要问你一個關於龙波的問題,希望你如实回答。”

  瞳儿猛然抬起头,厉声喊道:“除非你们把我和韩郎放了,否则休想让我开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几乎绝望,现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张小敬观察了一下,這女人身上鞭痕累累,显然不知打過多少次了,拷打对她沒用。

  张小敬說道:“說出来,我可以向葛老讨一個人情,放你走。”

  瞳儿冷笑:“休想离间我們!我們发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绝不独行!”

  张小敬摇摇头,又走到韩郎身前。男子抬起头,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开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边瞳儿又大声道:“沒用的!你杀了韩郎,我跟他殉情便是。”

  张小敬沒理他,对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们其中一個人离开,你可以選擇是谁,但记住,只能选一個。”

  說完之后,张小敬倒退几步,冷眼看着。男子先是惊疑,然后是惊喜,嘴裡反复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儿,便心生犹豫,不肯明确說出一個名字。张小敬忽然把身子凑過去,耳朵贴近他,然后点了点头。

  “好。”张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斩断吊着男子的麻绳。

  韩郎滚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么都沒說啊。可话到嘴边,突然犹豫了起来。他试探着挪动几步,看那几個凶神都沒动作,然后眼底流泻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决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无人阻拦,用袖口掩面,急忙朝着出口慌张跑去。

  等到他走远之后,张小敬再次走到瞳儿面前,她呆呆地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绳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骗我,他根本什么都沒說!”瞳儿忽然抬起头,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听他說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若他本无离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双腿?”张小敬的语气平淡,似是在陈述一個简单的事实。

  瞳儿不由得放声大哭。姚汝能面露不忍,把头转去一旁。张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验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毁掉了這姑娘的希望。不過仔细想想,他连出卖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种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张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儿的下巴:“现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她沒再拒绝,她已经沒有坚持的理由。

  根据她的交代,龙波第一次来平康裡,就选了她,从此一直沒换過人。這個人话很少,从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行房时候都不怎么出声。他数次带她遛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处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她问過龙波是哪儿来的。龙波只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谁。

  张小敬转身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张放走一人,還請见谅。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虐狂,摆出這排场,无非是教姑娘们收心罢了。张老弟一句话,就让瞳儿尽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给妈妈了。”

  那畸形矮子解开瞳儿,拖着她离开屋子。

  姚汝能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张都尉,這样欺辱一個弱女子,是否有失仁义之道?……是了!你连自己同僚都杀,這算得了什么?”他如鲠在喉,不說出来实在难受。张小敬抬起头,眼中尽是嘲讽:“哦,你是說,让她跟随這种人回家,结局会比现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声,答不上来。类似的案子他接触過,确实几乎沒一個是好结局。张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为自己的選擇负责。她选了這條路,就该早早有了觉悟。你若觉得可怜,把她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点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地闭上了嘴。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离开平康裡,就立刻上报靖安司,张小敬的行为已经完全逾越了底线。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隐隐作痛,這非常难受,但至少可以让他始终保持警觉。在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裡,沒什么比敏锐的感觉更重要。

  他此时正站在一处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视着一列车队缓缓驶入。這队大车足有十辆之多,都是双辕辎车,四面挂着厚厚的青幔,车顶高高拱起。从车辙印的痕迹深浅可以看出,车裡装载的货物相当重。每一辆车都沾满了尘土和泥浆,无论辕马還是车夫都疲态尽显。

  从车前插着的镶绿边三角号旗可以知道,它们隶属于苏记车马行。這個车马行专跑长安以北的民货脚运,声誉颇高。

  带队的脚总跳下第一辆马车,拍拍身上的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這趟从延州府到长安的活不错,委托人给钱爽快,运的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胆。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无论如何要在上元节前日运抵。现在车队赶在午时顺利入栈,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其实按规矩,這些大宗货物只能运入东西二市,再分运出去。其他坊门都设有過龙槛,宽距马车根本进不去。不過這個货栈比较偏僻,人迹罕至,入口又是直接对街而开,過龙槛早被卸掉了。

  這种为了省点税金的小猫腻,脚总见得多了,根本不以为怪。

  接下来,只要跟受货方点完货物,讨张割单,事就算完了。脚总已经想好了下午的计划:找個堂子好好泡泡,舒松下身子,再去西市给婆娘买点胡货,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浆,寻個高处,边喝边看灯会,完美的一天!

