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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0【抢田大战】

作者:想要一只狸花猫
“姑母,姑母,有大好事!”

  這天上午,严大婆正在煮饭,沈有容从外面飞快跑回。

  见到儿媳喜滋滋的模样,严大婆忍不住问:“能有甚大好事?可是祺哥儿读官学的事情办妥了?”

  沈有容說道:“是白福德那五兄弟,全家都不见人了。有村邻說,白家兄弟犯事,官府要抓他们,连夜逃去了外乡。”

  “真個跑了?”严大婆有些不信。

  沈有容說道:“真跑了,他们還抢了渔船。刘三叔說,昨晚下小雨,正该夜裡捕鱼。他才撒出两網,就听白家兄弟在岸上喊。也不晓得在喊些啥,又怕得罪那五兄弟,就收網划船靠岸過去。船還沒停稳,白福德已跳上船,一把将他推到水裡。村裡其他几條渔船,也被那五兄弟抢走了。”

  严大婆憎恶道:“這几個坏种,便连逃命也要害人。把别個渔船抢了,人家還拿什么過日子?”

  “被霸占土地的村邻,這时都在挪回田界,俺们也快去吧!”沈有容急切道。

  看到婆媳俩拿锄头出门,连早饭都不煮了,朱国祥忍不住询问情况。

  问得明白,朱国祥說:“我們也去帮忙。”

  父子俩带着白祺,一道出门去田裡。

  朱铭刻意走得很慢,落下几米距离,低声說:“估计被轮了衙前差,這五兄弟自知不能幸免,干脆收拾细软举家逃命。可怜這些村民,還不知道要补交欠税,一個個都高兴着能拿回田产。”

  “我问過沈娘子,历年来的田赋,村民大致都是交了的,”朱国祥想不明白,“咋還有那么多欠税要补?”

  朱铭猜测說:“百姓逃亡,户籍未销,田产又被大户兼并。這种兼并来的,基本属于隐田,大户不愿交税,就一直给欠着。现在官府追查,便让所有百姓平摊。還有一种可能,就是某些税款,被吏员和乡手私吞了,追查起来也算在百姓头上。”

  朱国祥陷入沉默,对宋朝官府愈发不满。

  此时此刻,上白村仿佛陷入狂欢。

  村民们奔走相告,纷纷扛着锄头出门。都說自己受到欺压,自己的田地被五兄弟占了,其实有好多人都在浑水摸鱼。

  来到一处旱田,严大婆指着田边說:“這一垄地是俺家的,被白福德挪了田界。”

  父子俩立即挥舞锄头,把那处田埂挖掉,然后向外重新起一道田埂。

  两男两女一起动手,白祺這孩子也帮忙搬土,用了近三個小时才搞定。

  再去看其他村民,大部分都在乱搞,不但收回自家的地,而且趁机占领更多田亩。反正白家五兄弟已经跑了,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甚至沒被欺负過的村民,也指着某块地說:這是俺祖上的地,被白福德他曾祖给强占的!

  面对纷纷乱象,严大婆告诫孙子:“祺哥儿,不是俺家的东西,万万不能拿。不是俺家的田,万万不能占。做人要有骨气,你可记得了?”

  “记得了。”白祺认真点头。

  忽有几個村民過来,看着新垒的田界,问道:“严大婆,這地挨着你家,你就不多要点?”

  严大婆說:“被占的這垄,俺已经拿回来了。”“那剩下的,俺两家可就分了。”村民们非常高兴。

  這几個村民是两家人,当即挥舞锄头分田。

  不但分田,還有田裡的庄稼,麦苗长得郁郁葱葱,只要稍微打理,夏天可直接来割麦子。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却是老白员外的两個族兄弟,各自带着家人,在靠近江边的水田互殴。

  他们当然不会被白福德欺负,此时纯粹是来抢田的。而且懒得跟村民争旱田,直接瞄准了肥沃的水田,抢着抢着就分赃不均开始打架。

  等朱铭過去看戏时,斗殴已经分出胜负。

  双方全都带伤,還有人被打破脑袋,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有两個妇人躺在水田裡,互相揪着头发,衣服裹着泥水,撒泼咒骂不肯松手。

  他们家的孩子,多数在哇哇大哭,年龄稍大的竟也参与斗殴。

  由于事情闹得太大,白老太君和老白员外都被惊动。

  老白员外被家仆背到田边,怒斥两個族兄弟:“都是自家人,为了一块水田,打成這般模样,白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双方七嘴八舌,就等着老白员外做主。

  老白员外說:“从中间垒道田埂,一家分去一半。”

  斗殴吃亏的那边說:“俺家大郎,脑袋被打坏了,要么赔汤药费,要么多分一丈田。”

  “打坏個屁,流几天血就好了。”另一家說。

  老白员外本就一肚子火,不想再胡搅蛮缠,直接判定结果:“一家一半,谁再闹腾,今年便去轮差!”

