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14章

作者:马伯庸
可他再低头看时,林邑奴已沒了声息。那张覆满汗水的疲惫面孔上,還微微带着一丝笑意。

  何押衙对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個手势,解下刀鞘扔在地上,只握紧了短柄铁刀。因为刀鞘上的铜环,可能会惊动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树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烧着,在黑漆漆的夜裡格外醒目。听不见谈话声,也许是连日赶路太過疲惫了。

  不過也无所谓,眼前這些人的底细,他们早就摸清楚了。自从化开拔之后,他们就一直尾随着這支荔枝马队,远远隔开二十裡。按照赵书记的指示,他们进入位于江南西道境内的天开路后,才开始徐徐加速,并在黄昏时缀上了刚刚抵达铁罗坑的目标。

  何押衙不是個鲁莽的人,他为策完全,特意選擇了对方宿营时发起突击,不可能有人逃脱。

  他们接近到十五步时,何押衙发出了短促的哨声。树林裡响起一连串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九名精锐同时突入攻入篝火圈内。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篝火旁居然空无一人。不,准确地說,還有一個人。這人皮肤黝黑,居然是個林邑奴,半依着树干,似乎已经死了

  這人的死状有些诡异,双手双脚的腕处都被短刃割开,四道潺潺的鲜血流泻出来,洇红了身下的泥土。从血液凝固程度来看,应该有一段時間了,空气中還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這不是何节帅家裡的家奴嗎?他怎么跑到這裡来了?为什么杀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脑海中浮现出数個疑问。他又看了一圈,沒有其他东西了,便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马,继续追击。天开路這裡的地形,注定了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兵自己跑了,他们追上去也只是時間問題。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似乎還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外走,猛然意识到,這是驱虎用的骆驼粪啊!他后脖颈一霎时寒毛倒竖,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闪過心头。何押衙急忙转动脖颈,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张额头有“王”字的斑斓兽脸,正张开血盆大口……

  ……远远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散乱,隐隐還有惨叫声传来,赶紧双手合十,念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才带着骑手们漏夜前行。

  林邑奴在临死之前,叮嘱李善德把自己的尸体扛到一处林中,点起篝火,趁血液還流动的时候,割开脚腕手腕。老虎這种猛兽报复心极重,那只白天袭击自己的大虫,应该就一直在附近跟着,它闻到血腥味一定会過来。李善德先用骆驼粪围着营地撒了一圈,待估算着追兵接近,便把剩余的干粪收起来,匆匆离去。沒有了骆驼粪的压制,那只伤人巨兽立刻会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只逃脱的血食吃掉。

  至于十個经略府的牙兵和一只成年大虫谁比较厉害,李善德对這個话题一点兴趣也沒有。他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记住,待日后回来看,看是否能找到残留的骨殖,然后埋头继续赶起路来。摆脱了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之后,马队重新找回了赶路的节奏,在驿道上疯狂地奔驰着。李善德在第三天的时候,无奈地掉了队。他的身体实在经受不住太多折磨,再跑下去只怕会比荔枝先死掉。

  好在這一次的路线和次序都已经规划完毕,骑手们也得到了详尽指示。李善德可以慢慢从后面赶上去,检视他们留下的记录。

  在第三次试验裡,李善德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对路线进行了微调。转运队出发时走梅关道,但在抵达吉州之后,将不再继续北上抚州、洪州,而转向西北方向,直奔谭州,转到西京道。這样一来,既避开了谭州与衡州之间的水泽地带,也可以比梅关道节约四、百五裡路。

  马队会从谭州西北方向的昌江县穿過,弃马登船,循汨罗江进抵洞庭湖,并横渡长江。渡過之后,再沿汉水、襄河、丹河辗转至商州。這一路上并无险滩恶峡,只要水手够多,可以昼夜划行不断,直到商州。然后队伍将下舟乘马,沿商州道一口气冲入关中,一過蓝田,灞桥便近在眼前。

  這條路的水陆全程是四千六百裡,且避开了大泽、逆流、险滩、川峡、重山等各种险阻,可以說集四路之精华。李善德为了算出這么一條路来,差点把眼睛都算瞎了。他相信,除非是腾云驾雾,否则再沒有比這條路更快更稳的了。

  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骑,走到了基州的章门县。在一处简陋的驿馆裡,他接到了前方的结果。

  五瓮荔枝的枝條,从第四天开始相继枯萎,坚持最久的一瓮是第七天。按照预案,骑手们一发现枯萎,立刻将荔枝摘下来,换用之前的盐洗隔水之法,继续前进。之前测试的结果证明,摘下来的荔枝最多坚持五天,考虑到新鲜度的话,只有四天。也就是說,用“分枝植瓮之法”和“盐洗隔水之法”,一共能争取到十一天時間。

  试验的结果,和這個计算结果惊人地相符。最快的一個转运队,在出发后第十一天冲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发现荔枝变了味。

  李善德收到這個报告之后,不悲反喜。

  转运队伍沒能抵达长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一個小小荔枝使,调动资源有限。他一路上只能安排十五個左右的换乘点,平均每三百裡,才能换一次马或者船。单以马行而计,一匹健马,每跑三十裡就得饮水一次,每六十裡得喂料一次,三百裡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時間差不多两刻。换句话說,每跑三百裡,就要有两個半时辰用来修整。這還沒考虑到,同一匹马跑出一百裡以后,速度便急速衰减。