  脚总环顾四周,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這裡的主事人。他凑過去满脸堆笑:“這位大郎,幸不辱命,货物一件不少,時間也刚刚好。”然后递去一束卷好的薄荷叶,這是行车提神用的,只在江淮有产。

  曹破延却根本不接,面无表情地說:“进城之时,可有阻碍?”

  這类大宗货物入长安城,城门监都要审核入册,才予放行。但是货多吏少,经常一审就是几天時間。苏记车马行常年走货,跟城门监关系很好,可以缩短报关時間——這是他们敢走长安一线的依仗。

  听到他问起,脚总一拍胸脯,得意扬扬:“我們有熟人打点,全无問題。辰时报关,不到两個时辰就放行了。手续都在這儿呢,一样不少。”

  說完他把一摞文书递给曹破延,曹破延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又问道:

  “他们查验货物了嗎?”

  那脚总赔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则這個可免不了。不過全程我都盯着呢,他们只抽查了其中两件,拿长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话說回来,您运的這玩意,一不违禁二不逾制,能出啥問題?您也是担心過甚……”

  曹破延无意听他啰唆,单手做了個手势:“交卸吧。”

  脚总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再殷勤搭话。他转身過去,发出指令,车夫们呵斥着马匹,把马车倒转過来,车尾对准宅邸入口缓缓倒退。

  這裡已经被改造成一個简易的货栈,有一個抬高的卸货平台。那些马车停得非常漂亮,尾门和平台边缘贴得很紧,几乎沒有任何空隙。裡面的伙计们围拢上来,把尾门打开,每一辆车裡都摆着十個柏木大桶,底下铺着三指宽的茅草。他们搭了几块长木板,把木桶一個一個滚下来。脚总注意到,這些伙计都是胡人面孔,一個唐人都沒有。

  不過他沒留意的是,有几個伙计走到货栈入口,把大门给闩上了。

  柏木大桶一個個被卸到平台。曹破延走到一個木桶前,撬开桶顶塞子,伸进去一把匕首搅动,然后拎起来看刀刃上的油渍。查過几桶之后,曹破延满意地点了点头,這批货沒有任何問題,上等品质,包装得也紧,沿途沒有任何洒漏。

  這些可悲的车夫以为自己运送的是普通货物,却不知道那是“伟大”的阙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问脚总道:“你进城之后,直接来的這裡?”

  “那当然,我們绝不会耽搁客人的時間。”

  “那么,长安城裡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你们抵达?”

  “不会,得为客人保密嘛。等跟您交卸完,收了尾款,我們才去牙行交差。”

  下一個瞬间,曹破延把滴着油的匕首直接捅进了脚总的胸口,還转了转手柄。脚总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扭动脖子企图往外爬去。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是其他车夫惨遭屠戮的血腥景象。

  這是一次迅速而安静的屠杀,转瞬间就完成了。這些风尘仆仆的车夫连休息都沒顾上,就惨死在马车旁,整個车队无一人幸免。

  喧嚣很快结束,货栈再度恢复了平静。這场小小的骚乱,沒有惊动任何人。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伙计,把苏记的马车和辕马拆开来,涂掉马屁股上的烙印,撤掉号旗,把一切属于苏记的痕迹抹除掉。

  這时货栈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曹破延眉头一皱,走過去,隔着门板上的孔往外看。站在门前的,是一個男子,披着一件破旧的杂色斗篷,头上的幞头破旧不堪,露出裡面的头巾。三辅的普通民众,差不多都是這样的装束。

  “草原的青骏会奔向何方?”曹破延隔着门板,用突厥话问。

  “弓镝所指,便是马头所向。”来人回答,声音尖细得像個女子。

  暗号对上了,曹破延拉开门闩,放他进来。来人把斗篷掀开,露出一张枯瘦面孔,還有一個尖削的鹰钩鼻。

  “我是龙波。”他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

  曹破延眉头一皱,他先前沒见過龙波,只知道他来自龟兹,潜伏于长安,包括這個偏僻货栈和万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事实上,龙波是右杀贵人找来的,曹破延对他一无所知。