  瞬间无人說话,但心裡全都不服。

  打赢的那边,觉得自己赢了就该多占田。

  打输的那边,觉得自己吃亏也该多占田。

  但不服不行,老白员外已经发话,他们必须严格遵守。

  至于白家大郎白崇文,這货已经带着奴仆,把最肥的两块水田给占下,沒有哪個不开眼的敢跟他抢。

  水田的争斗稍歇,更远的山地又在打架。

  此时此刻,弱肉强食,道德与法律都要靠边站,只要不打死打残就沒人来管。

  一派祥和的乡村,露出它最残忍丑陋的底色。

  父子俩回到院中,朱铭搬来板凳坐下:“朱院长,有啥感想沒?”

  朱国祥說:“别开生面,叹为观止。我小的时候,农村也偶尔争田,但只争些边边角角。主要還是争多了沒用,土地是村集体的,闹不清的时候,可以让生产队重新划田。放在古代就沒法解决,全凭谁的势力大,全靠谁家的男人多,官府的基层统治力太薄弱。”朱铭笑道:“我倒是挺欣赏老白员外,如果换成那些劣绅,今天恐怕谁也不许抢,田土全是地主大老爷的。白家能够忍住贪婪,只占两块肥田,已经非常克制了。”

  他们說话之间,又有一群村民,从附近推搡咒骂着路過。

  估计是抢田沒抢出结果,闹着要去找老白员外评理。

  這就体现出老白员外的威望,村民都信服他,才会找他评理。只要不偏袒得太明显,老白员外說啥就是啥,村民也愿意听他的。

  类似事件处理得越多,老白员外的威望就越高。

  朱铭指着那些远去的村民,语气中带着几分讽刺:“看到沒,這就叫乡贤,代天子而牧小民。在偏远乡下,皇帝算個屁,乡贤才是說一不二。”

  “基层失控了。”朱国祥說。

  朱铭摇头道:“基层還沒彻底失控,就古代這落后生产力,乡绅阶层属于国家政权的补充部分。甚至从某個角度来讲,還称得上进步势力。北宋的衰落,是上层结构有問題。它处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转型期,开始转型了,但還沒转過来。”

  “从秦汉开始,就已经是郡县制了吧?還需要怎么转型?”朱国祥完全听不懂儿子想說啥。

  朱铭详细解释道:“不一样的。”

  “在宋朝以前,不管实际效果如何,朝廷都是明令抑制兼并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话属于绝对主旋律。而从宋代开始,土地就彻底商品化了。就算皇帝给大臣赐宅子,也得给老百姓拆迁费。给多少钱先别管,给不给得到也别管,就算做样子也得给拆迁费。”

  “放开土地兼并,导致社会结构剧变,地主阶层作为一股力量,首次登上中国歷史舞台。同时,农业技术提升,可养活更多百姓,宋朝的城市开始繁荣,社会分工更加细化,市民阶层也登上了歷史舞台。”

  “唐朝及以前的儒家学說,无法解释宋朝的社会结构,于是又催生了儒学革新。程朱理学,就是在這种背景下诞生的。而在北宋末年,理学還沒有成熟,只是诸多新儒学裡的一支。”

  “恰巧,印刷术和科举也成型了,文化传播方式发生质变,受教育群体迅速扩大。从学术著作就能看出,唐代及以前的学术著作,以文言文形式为主,受众是社会精英阶层;而宋代的学术著作,越来越趋近于大白话,它是面向整個市民阶层和地主阶层的。”

  朱国祥认真思索道:“听你這么一讲,宋朝有点文艺复兴的味道。”

  朱铭笑着說:“六经注我,不就是文艺复兴嗎?宋朝的学派百花齐放,各派的学术大佬,都想在社会转型期内,抢占思想领域的话语权,最后程朱理学获得了胜利。”

  “到了明代,程朱理学统治国家,标志中国古代社会转型成功,从此进入乡土中国的模式。”

  “而在宋代,只转了一半,情况十分尴尬。既延续着唐朝的社会問題,又发展出明代的社会問題,名臣大儒们都在寻找出路。王安石,就是其中一個激进探索者。”

  “对了,后世中国人的家国观念、伦理道德,就是在两宋时期构建完成的。”

  朱国祥笑道:“有点意思。”

  朱铭說:“我們常常這样质问:你到底讲不讲道理?道就是理,道学就是理学,而道理,正是程朱理学的核心!程朱理学对后世的影响,已经到了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的地步。”

  儿子說了那么多,朱国祥快速总结为一句话:“宋代是中国承上启下的朝代,它的政府结构和官方思想,還沒适应剧烈的社会变化,所以各种矛盾爆发起来很难应对。”

  朱铭竖起大拇指:“朱院长,你太聪明了!”

  做大事,须抓主要矛盾。

  而分析宋代的社会结构,是抓住主要矛盾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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