  而且這些骑手皆是民间白身,虽然持有荔枝使签发的文牒,穿越关津时终究会花上很长一段時間。

  這些制约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无法改变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书省出面组织,便可以把沿途驿站的力量都动员起来,加大更换频度,让每一匹马都可以跑出冲刺的速度来。而且荔枝不涉机密,不必一個使者跟到底,可以频繁地替手接力。只要持有最高等级的符牒,理论上可以日夜兼程。当天晚上,李善德便埋头做了一次详细计算。民间转运队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内冲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无限的动员能力,加上李善德设计的保鲜措施和路线,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达长安!那时候荔枝应该介于香变和味变之间。

  不对!還可以再改进一点!

  他之前曾听人說過,可以用竹箨封藏荔枝,效果也還不错。如果等枝节枯萎之后,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内,再放入瓮中,效果更好。

  等一下,還可以改进一点!

  他在上林署做了许多年监事,所分管的业务是藏冰。每年冬季,李善德会组织人手去渭河凿冰,每块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凿一千块,全数藏在冰窖裡。等到夏季到来,這些冰块会提供给内廷和诸衙署使用。

  不仅长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县,只要冬季有冰期的,都会建起自己的冰窖储备。

  荔枝保鲜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镇之。可惜岭南炎热无冰,只能用双层瓮灌溪水的方式来做冷却。而沿途州县也不可能开放冰窖给转运队。可一旦朝廷出面转运,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各地唯有听任调遣。转运队只要一過长江,便能从江陵的冰窖调冰出来使用。

  如此施为,荔枝抵达长安时,庶几在色变与香变之间,勉强還算新鲜!

  可光有想法還不成,具体到执行,至少涉及二十多個州县的短途供应,何处调冰,何处接应,如何屯冰,冰块消融速度是否赶得及等等,不尽早规划,根本来不及……

  灵感源源不断,毛笔勾画不断,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入虚静”的奇妙状态,過往的经验与见识,融汇成一道大河,汪洋恣肆,奔腾咆哮。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计算,陈子、刘徽、祖冲之、祖暅在這一刻魂魄附体。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却丝毫不觉疲倦,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一磕到底,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

  当李善德写完最后一行数字时,已是夜半子时。烛花剪了又剪,纸上密密麻麻,满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蝇头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這一份新鲜荔枝的转运之法,关涉物候、邮驿、州县、钱粮等几大领域,内中细碎繁剧之处,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难以想象。从驿站之调度、运具之配置、载重与裡程之换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长安的脚费核算。几乎每一個环节,都须做到极细密极周至方可。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思虑不当,便很可能导致荔枝送不到长安。

  李善德拿着這本牛毛细账,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当年裴耀卿于河口建仓的壮举。

  开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转运使裴耀卿受命来到河口,先凿漕渠十八裡,避开三门之险,然后又在河口設置河阴、柏崖、集津、盐滩诸仓,与含嘉、太原两仓连缀成线,开创了节级转运之法。三年之内,运米七百万斛、节省运费三十万贯。从此长安蓄积羡溢,天子不必频繁就食于东都。

  当时李善德也被调入幕下,参与磨算,亲眼目睹了裴大使统筹调度的英姿。他从心底认为,比起浮藻文辞之士,這样的君士才堪称国之栋梁。荔枝转运虽是小道,比不得漕粮,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贤,稍觇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满了。

  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开窗户,一缕夜风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浊之气。他胸口块垒尽消,不由得发出一阵长笑。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惊吓,也纷纷鼓噪起来。吓得驿长和其他客人从床榻上惊起来,以为赶上了地震,着实忙乱了一阵。如今技术上已无障碍,唯一可虑的,只有時間。

  贵妃诞辰是六月初一,从岭南运荔枝到长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說,最迟五月十九日,荔枝转运队必须自从化启程,這是绝不可逾越的死线。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给李善德說服朝廷以及着手布置的時間,只有不到三十天時間。

  一算到這裡,李善德登时坐不住了。反正他此时兴奋過度,整個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唤来一脸不满的驿长,牵来一匹好马,连夜匆匆上路。

  這一次,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双髀和尊臀,扬鞭疾驰,一把老骨头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转运那么快,几乎要把自己燃烧殆尽。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他抱住马头正在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清风吹過面庞。這风干爽轻柔,带着柳叶的清香,带着雨后黄土的泥味,還有一点点夹杂着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令李善德嗅觉为之一振。岭南什么都有,唯独沒有麦面,他在那裡呆的日子裡,不止一次梦见吃了满嘴的胡饼、捻头、毕罗、馎饦……

  李善德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远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青黄色城墙。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缘泛起一道金黄色的细边,仿佛一位无形的鎏金匠正浇下浓浓的熔金,然后随着時間推移,整片墙体都被缓缓笼罩,勾勒出城堞轮廓,整座城市化为一件精致庄严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辉。

  满面尘灰、摇摇欲坠的他,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

  。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