  但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唐人。

  “我需要能证明你身份的信物。”曹破延紧握着匕首,充满警惕。

  龙波忽然蹲下身子,曹破延猛然后退了一步,双眼凶光大盛。龙波笑了笑:“呦,干嗎一惊一乍的,我還能把你给吃了?”說着他把左脚的一只软底厚靴脱下来,咔嚓一下掰开鞋底,从裡面掏出一包黄澄澄的厚纸。

  为了防潮,這纸被油浸泡過,摸在手裡滑腻腻的。曹破延小心地展开一看,果然是长安坊图,裡面标记十分详细,诸坊街角、武侯铺、牌楼、军营、公廨、望楼、桥梁,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户府邸都有收录。长安全景,一目了然。

  這份坊图本是西府金银铺私造,然后被狼卫带到怀远坊祆祠,龙波趁乱取走。既然能拿出坊图,必是龙波本人无疑。

  曹破延捏着坊图一角,心中百感交集。为了這玩意,他足足损失了十五名精锐部下。如今坊图已到,右杀贵人的九连环,终于套上了最后一枚铜扣。

  “为了這张破玩意,我可是再也无法在长安立足,右杀贵人可得多加点钱才成。”龙波抱怨道。

  一听這话,曹破延眉头一皱:“靖安司找到你了?”

  “现在恐怕半個长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状元都沒這待遇。”龙波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得意。

  曹破延脸上阴云转盛:“那你经手的那些宅子和這個货栈,会不会被他们查到?”

  龙波歪了歪脑袋:“這些地方,都是我通過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订的,住处也沒留下任何凭据。除非他们是神仙,否则不可能发现——哎?還愣着干嗎?快让我进去呀。”龙波催促。曹破延這才抛开纷乱的思绪,闪身让他进来,然后把门重新关好。

  龙波进了院子,看到一地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毫不惊讶,反而东张西望:“這么說,延州府的货已经送到了?”

  “已经顺利入库。该处理的人,也都处理干净了。”

  “啧啧。這些车夫太可怜了,真是千裡送死。”龙波一边絮叨着,一边走到货栈平台前,拍了拍硕大的柏木桶,“這裡装的,就是你们說的阙勒霍多的魂魄啊,那么阙勒霍多的肉身呢?”

  曹破延很不满意他的轻佻,勉强回答:“竹器铺那边已准备好了。等到车队改装完毕,我就把肉身接到這裡。到时候,就得靠你来完成最后一步组装工作了。”

  說来讽刺,阙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愤怒,可只有龙波這個龟兹匠师,才懂得怎么把它们组装起来。

  龙波踱着步转了几圈,像吟诵歌谣似的:“魂魄肉身合二为一之时,伟大的阙勒霍多就会复活。這坊图会指引它毁灭整個长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扑哧”乐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们突厥可汗起的代号,可真逗!”

  曹破延嘴角一抽,觉得大汗受到了侮辱。他捏紧匕首,右腿微屈,做出随时可能突击的姿势,决定给這個家伙一点教训。龙波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俯身下去,仿佛要闪避他的刺杀。曹破延身子一晃,肌肉紧绷,几乎以为自己的企图被看破了。

  好在龙波只是想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這是一個精致的描金丝绸小算袋,应该是脚总挣扎时掉落的。算袋裡摆着十几束卷成了柱状的薄荷叶。龙波的三角眼放出光亮,拿起一束丢进嘴裡,嚼了几下,鼻孔裡喷出惬意的哼声。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诫自己,暂时不要节外生枝。

  龙波嘴裡不停地嚼动着薄荷叶,漆黑的瞳孔裡闪出光芒:“肉身什么时候运過来?”

