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番外·孤家寡人·完
我們一起喫飯,一起看話本,一起盪鞦韆。
到了晚上,我縮在阿姐的懷裏,嗅着她身上的氣味,跟不合時宜的想起了母后。
阿姐和母后一樣,身上有一股香味兒。
在我更小的時候,我是要賴着母后一起睡的。
那時她也和今天的阿姐一樣,輕輕的拍着我的後背,或是唱歌兒,或是說閒話,嘴裏的聲音也輕飄飄的。
阿姐很安靜,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我沒有問阿姐的風寒什麼時候好,我只是翻了個身,悄悄擦掉眼淚,假裝睏意濃重的開口,
“阿姐,我睡啦。”
後來阿姐過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在一個風聲呼嘯的冬日,她一如往常的從暮靄閣走出去。
然後再也沒來過。
某一個夜晚,我聽到了蓮花池子上的喧鬧,很多人舉着火把立在那兒。
我想出去看清楚,春娘死死的抱住我,臉色鐵青,她說:
“殿下,不要看。”
……
先生不見了。
我找遍了整個暮靄閣,聲音都含啞了,仍然沒見着他的影子。
我想,他或許是回霜國了。
除夕那日,我換了新裝。
春娘陪我在院子裏放炮仗。
——賀修年派人送來了很多的東西,同時鎖上了宮門。
我看着高高的宮牆,頭一次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我走到蓮池旁,想要洗手。可那水實在太過清澈,以至於,我一眼就看見了先生。
他被綁了繩子,墜在池底,面容被泡的發白,腫脹。我隔着琉璃似的水面與他遙遙相對。
有那麼一刻,我想要跳下去將他撈起來。
我的理智制住了我這不自量力的想法。
我怎麼沒想到,霜國早就沒了,先生怎麼會回得去呢?
或許我是想到了的。
霜國沒了,先生也沒了。ωww.五⑧①б0.℃ōΜ
下一個是誰呢?
我躺在地上,聽着春孃的呼喊,看向陰沉沉的天空,沒由來的覺得心慌。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采薇。
她不再是當初阿姐身邊的宮女,整個人卻打扮的很像阿姐。
“殿下,還記得我嗎?”她將我從地上拉起來,笑眯眯的替我拍了拍衣袍上的塵土,“怎麼還是這麼淘氣。”
她的笑讓我感到害怕。
我用力推開她,“我不記得你了。”
她卻將我抓的更緊,笑的像朵曼陀羅,“殿下,你肯定想不到吧,你的阿姐就快死了,她行刺陛下,已經被關起來了。”
“不可能!”我掙脫不過氣急,朝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她驚叫一聲,這纔將我甩開。
“阿姐不會死的!”哪怕是爲了我,她也會活下去。
采薇冷冷的看着我,將手背在身後,“是嗎?那我們走着瞧。”
走着瞧便走着瞧。
她走了,我又開始感到後怕。
我從小有個習慣,害怕的時候喜歡抓脖子,那上面掛了一枚長命鎖,是出生時父皇爲我戴上的。
可這一次,我抓了個空。
長命鎖不見了。
當晚,我看着宮牆上的煙火,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翻來覆去間,忽然心痛如絞,連帶着眼眶,也霎然一酸。
臉上溼漉漉的,被寒風一吹,透心的涼。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預感一直持續到上元節。
宮裏熱鬧極了,聽說賀修年要成親了,不是和阿姐成親,是采薇。
那一日,我從白天坐到了晚上,一動不動,等一個最終的宣判,時間如此難捱。
夜裏天上突然放起了煙火。
比除夕那晚還要好看。
一片熱鬧裏,我隱隱聽見有什麼東西從高處摔下,撲通的一聲,跌落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片。
“春娘,你打碎了什麼東西嗎?”我忍不住揚聲喊道。
春娘卻在門外說道:“殿下,落雪了。”
我的心臟好像在一瞬間被人攥緊,莫名其妙的疼。
推開門,雪如飛絮,洋洋灑灑的落在我的肩頭。
我想起了阿姐,她生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如今下起了雪,那她的生辰是否也快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預想中的宣判仍然未至,直到紅玉姐姐推開宮門。
她臉上木木的,似乎被凍僵了,說話時呵出一團白氣,“殿下,請和奴婢走一趟吧。”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跟她走。
到了慈恩殿,裏面很暖和,可紅玉卻還是一副凍僵了的模樣,連眼神都沒了焦距。
她把我帶進屋子裏,轉身去打水。
我看見帳子裏躺了個人,下意識的走了過去。
是賀修年。
他面色慘白,似乎被夢魘了,不斷的呢喃着什麼。
我趴在牀邊,很想將他搖醒,問問我阿姐去哪兒了。
下一刻,他就醒了。
他大口大口的吐着血,臉上的表情比紅玉還要難看,一雙眼死死的盯着我,又好像透過我看向別的什麼人。
我被那血嚇到,揚聲叫了一句,“紅玉姐姐,他醒了!”
