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角聲滿天秋色裏(4)

作者:林笛兒
軍婚

  帆帆悄悄地笑了下:“爸爸說了,一個人要偶然暴露出自己的弱點,這樣別人纔對你不設防。”

  “你要防誰?”

  “一個愛喫愛玩愛鬧的小孩,不會太引人注意。媽媽做的事要全神貫注,我不能讓媽媽分心。”

  諸航撲上去揉亂小孩的頭髮:“這些是不是爸爸叮囑你的?”

  帆帆不回答,小聲地反問道:“媽媽想爸爸嗎?”

  諸航躺平,細細地聽着外面的雨。不是一點想,是很想很想。

  帆帆突然爬起來,顛顛地下牀從小腳印揹包裏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還細心地看了下。“給!”

  諸航不接:“老實交代,你到底有幾封?”

  帆帆閉緊嘴巴,一副“打死我都不會說”的決絕模樣。諸航颳了下他的鼻子,把他抱上牀,蓋好被子,自己拿着信去了沙發。

  帆帆聽着撕信封的聲音,眼睛眨了幾下,慢慢合上了,小嘴角還朝上彎着。諸航:

  我問你去港城如果遇到身不由己的情況怎麼辦,你回答不會的,因爲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你這樣的信任,我是又歡喜又擔憂。我知道港城之行並不危險,可是你要體諒一個做丈夫的心,恨不得連天氣都能預測得清清楚楚。

  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萬無一失,而我們是無法承受那個萬一的。我曾經想讓你學格鬥、擒拿,我不是想讓你在軍中有多出衆,我只是想如果遇到意外情況,你可以自保。你呢,所有的興趣全給了籃球和計算機,其他的東西,有種潛意識的排斥,我也只得作罷。

  我來GAH不久後,去一個軍工廠參觀。他們爲特種部隊新研發了一種槍,槍管可以根據情況快速切換成不同模式,而子彈只需要攜帶一種,大大增加了特種部隊在戰場上的機動性和靈活性。我問他們可有袖珍型的手槍,他們那兒沒有,但他們告訴我,世界上最袖珍的手槍,射程大約可以達到一個足球場的長度,體積很小,可以放在女士的化妝包內。我聽了很是心動,如果有機會,我想爲你爭取一把。不過,你的射擊技術真不敢恭維。唉,遇到你的事,我就各種愁,頭髮就這樣慢慢白了……

  卓紹華

  ××年3月16日午休後

  “首長,我有那麼差嗎,你有那麼老嗎?”諸航瞪着落款的那個名字扮了個鬼臉,然後又看了一遍,確定每個字都沒漏掉,這才把信摺好,塞進自己的揹包裏。她朝牀上看了看,帆帆睡得很沉了,眼睛連忙四下找尋那隻小腳印揹包,看看裏面到底有幾封信。哈!她捂着嘴巴大笑,壞傢伙腰躬着,小屁股翹着,那小揹包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裏。要是誰來搶,他隨時準備護寶。

  “你對媽媽真是好了解哦!”她偷偷地戳戳帆帆的小臉蛋,也上牀躺下了。今夜,應該會夢到首長吧!

  街上又有人遊行了,A國、E國、D國三國的官員來港城,要求港城政府提供特別渠道,他們要把保羅逮捕回去,港城政府迴應一切要按國際程序來。三國這次態度特別強硬,下了最後通牒,一週內必須給出答覆。這個消息似乎把保羅的支持者們給激怒了,他們在街上抗議、喊口號。班上的學生也被感染了,上課時都不能靜心,學校請欒逍開堂課和學生好好聊聊。

  欒逍沒有一板一眼地站在講臺上講課,他是採用了座談會的形式,讓學生隨便講,然後他把學生的觀點整理了下。有很大一部分學生說我們的電腦都被黑客攻擊過,有次我的論文寫了一半,屏幕突然黑了,真讓人抓狂。可是爲什麼我們明知保羅是黑客,卻恨不起來呢?

