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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作者:马伯庸
阿僮盯着這個斑白胡子老头,忽然笑了:“你刚才醉的样子,好似一只山裡的猴子。都是城人,你和他们怎么差那么多?”

  “阿僮姑娘你总這么說,到底哪裡不同?”

  “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来我這裡喝荔枝酒嗎?因为当年我阿爸是部落裡的头人,他听了城人的劝說,从山裡带着大家出来,改种荔枝,做了熟峒。大部分族人们平日做事的庄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劳作不得休息。所以大家一年只在這一天晚上,聚来我這裡来放松一下。”

  “你原来是酋长之女啊。”

  “什么酋长,头人就是头人。”阿僮扫视着林子裡的每一棵树,目光闪闪,“這庄子就是我阿爸阿妈留给我的,树也是他们种的,我得替他们看好這裡,替他们照顾好這些族人,不让坏人欺负。”

  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纪,已经扛起這么重的担子了。

  “你一定很辛苦吧?”

  “嘿嘿,只有你才会问這种問題。”阿僮抓了一下花狸的毛皮,促狭地眨了眨眼:“无论是经略府的差吏還是榷商,他们只算荔枝下来多少斤,多了贪掉,少了打骂,可从来沒把我們当朋友,也沒来我這裡喝過酒、吹過牛,更不会问我這样的话。”

  “我可不是吹牛!长安真的有那么多种酒!”

  阿僮哈哈一笑:“我劝你啊,還是不要回去了,新鲜荔枝送不到那边的。你把夫人孩子接来,躲进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李善德迷迷糊糊,眼神都开始涣散了,“我现在就想知道,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你别摘下来啊。”阿僮机灵回道。李善德還是不知道,這段子哪裡好笑。不過他此时也沒法思考,一仰头,倒在荔枝树下呼呼睡去了。

  到了次日,李善德醒来之后,头疼不已,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广州城的驿馆裡。一问才知道,是林邑奴连夜给他扛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還有一小筐刚摘下来的新鲜荔枝。

  李善德這才想起来,自己忙碌了這么久,居然還从来沒吃過新鲜荔枝。阿僮家的個头大如鸡子,他按照她的指点,按住一处凹槽,轻轻剥开红鳞状的薄果皮,露出裡面晶莹剔透的果肉,颤巍巍的,直如软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齿一咬,汁水四溅,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时流遍百脉,不由得浑身酥麻,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一瞬间,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华山的鬼见愁。当时一個少女脚扭伤了,哭泣不已,他自告奋勇把她背下山去。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脊背,脚下是千仞的悬崖,掺杂着危险警示与水粉香气的味道,令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愉悦感。

  后来两人成婚,他還时时回味起那一天奔走在华山上的感觉。今日這荔枝的口感,竟和那时如此相似。

  怪不得圣人和贵妃也想吃新鲜荔枝,他们也许想重新找回两人初识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吧?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可随即觉得不对,他俩初次相识,還是阿翁与儿媳妇……李善德赶紧拍拍脸颊,提醒自己這些事莫要乱想,专心工作,专心工作。

  六日之后,两路飞鸽尽回。這一次的结果,比上一次好一些。荔枝进入味变期的時間,延长了半日;而两路马队完成的裡程,比上次多了两百裡。

  有提高,但意义极为有限。

  所有的数据都表明,提速已达到瓶颈,五天三千裡是极限。

  当然,如果朝廷举倾国之力,不计人命与成本,转运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曾在广州城的书铺买了大量资料。其中在《后汉书》裡有记载,汉和帝也曾让岭南进贡荔枝,他的办法就是用蛮力,书中记载“十裡一置,五裡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邮传者疲毙于道。”

  但這种方式地方上无法承受的,贡荔之事遂绝。也就是說,那只是一個理想值,现实中大概只有隋炀帝有办法重现一次這样的“盛况”。

  李善德再一次濒临失败。不過乐观点想,也许他从来就沒接近過成功。

  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极限,只能从荔枝保鲜方面再想办法了。

  李善德把《和帝纪》卷好,系上丝带,放回到阁架的《后汉书》类裡。在它旁边,還摆着《氾胜书》、《齐民要术》之类的农书,都是他花重金——苏谅的重金——买下来的。

  他昏天黑地看了一整天,可惜一无所获。岭南這個地方实在太過偏僻,历代农书多是中原人所撰,几乎不会关注這边。李善德只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所有与岭南有关的资料。从《史记》的南越国到《士燮集》、《扶南记》,全翻阅了一圈,知识学了不少,但有用的一点也无。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三辅黄图》裡的一桩汉武帝往事:当时岭南還属于南越国,汉军南征将之灭掉之后。汉武帝为了吃到荔枝,索性移植了一批荔枝树种到长安的上林苑,還特意建了一座扶荔宫。结果毫不意外,那批荔枝树在当年秋天就死完了。

  巧合的是,汉代上林苑,与如今的上林署管辖范围差不多,连名字都是继承下来的。李善德忍不住想,這是巧合還是宿命轮回?几百年前的上林苑,或许也有一個倒霉的小官吏摊上了荔枝移植的差遣,并为此殚精竭虑,疲于奔命。那些荔枝树死了以后,不知小官吏会否因此掉了脑袋?