紅玉趕了過來,將我趕了出去。
後面的日子裏,我依然沒見到阿姐。
賀修年的身體卻漸漸好了起來,時時將我帶在身邊,喫穿都用最好的,只差把我供起來。
有些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爲我是他的私生子。
可一想想我們之間的年齡,這個猜想又自覺作罷。
和他們一樣,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賀修年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其實我心裏隱隱有了猜測,可我不能想下去,否則心口會像紮了針似的,疼的厲害。
在某一個夜晚,我聽到了慘叫。
這一次,沒有春娘攔住我了。
我輕手輕腳的向發出慘叫的地方走去。
那是賀修年的書房。
透過門縫,我看到一個女人躺在血泊中。
她癲狂的大笑,“賀修年,我只不過是撒了一個小謊,她就真的去死了,你看,你們之間,從來就沒有信任可言。”
賀修年扯住她的長髮,逼迫她揚起脖頸,語氣好似結了冰,
“你和歲歲說什麼了?!”
我認出那是采薇,捂住揪痛的心口,強迫自己聽下去。
“我和她說,霜飛白死了,你不知道她當時的臉色,哈哈哈哈,真好看。”采薇放聲大笑,
“哈哈哈,她不信你,從來就不信你!”
賀修年拔出了劍,對準的卻是她的眼睛。
采薇躺在地上,看着泛着冷光的劍刃,輕嗤一聲,
“我挖了她的眼睛,你也要挖我的眼睛嗎?”
後面的種種,我沒在看下去。
夜色如此漆黑,讓我無端懷念起那一年的拜月節。
阿姐和阿晏哥哥從宮外看煙火回來,爲我帶了最喜歡的糖人,笑的鮮明又肆意。
可他們都不在了。
阿姐死了,我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也沒了。
現在,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我渾渾噩噩的走着,猝然看見了一道身影。
是紅玉。
她站在亭子裏,對着月亮發呆。
我輕輕走過去,哆嗦着拉住她的手,這才發現,她的手,和我一樣,冷的厲害。
她說她有個年少時就很喜歡的大哥哥。
後來大哥哥遠走他鄉,她也入了宮。
再次相見時,大哥哥成了將軍,而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女。
在他來拜託自己照顧一個人時,她很慶幸,自己還有能幫上他的地方,不管怎樣,他好,她便好。
可那個大哥哥死了。
她連對他好的機會都沒了。
我似乎猜到了她口中的那個人是誰。
我抱住她的腿,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樣,懵懂無知的誇下海口,
“姐姐,不要哭了,等我長大,我替你報仇。”
可紅玉看了我很久,她說:“好。”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賀修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動輒便要殺人,宮裏所有人都怕他怕的要死,唯有見了我,會柔和了眉眼。
他教我讀書,教我撫琴,甚至教我帝王之術。
大抵是沒了活着的盼頭,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把皇位傳給我。
我不要。
祁朝的皇位,我嫌髒。
於是那一日,我找到了紅玉,與她聯手,召回了銀羽的舊部。
好笑的是,我們一共只有五百人。
更好笑的是,我們用這五百人謀反成功了。
我爲賀修年端去了一杯摻了砒霜的酒。
他沒喝,摩挲着手中的玉佩,仍然笑的溫柔,“你不是早就開始下毒了嗎?不差這一口氣,讓我走吧。”
我一驚,從許多年前開始,我便在他日常的膳食裏摻了慢性毒藥,他竟都知道?
既然他知道,那他……
“你當年不是問我爲什麼不修皇陵嗎?”他難得的有了幾分朝氣,“我會在江水以南給你一個答案。”
就這樣,我放他走了。
過了些日子,江水以南傳來消息。
他**了,將自己燒成了一把灰,與阿姐的骨灰一起,埋在了那尊神女像下。
我看着几案上的信件,忽然想起這十年,他看我時的眼神,每一次,都讓我覺得他在透過我,去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早已故去的人。
我還是派人守在了那座祠堂附近。
阿姐喜歡江南,我就不把她遷回來了。
紅玉來向我辭行。
不過才十年,她眼角就有了細細的皺紋,笑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她依然喚我“殿下”。
“我走了,殿下保重。”
只留下這麼一句,她就走了,乾脆利落,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我靜靜的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是去找她念念不忘的少年郎了。
夜裏,我驀地驚醒,看着一室寂靜,吶吶的喊道:“阿姐?”
無人迴應。
我又喊:“母后?”
仍然無人迴應。
我不死心,拔高了聲音,“先生?”
這次有了動靜。
春娘披起衣裳走進來,點了燈,輕聲喚我,“陛下?”
我重重躺了回去,狼狽的伸手捂住了眼。
是了,我是曙國的陛下,不是霜國的那個小太子了。
他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離開我了啊。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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