  欒逍講了一個事例,有一個山匪綁架了一位富商的女兒,要求他家用一萬兩銀子來贖。富商一時間湊不足那麼多銀子,怕他撕票,只得報官。山匪帶着那位小姐四下逃亡。在逃亡過程中,小姐發現自己對山匪有了好感,他似乎並沒有那麼兇惡,他給她喫的、穿的,也沒有逼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有一天,他們在一條小溪旁遇到了一隊官兵,官兵手裏有張畫像,那時的肖像畫技術不是很高,官兵覺得眼前的男子似乎有點像畫像裏的人,可又不確定。他問小姐山匪是她的什麼人,小姐毫不猶豫地說是她男人。這個事例聽着很像浪漫的愛情故事,其實就是一種人質情結,也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徵。人質在被綁架時,對劫持者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依賴感,然後是非觀模糊,或者顛倒。這種症狀說明人是可以被馴養的。

  學生們聽得臉色發白,一個個都沉默了。欒逍笑道,很多觀點並不都是黑白分明的。你遇到一些事、一些人,無形中就改變了你,這不能說明你是錯的,只能說你不夠明朗、不夠確定,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

  欒逍沒有留下聽學生們討論,他疾步向大門走去,他走得太急,以至於諸航在圖書館前朝他招手他都沒有看到。

  諸航看着他上了一輛七座的黑色汽車,車疾馳而去,她有些納悶,沒聽欒逍說他今天要出去呀?

  諸航第三次走進保羅的房間,看到了三個外國男人,保羅沒有爲他們介紹,只說是朋友。諸航猜測是VJ組織的成員。房間裏的氣氛很緊張,幾個男人講話的語速非常快,好像意見不太一致。見諸航來,他們便出去了。

  保羅倒是很平靜,竟然把整個窗簾都拉開了,大約是陰天的緣故,海面上有點黏糊糊的。

  “你臉書上的那張海景照片不是在這個房間拍的?”諸航看着海對面鱗次櫛比的大樓問。

  “那張是他們坐船去外面拍的。我不是罪犯,我不想像罪犯那樣見不得光,可是又不想讓別人太容易找到我。”

  諸航站在空調的風口下,冷風對着她的肩吹,泛出些許的涼意,她挪了個位置,站到保羅的左側。“這也是一種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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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羅攤開雙手,表示對這個說法很無奈。

  兩個人默默地站着,一艘遊艇扯着帆向遠海駛去,幾個穿着比基尼的女子躺在甲板上曬日光浴。這是港劇裏常見的鏡頭,但無論多麼狗血的情節都有一個更狗血的現實版,讓人無語。就像港城滿街的珠寶店、名品店,彷彿滿港城的人非富即貴,其實真正的大富之家有幾個,多的還是螻蟻。

  保羅沒有錯過諸航臉上的不屑,他微微一笑,迴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黑色的U盤:“豬,我送你件禮物。”

  諸航感到心臟強烈地一緊,她看着保羅。保羅彬彬有禮地頷首,神情是與外形相匹配的自信與倨傲。“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拒絕的話已經出口,可是視線卻像黏在那U盤上,怎麼也挪不開。她下意識地嚥了口口水。

  “你來港城不就是衝着它來的嗎,怎麼矯情起來了?”保羅在沙發上坐下,優雅地交疊起雙腿。“不要告訴我,你是想和我敘舊,才特意過來的。”

  這纔是真正的保羅吧,前兩次見到的都是藏在面具後的人。諸航調整了一下不規則的呼吸,感到鎮定點了,才說道:“我過來是想向你道謝,你送給寧大的那件禮物,我們收到了。”

  保羅恍然道:“那不算是禮物,飛翔的山鷹裏的資料真真假假,具體的只有創建者清楚。我負責的是用中文工具和中文代碼編寫惡意軟件,來攻擊某些企業網站,說好聽點是模糊別人的視線,說難聽點就是栽贓,是不是讓你們恨得牙癢癢?這個資料,我發現有一陣了,解密用了不少時間,然後我想辨別下真假,便隨便找了個地方試水。”

  還真是隨便呀,寧大何其幸運!諸航沒揪他的語病,心裏明白就好,那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認出了他,來了港城,他們見上面,也不枉他一路過來,步步爲營。“如果是假的,你會繼續在裏面待下去?”

