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第21章 作者:未知 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 初三日,旻宁亲赴绮春园,给皇太后廿廿請安。并奏及宫中预备過年的一应事项。 初七日,旻宁奉廿廿回宫,预备按例在宫中過年。 皇贵妃、琳贵妃为首,带着一众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和公主,都来给寿康宫给廿廿請安。 這当中八阿哥、九阿哥等几個孩子還都小,全都往廿廿的怀裡扑,倒叫廿廿個個儿都抱了個满怀。 ——当年孝全皇后位在中宫时,旻宁的后宫中数年无新生;孝全崩逝之后,這几年便连年有皇子和公主降生,倒叫廿廿好好儿地享尽了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去。 原本高兴,可是当晚睡下,廿廿却连着咳了好些声,惹得月桂赶忙起身来陪伴着,都不敢再睡。 “主子必定是路上累着了,兼之這寒冬腊月裡冷,主子怕是跟着受了风寒了。” 這些年来廿廿的身子骨儿一向都很好,除了因为季节变换,偶然风寒之外,便沒什么大病去。 廿廿便也含笑点点头,“不打紧的。這暖阁裡热乎,好好睡上一觉,叫這热气過透了,赶明儿就好了。” 廿廿說着,向外推着月桂,“……你也去歇着你的。你啊,這老胳膊老腿儿的,還不赶我呢。這半夜裡凉,你那老寒腿该又犯了,那明儿個我又指望谁去啊?” 月桂便也笑了,眼角皱纹细细堆叠了起来,“好,那奴才就先上炕去了。主子也歇着,若哪裡不得劲儿,千万叫奴才一声。奴才這耳朵呀,也有些背了。” 谁能想到,四喜竟先走一步了。 她原本也沒什么病,只是送四喜那回,她那一场掉了三天三夜的泪,擦干了之后,耳朵便有些听不见了。 或者又說不是完全听不见,而是——她总是听见四喜在耳边呼唤她。 可她一回头,却之间宫苑杳然,找不见那個人啦。 月桂出了门去,廿廿便拉過被角,将嘴盖住。 她翻了個身,将面朝向帐子内去,又用枕头给掩住。 她静静地呼吸,在夜色裡无声地睁着眼睛。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最有数儿。這些年最大的病不過是偶然风寒,所以她心下是明白眼下的這场“风寒”与从前那些,是有哪裡不一样的。 她啊,得趁着此时還能睁着眼,赶紧将這宫廷之中六十年一個甲子的日子,重新归拢归拢了。 . 次日,廿廿主动吩咐,叫五魁去請皇帝来。 這些年,旻宁最多每三日便要来請安,多少回廿廿寻了各种的理由免了他的請安,或者干脆不肯见。 今儿個她這样主动宣他来,倒算是头一回了。 月桂瞧了瞧钟点儿,心下有些不妥当,這便小声提醒,“……這会子皇上怕還在召见大臣呢。” 寻常日子,皇太后绝不会在皇上办公事的时候召见,不管皇太后自己有什么事儿,都绝不因私废公。 可是今儿個…… 廿廿含笑点头,“我知道。我啊,這不是都年過古稀了嘛,這二十九年来也从未跟皇帝任性過。今儿個你就叫我任性一回吧。” 有些话,是该与旻宁說說了。 再不說,怕就要带到地下去了。 可是……她与他啊,将来到了地下,又何必再相见呢?還是趁着此时尚能睁眼,便說個明白吧。 . 旻宁听闻皇太后圣躬不豫,哪裡還顾得上眼前大臣们在說什么,他起身,丢下一众啰唣的大臣,转身便往寿康宫去。 他也老了,也是年近七旬的人。他自己从今年年初开始,便也有数次身子违和,故此他是最明白這個年岁的人,一旦身子不舒坦,可能会意味着什么。 一路往寿康宫去,他的心下說不出的仓惶。 這些年,他经历過那么多,无论是英人、鸦片,還是西域的变乱……他都未曾心慌如此。 因为那些事,虽则有顺境逆境之分,但是终究還是人力可为之事;可是……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却有可能是天意左右、人力不可为之事啊。 這個天下,他自问曾经只手可掌,他连江山大位都可手到擒来,可是……眼前這一刻,他却顿感无能为力。 還是太监在后头追上来扶住他,他才猛然明白過来,他竟自己就這样跑出来了,身为天子,竟忘了坐轿。 . 终于来到寿康宫,走进她的寝殿“长乐敷华”,迎着他的,却是她的微笑。 他惊住。 原本以为她满面病容,或者背对着他,不肯相见。 她這般含笑迎向他,已然是多少年都不曾有的。 甚至可以說,从他登上大宝,成为大清江山的主宰之时,她就再不曾這样盈盈含笑迎着他。 可是今儿個…… 原本,她病了啊。 . 廿廿含笑点点头,“皇帝你来了。免礼吧,近前来。哀家這会子有些疲累,隔着這么远与你說话儿,倒有些费气。” 旻宁赶忙起身,疾奔向前,跪倒在廿廿榻边。 “小额娘……”一张口,六十多岁的人,两眼便已然红了。 廿廿眼前也有些模糊。 仿佛向她奔来的,又是当年那個孩子。不善言辞的,却骨子裡藏着倔强的,唯有来到她跟前,才有了片刻奔行而来的少年模样。 ……這中间的那些年,便仿佛都远去了。连同這些年的恩恩怨怨,便也在眼前這一片朦胧裡,一层一层地有些看不清了。 廿廿悄然弯曲了指尖,紧紧攥一把被角。 不可以…… 她還沒将话都說完,不能在這一刻。 她用力地眨眼,将眼前的那一片模糊眨掉。 “……咱们娘俩,已经有多少年不曾掏着心窝子說话儿了?旻宁啊,你替哀家数数?” 旻宁心下咯噔一声,可是此时還哪裡再敢說那些违心的话去。 他深深垂眼,“子臣忖着,仿佛是从子臣成年之日起,小额娘便有许多的话不再与子臣說了。” “甚至……自从子臣成年,小额娘便连见,都不愿再见子臣。那时候子臣为了能见小额娘一眼,总要费尽心机,煞费思量。” 廿廿缓缓笑了笑,“可是啊,二阿哥,你可都明白,那都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