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难怪世人对读书科举趋之若鹜,朝廷对读书人也太贴心了。
陈琰看着他:“你這么大反应做什么?”
平安堆出一個可爱的笑:“替爹高兴。”
陈琰略感欣慰,知道愧疚,希望事情還有补救的余地,嗯,還是好孩子。
平安赤脚跳下床,刚迈出一步就被拦腰抓了回来,陈琰一边为他穿上鞋袜,又换上一套干净的夏衫,一边对他說:“错而能改,善莫大焉。知道自己做错了,以后避免再犯,反而不会酿成大祸。”
“唔——”平安顶着鸡窝头,撕扯自己心爱的虎头枕,默默消化着刚起床就听闻的噩耗。
白忙活了啊!
阿祥打水伺候他们洗漱,一时有些棘手:“大爷,我不会给小孩儿梳头。”
陈琰瞥一眼他头顶束起的头发。
阿祥迟疑着拿起梳子。
“疼疼疼疼!”平安险些跳起来。
陈琰无奈,接過梳子,勉勉强强,歪歪斜斜,在他脑袋顶上盘了两個小鬏鬏,左右看看,挺满意的。
平安对着镜子摇摇头,颤巍巍的,随时要散掉的样子。
“我想我娘。”平安道。
陈琰爱莫能助的看着他。
平安只好自己劝自己,也算“因祸得福”了,住在前院,就有更多机会阻止老爹考科举了,一次失败不算什么,他要重整旗鼓,再接再厉!
這时,阿祥在外间叫了一声,爷俩赶出来看,原来是阿吉昨晚拆家了,啃了三把椅子,撕了两本书,平安担心老爹生气,拽着阿吉的项圈直往身后扒拉。
陈琰看着满地狼藉,深吸一口气:“先吃饭,吃完我們给阿吉做個窝。”
平安立刻笑了:“好!”
陈琰常年的习惯,早饭吃得很清淡,不過今天有平安在,阿祥特意从灶房拿了两屉三丁包子,一口一個的鸡汤小馄饨。平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烦心的事也不耽误吃饭,陈琰看着他,都不自觉的多喝了半碗红豆粥。
饭后,平安在纸上画出了小木屋图形。陈琰叫阿祥拿来工具,用墨线在木板上弹出许多线條,沿着线條锯出轮廓、榫卯,然后打磨上油,叮叮当当组合在一起。平安和阿吉跑前跑后,摸摸這裡,碰碰那裡,险些就帮上忙了。
“爹爹,你教我木工活儿吧,以后咱家沒钱了,我可以当木匠养家。”万一自己计划失败,将来流放到努儿干都司,多一门手艺多一條活路嘛。
陈琰却只当小孩子說笑:“這算什么木工活,你真想学,明天把你送到家具店做几年学徒。”
平安瞪他,是不是亲爹?
阿吉的小木屋完工,平安在下面垫了一层草席,再铺上厚厚的软垫,看起来舒服极了,阿吉兴奋地钻进钻出。
两人回到书房,陈琰取了笔墨给他,打发他在一旁涂鸦。孩子和狗都已安排妥当,他终于可以安心读书了。
盛夏的清晨,难得有些微凉风,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陈琰沙沙的写字声。
平安今天安静的仿佛不存在,陈琰一边写文章,一边得意的感慨:带孩子要讲究方式方法,瞧瞧,同样一個娃,跟着自己多乖巧,半点不吵闹,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抬头找人,却见平安一身白衣白裤,远远地盘坐在墙根下,像個滚圆的小饭团,一手抓笔,一手端墨,认认真真地在墙上涂鸦。
洁白的墙壁已呈现一幅凌乱狂野的墨宝。
福利院裡有规矩,在墙上乱涂乱画的孩子会被罚站,平安一直觉得這個行为特别幼稚,可到了這一世,却忽然发现在墙上涂画是一件很爽的事。
娘亲把东院的东厢房腾空,置了一排低矮的格架专门放他的玩具,地上满铺地毯,余下几面白墙可以随意图画,只在每年過年时重新粉刷,他都画习惯了。
“平安。”陈琰叫他一声。
平安回头,手裡抓着毛笔,满脸都是墨迹,龇着一排小白牙笑问:“爹,你猜我画的是什么?”
陈琰:……
“快猜快猜。”平安催促。
“是隔壁园子裡的草木。”陈琰咬着后槽牙。
“猜对啦!”平安道:“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陈琰:……
他突然觉得向妻子低头认個错也不是什么难事。
平安走到远处看看,然后拉着陈琰的手:“爹,我画得不好,您快帮我改改。”
陈琰缓缓吁出一口气:“画的很好。”
“不好不好!”平安将沉重的砚台端起来,颤颤巍巍递给他。
陈琰怕他将墨汁泼洒一地,皱着眉抢到手裡:“别胡闹了。”
平安道:“娘亲每天跟我一起画画,還教我写字,从不說我胡闹……”
陈琰:……
他端着砚台来到墙壁前,用毛笔蘸饱了墨,寥寥数笔,便将那一团涂鸦修改得栩栩如生。
平安连连称赞。
“爹爹真厉害!”他指着墙壁的空白处:“再画一個我!”