  “不管什麼職業都有一個倦怠期,即使是假的,我也會離開。不過,我可能會選擇悄然離開。”

  “周師兄,你主動和我聯繫,你明知我是什麼身份,就不怕我泄密?”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保羅的反應都沒有她快,諸航再次把握了話語的主動權。保羅聲音喑啞了,頭低垂着:“你不會,因爲你是豬。不管何時何地,你都不會被別人左右,你永遠不會失去自我。你有你的原則,這和你的身份無關。”

  諸航覺得心裏那勉強壓下的憤怒再掀起一角:“既然你這麼瞭解我,那又何必拿個U盤來試探我?”

  保羅連忙解釋:“不是的,我是真想把這個禮物送給你。”

  “你捨得?”

  “送你,我就捨得。”保羅的神情不像作假。

  “好,我接受。”

  諸航完全沒有給保羅反應的時間,抓起U盤就往洗手間衝去,當保羅追過去,只聽到馬桶嘩啦一聲沖水的聲音,U盤連個影子都沒了。“豬,你瘋了,你知道那裏面的資料有多重要嗎!”他氣急得用手捶門,面容因激怒都扭曲變形了。

  諸航冷然地對視上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厭惡被別人監視、窺探隱私,同樣我也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大家都站在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裏,軍事、經濟、民生,即使玩計謀,都憑實力說話,贏得磊落,輸得尊嚴。這樣卑鄙、齷齪的行爲如果被默許,那還要什麼法規、道德?時光倒流,一切回到原始社會,叢林規則,弱肉強食,什麼束縛都沒有,你希望世界變得那樣嗎?”

  保羅像一條衰弱的魚被拋棄在了夜晚的沙灘上,唯留有苟以延命的喘息。這些資料是他的支撐,是他的全部,現在沒了,一種讓人窒息的孤獨裹挾着他,彷彿掉落千年的冰窖。他再也反抗不了了嗎,只能由着命運來宰割?

  錐心之痛——真的是眼前發黑,一時間大腦和心臟都不供血了,他感到自己在冷卻,冷卻成了一座雕塑。

  “周師兄,你的支持者們支持的是你勇敢站起來揭露醜惡的方式,想得到那些資料的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那是一枚隱形炸彈,只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曾經,周師兄人長得清風朗月,品位陽春白雪,笑起來陽光,極容易得到別人的好感,她呢,總讓人覺得不好好盯着,一不留神就滑到邊緣外了。命運卻玩了個顛覆,這到底是誰的錯?那種沉重的窒息感又堵上諸航的心頭了。

  保羅肩膀無力地耷拉下來,憂傷地看着一臉正義的諸航。良久,他說服自己平靜了,從前他設計防火牆,可以攔住天下人,卻總是被她攻破。好像在她面前,他就沒贏過,也許這是他對她的縱容,他無意輸贏。一個圓圈一樣的符號,從他的心底漸漸地升騰上來。在那一刻,他決定不再徘徊,不再動搖,不再癡望了,就讓本該結束的結束吧!

  “豬,如果我犯下滔天大罪,逃亡在外,你是追捕我的警察,有一天,我們在街角狹路相逢,你會舉槍射殺我嗎?”

  “我……”這是什麼鬼問題,諸航猶豫了下,準備反駁,保羅笑着截住了她的話頭:“你遲疑了二十秒,我知道了,不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使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在你的心底,對我總留一寸不捨、不忍。我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他像是真的開心,周身都罩上一團愉悅的氣流。

  “豬,我也懷疑過當時的衝動和選擇,但是每一次的午夜夢迴還是會走上同一條路。不管結果是什麼,只是對自己所作所爲的一個交代。就像音樂,可以聽到流淚,卻不需要告訴別人爲什麼。”他是多麼喜歡高貴而不動聲色的古典音樂,哪怕是用單調和重複掩飾內在的豐富。他閉着眼睛聆聽,想擁它入懷,像無數次的撫摸那樣撫摸,無數次的珍惜那樣珍惜,但還是要鬆手的,讓它隨風而逝。

  他看着對岸逐漸亮起的燈火,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豬,我考慮好了,我要離開港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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