  可惜史书裡,是不会记录這些琐碎小事的。后世读者,只会读到“武帝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短短一句罢了。李善德卷书至此,不由得一阵苦笑,嘴裡满是涩味。

  阿僮那句无心的建议,蓦然在心中响起:“你把夫人孩子接来,躲进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难道真要远遁岭南?李善德一时游移不决。他已经穷尽了可能,确实沒有丝毫机会把荔枝送去长安。

  拼死一搏,也分很多种,为皇帝拼,還是为家人拼?

  到了四月七日,阿僮派了個人過来,說她家最好的荔枝树开始過壳了,唤他去从化采摘。李善德遂叫上林邑奴,又去了石门山下。

  此时的荔枝园,和之前大不相同。密密麻麻的枝條上,挑着无数紫红澄澄、圆滚滚的荔枝,在浓绿映衬之下娇艳非常。长安上元夜的时候,挂满红灯笼的花萼相辉楼正是這样的兴隆景象。李善德怔怔看了一阵,意识到這是個征兆,自己怕是再沒机会见到真正的上元灯火了。几十只飞鸟围着园子盘旋,想觑准机会大吃一顿,可惜却迟迟不敢落下。因为峒人们骑在树杈上,一边摘着果子,一边放声歌唱。大部分唱的祭神歌,還有几個怪腔怪调的嗓门,居然唱着荒腔走板的《倡女行》。

  “你们峒人還真喜歡唱歌啊……。”“什么呀!”阿僮白了他一眼,“這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吃!摘果子的时候,必须一直唱,唱得多难听也得唱。嘴巴一唱歌,就肯定顾不上吃东西啦。”

  正巧旁边一棵树上的声音停顿,阿僮抓起一块石头丢過去,大吼了一声,很快难听沙哑的歌声再度响起。李善德一时无语,這种监管方式当真别具一格,跟皮鞭相比,說不上是更野蛮還是更风雅一些。

  “对了,我下定决心了。我会把家人接過来,到时候還得靠姑娘庇护。”

  阿僮大为高兴:“你放心好了,我家是土司,不管是庄裡的熟峒還是山裡的生峒,都卖我面子,任你去哪儿。”

  “我听說山裡的生峒茹毛饮血,只吃肉食。若有可能,還是希望她们留在庄裡。”

  李善德重重叹息一声,只觉双肩沉重,迫得脊背弯下去。让住惯了长安的家人移居岭南,這個重大抉择让他一时难以负荷。阿僮见他還是愁眉苦脸,便把他带去荔枝林中,扔来一把小刀一個木桶:“来,来,你亲自摘几個最新鲜的荔枝尝尝,便不会难受了。”

  李善德闷闷”嗯”了一声。他看到有一丛枝條被果子压得很低,离地不過数尺,便随手去揪。這一揪,树枝一阵晃动,荔枝却沒脱落,李善德又使出几分力,這才勉强弄下来。他剥开鲜紫色的鳞壳,一阵清香流泻而出,裡面瓤厚而莹,当真是人间绝品。

  阿僮开心地摊开手,在林中转了好几圈:“這裡每一棵树,都是我阿爸阿妈亲手挑选,亲手栽种,全是上好品种。虽然他们不在了,可每次我吃到這样的荔枝,就想起小时候他们抱着我,亲我,一样的甜,一样的舒服。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们一直就在這裡陪着我呢。”

  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裡,望着红艳,嗅着清香,嚼着甘甜,心中忽地轻松起来。他夫人和女儿都爱吃甜的,在岭南有這么多瓜果可吃,足可以慰思乡之情了。至于长安,虽然他很舍不得繁华似锦,可毕竟有命才能去享受。至于归义坊那座宅子,大不了让招福寺收走,也沒甚么可惜的。

  念头一通达,连食欲都打开了。他拿過一個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气揪了二十几個下来,然后,然后就沒力气了……荔枝生得结实,得靠一把子力气才能拽脱,有时候還得笨拙地动刀,才能顺利取下来。

  周围峒人们不知何时停止了歌唱,都攀在树头哈哈大笑。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干了什么傻事。這时阿僮走過来,一脸无奈:“城人就是城人,這都不懂!我给你一把刀,干嘛用的啊?”她见李善德仍不开解,恨恨扔過一個木桶:“你瞧瞧,這两桶荔枝有什么不一样?”

  李善德低头一看,自己這桶裡都是荔枝果,而阿僮的桶裡,竖放着许多剪下来的短枝條,荔枝都留在枝上。

  “荔枝的果蒂结实,但枝條纤弱。你要只揪果子,早累死啦。我們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條切下来,這样才快。”阿僮牵過旁边一根枝條,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长约二尺,恰好与木桶平齐,让荔枝留在桶口。

  “這么摘……那荔枝树不会被砍秃了么?”

  “砍掉老枝條,新枝长得更壮,来年坐果会更多。”阿僮把木桶拎起来,白了他一眼,“你来這么久,沒去市集上看看么?荔枝都是一枝一枝卖的。”

  李善德暗叫惭愧,来岭南這么久,他一头扎进从化果园,還真沒去市集上逛過。他突然想起一個训诂問題,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先贤起這個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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