陈琰又按照他的要求画了一個扎着鬏髻的小童,挥舞着小手正在扑蝴蝶。又在一旁题字:“疏一径深,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陈琰潇洒地将笔一丢——他可不是容易中激将法的人,他只是喜歡在墙上作画。
平安满意地欣赏了很久:“爹爹,教我画画吧,哪天咱家沒钱了,我還可以卖画为生。”
陈琰:……
“轮到你卖画、做木工的地步,咱家肯定不止沒钱那么简单。”陈琰将赤着脚的娃拎到椅子上坐好:“袜子呢?”
平安摇头:“不知道。”
寒从足下起,时人无论冬夏都会给孩子穿鞋袜。恰好阿祥进来,陈琰叫他再找一双袜子来。
“半天丢了七双了。”阿祥道:“大少爷,您丢到哪裡了呀?”
“真不知道。”平安道。
阿祥无奈摇头,对陈琰道:“大爷,县衙来人了,說新来了一筐上好的葡萄,請您去尝尝。”
陈琰早有预料,孙知县必定会对自己错過科试的事表示关心。
大凡做地方县令的,多多少少都会笼络当地成绩优异的后生俊彦,所谓烧冷灶,当然要趁对方還沒得势的时候。
以陈琰的才学,中举和及第只是時間問題,加之陈琰的老师是如今已调任都察院,前途远大,這些都是现成的官场人脉,只要孙知县不傻,一定会摆出一副前辈提携后辈的姿态对待陈琰。
而对陈琰来說,族人世代在盛安县生活,要想安居乐业不受侵扰,与父母官搞好关系也极为重要。
两人的交情在這种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中建立起来。
陈琰看一眼坐在椅子上晃荡着小脚,吃着玉带糕的平安,放在平时他或许会委婉推辞,可是今天他忽然很想去,這位孙知县为官如何他不评价,但他有個很特别的才能——他家裡养了八個孩子。
八個。
陈琰简直不敢想象,這家裡有八個陈平安会是什么血腥场面,因此今日看向孙知县的目光,甚至带着点钦佩。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他相信這位過来人必定有经验可以传授。
孙知县被他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切入主题道:“彦章,我知道你沉得住气,可凡事過犹不及,科举這事宜早不宜迟,别拖到最后落得本官這般,年近不惑,蹉跎半生,還是個七品知县。”
陈琰言辞恳切:“堂尊两榜进士出身,代天子牧守一县,是数万百姓的父母青天,已令常人望尘莫及了。”
一番话說得孙知县心中赧然,又无比熨帖,笑了两声,才问起他错過科试的事。
陈琰也沒什么好隐瞒:“說来惭愧,犬子在考试前夜偷藏了我的考牌。”
孙知县张张嘴,啼笑皆非道:“竟是這個原因,你這儿子够皮的。”
陈琰苦笑摇头:“是有些顽劣。”
孙知县一副過来人的姿态:“无妨的,小孩子到了某個年纪就是喜歡藏东西。”
陈琰皱眉:“我怎不记得自己儿时有此癖好?”
孙知县回忆道:“一般发生在一两岁,你自然不记得。”
陈琰心想,那大概是自己家的孩子晚熟……
孙知县道:“說到养孩子,我還真有经验给你参详。這种事越是刻意纠正,越容易适得其反,不要大惊小怪,切勿過多责问,任他折腾,過段時間自然会好。”
陈琰听进了心裡,决定回去后不再提及這件事。
……
陈琰外出应酬,平安就被送到了祖父祖母院儿裡。
赵氏這才得知平安差点挨了打,小两口還闹了别扭,连爹带孩子的都被撵到前院了。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抓過丈夫来埋怨。
“這也怪我?”陈老爷十分委屈。
赵氏道:“是谁支使我去向儿媳告状的?”
“不是,你自己也說這主意可行。”陈老爷道。
“你不提出来,我哪来的机会說可行?”
“你……我……”
平安屏息看着他们,這下可好,祖父祖母也吵架了。
好在陈老爷沒胆量跟赵氏置气,只是和稀泥道:“小两口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我們权当不知道嘛。乖孙,你今天来這儿可什么都沒說,记住了啊。”
平安看看祖母,小心翼翼地问:“祖母,我說了還是沒說?”
“沒說。”赵氏瞪了陈老爷一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
陈琰告辞孙知县,从县衙带回一筐新鲜葡萄,据說是用进鲜船从大泽山运到江南的。
回到家才得知,妻子得空回了娘家,陈琰心中暗哂:以为這样就能让他低头?不可能,他现在强得可怕。
边往裡走,边吩咐阿祥:“将葡萄送到灶房去,取三成用冰盘子镇着,余下的送到林家。”
阿祥笑了一下,又忍住了。
“笑什么,孝敬岳父岳母的。”陈琰道。
阿祥更想笑了。
平安跟祖父外出闲逛回来,玩了個满头大汗,冰凉的葡萄入口,驱散暑热,沁人心脾,他笑的眉眼弯弯,用空着的一只手攀着老爹的胳膊爬到他的腿上,两條小短腿在桌底晃呀晃。
“不许抖腿。”赵氏道。
平安停住片刻,趁祖母看不见的空挡,又晃了几下。
陈琰只是微哂。
“比平常的葡萄要好吃,可惜娘亲吃不到。”他咕哝着。
陈琰笑道:“已经给你外祖父家送過了。”
平安拍拍老爹的肩膀,小脸写满欣慰:“爹爹愈发懂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