  “一刻之内车队出发,半個时辰回来。希望你在两個时辰之内完成最后的组装。”

  龙波环顾四周:“货栈裡干活的人有点少啊,麻格儿他们呢?”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在哪儿,你去问右杀贵人吧。”曹破延冷笑道。

  龙波做了個无奈的手势:“事不宜迟,把工具和原料都备出来,我要开始组装了。”他抖了抖手腕,嘴裡一刻不停地嚼着。

  太平坊位于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对着皇城含光门,距离皇城内的官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实际寺内,有一所号称“京城最妙”的净土院。院内塔幢林立,竹林间還有一百零八尊善业泥佛像,可谓禅意盎然。

  此时在竹林幽深处的一间翘檐小亭裡,两個人并肩而立,一人身着青衫白巾,是刚离开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却披朱佩紫,贵气冲天。若有第三人在侧,立刻便能认出来,這個瘦脸贵人正是当朝太子李亨。两個人凭栏远眺,似乎在一同鉴赏外面的禅林意境,可口中的话却和佛理半点不沾。

  “這么說,真是你逼走贺监的?”李亨的年纪与李泌相仿,脸上忧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态度却很强硬:“正是。正如臣刚才所言,贺监不走,突厥难除。這件事,臣沒做错。”李亨指了指头顶,叹道:“贺监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挡,我等才能从容对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够腾挪,若赶上风雨大作,如之奈何?——长源,你這事办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裡顾得上风雨?”李泌一句就顶了回去。這個态度让李亨略显尴尬,他几次想沉下脸训斥一下,可话到嘴边,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来。

  他和李泌之间,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东宫陪读,两人這么多年相处下来,交谊深厚,无话不說。可惜李泌才干虽高,却一心向道,对仕途兴趣不大。這次组建靖安司,李亨游說了好半天,才劝动李泌下山帮他。

  李泌对李亨讲话,从来不假辞色。李亨知道他的脾气,只好摆摆手,用商量的语气道:“哎,让我怎么說你好,去把贺监請回来吧?”

  “不去,沒那個時間。”李泌沉着脸,“现在距离灯会還有三個时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无眉目。若不是顾虑殿下多心,我本来连净土院都不该来。”

  李亨“啧”了一声,拍拍他的背:“我不会多心。只是……呃,怎么說呢。贺监是定盘星,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会大不一样。”

  早在天宝三年间,贺知章就被选为太子的师傅,教授读书。两人有二十多年的师徒情谊,李亨与贺知章的亲厚,并不比他和李泌的关系逊色。

  贺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极有地位,当初李亨請他来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慑群小,让李泌安心做事。沒料到這两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谦和清静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贺知章……他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裡最重要的一张牌,万一被政敌抓住把柄,事情可就严重了。

  他一无后宫庇护,二无外镇呼应,三不敢结交近臣。连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称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個。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李亨苦涩地抱怨。

  “殿下畏惧朝中议论,难道就不畏惧陛下嗎?”李泌轻轻說了一句。

  李亨的脸色“唰”地变了,這,這是什么话?

  李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将长安城防交给殿下处置。這是什么道理?”李亨登时沉默不语。

  天子对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废,后有三庶之祸。李亨做了太子以后,连东宫都不进。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许太子组建靖安司,权柄凌驾诸署之上,把整個长安交托出去,显然是存了试探之心。

  這既是试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试探太子的能力。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彻,贺知章也看得透彻。不過两人的思路却大不相同。贺知章是宁可事情不做好,用心要摆正;李泌则恰好相反,尽量办好事,宁可得罪人。

  “距离政敌发难,也许是三天。但距离突厥人动手,只有三個时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错重点。若长安无恙,陛下龙颜大悦,殿下的地位稳如泰山;若是长安保不住……”他语气放缓,把神情一收,“嗯,就沒有什么然后了。”

  李亨被這语气吓到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贺监也要捉贼,你也要捉贼,你们难道就不能和衷共济?”

  “不能,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须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尘一甩,清冷的语气裡多了一分埋怨,“臣临俗世,破道心,汲汲于這些繁剧的庶务,难道殿下以为我是在争权夺利嗎?”

  “瞎說!我可沒這么想過。”李亨连忙辩解。

  李泌沒作声。他仰起头来,视线越過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

  李亨一阵苦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是怀疑啊,只是這变化有点乱,不得不小心从事……唉,算了算了,贺监既然已经病退,這事就暂且如此吧。”他還想再叮嘱几句,李泌却一拱手:“时辰已到,臣必须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么還需要我做什么?”

  “在這三個时辰内,殿下需要坚定地站在我這边,支持我做的每一個决策。沒有质疑和讨论的時間,必须完全按照臣的规矩来。”

  “长源的规矩?是什么?”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讲任何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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