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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作者:马伯庸
一阵寒暄之后,李善德說:“苏老啊,我跟户部那边讲過了。你襄助的一应试验费用,回头报個账,我一并摊入转运钱裡,给你补回来。

  說不定還能给你从朝廷弄一個义商的牌匾,以后市舶司也要忌惮几分。”

  李善德见面便主动开列了一堆好处,希望能减缓一点坏消息的冲击。苏谅何等敏锐,一听便觉得不对劲,皱起眉头道:“李大使,此前你我可是有過约定的。莫非有了什么变故么?”

  李善德举起杯子,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半天方答道:“报效之事,暂且不劳苏老费心,朝廷另有安排。”

  “這是为何?”苏谅看着李善德,语气平静得可怕。

  事实上,李善德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杨国忠沒让他管钱粮的事。可這种高层给的私下指示,他又不能明着跟苏老說,迟疑了半天,也沒想好怎么解释。

  苏谅那张满脸褶皱的面孔,却越发不悦了。

  “大使在困顿之时,是小老不吝援手,出资襄助,方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莫非大使富贵之后,便忘记贫贱之交了?”

  “苏老的恩情,我是一直记在心上的。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考量,我一介小吏,人轻言微……”“人轻言微?你最人轻言微的时候,找小老借钱时怎么不說?”

  “這是两码事啊。”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争取過沒有?”李善德登时语塞。他确实沒有特别努力争取過,因为争取也沒用。

  右相做的决定,谁敢去反对?他憋了半天,讪讪道:“荔枝转运我能做主,可钱粮用度却是从另外一條线走,不在我权限之内。”

  苏谅气得笑起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岳倒,吐得干干净净啊。”李善德面色惭红,手脚越发局促不安:“苏

  老放心,我的权限之内,還款绝无問題,利息也照给,不让您白忙一场。”

  “白忙一场?你知道什么叫白忙一场?”苏谅霍然起身,像只老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小老就因为信任大使你的承诺,整個商团的同仁们早早去做了报效的准备。如今你一句办不了,商团這些准备全都白费了,撒出去的承诺也收不回来了,這裡面损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象么?”

  李善德确实想象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着口水。待得苏谅喷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孔:“朝廷又不是這一次转运,以后每年都有,我会为你争取。”

  苏谅冷笑起来:“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還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升官去了,倒拿這些来敷衍!”

  被他這么数落,李善德心裡也忍不住拱起火来:“您先前借我的那两笔,我已用六张通行符牒偿還了。剩下的一千贯,是我欠您的不假,我会請经略府尽快垫付拨還。其他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望着板起面孔的李善德,苏谅恼悲交加,伸出戴着玉石的食指,点向李善德的额头直抖:“李善德,小老与你虽然做的是买卖,可也算志趣相投。我本当你是好朋友,這次你回来,還计划着請你去给广州港裡的各国商人讲讲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转转。可你竟,你竟這么跟小老算账……”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极,便拿出“国忠”银牌,搁在自己面前一磕:“苏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对方到底是谁从中作梗。可苏谅却误会了,以为他是把杨国忠抬出来吓唬,不由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势压人?”

  “不,不是,苏老你误会了。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說我能怎么办?”可這句解释听在苏谅耳朵裡,根本就是欲盖弥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来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别過!這寿辰礼物,就是丢海裡好歹也能听個响!”說完重新把锦盒抱在手裡,转身离去。

  李善德這才想起来,今天竟是自己生辰,真亏苏谅還记得。那個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這是把他当真朋友,才突然爆发出孩子似的脾气。他一时愧疚交加,有心冲出去再解释几句,可又赶上一堆文牍送到案牍。荔枝运转迫在眉睫,实在不容在這些事情上扯皮,這位荔枝使只能强压下心中不安,心想等事情做完,买一份厚礼去广州港,再设法重修旧好吧。他又忙了整整一個下午,办起事来却沒了之前行云流水的通畅感。李善德发现,他早已把苏谅当成一個朋友,而非商人,闹成這样,实在令他情绪大受打击。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李善德才算恢复点精神,因为阿僮過来探望他了,连花狸都带了過来。

  花狸一见這房间内铺着柔软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怀抱,避开李善德的拥抱,径直去了墙角蜷起来,呼呼大睡。

  阿僮這次带了两筐新鲜荔枝,居然身后還跟着几個同庄的峒人。他们一见到李善德,就开始哄哄地叫起来,說要喝长安酒。李善德這才想起来,他之前答应過他们,要带些长安城出产的佳酿到岭南来。所以這些人一听說城人回来了,便跑過来讨酒喝。

  李善德笑容颇不自然。他這次赶回岭南,日夜兼程,连行李都嫌多,更不可能带酒回来。阿僮见他有些不对劲,拽到一边悄声问道:“城人,酒你忘带啦?”

  “哎,哎,事务繁忙,真的沒空带。”

  “我的兰桂芳你也沒带?”

  “惭愧,惭愧……”

  阿僮瞪了他一眼:“就交代你一件事,還给忘了!你的记性還不如斑雀呢!我把荔枝带回去了!”她說完,走到峒人们面前,叽叽咕咕地解释。峒人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可终究沒有闹起来。

  李善德趁机說我請大家喝广州城裡的酒。峒人们一听,也是难得的机会,复又兴奋起来。李善德让驿馆取来几坛波斯酒,拍开坛口,請大家开怀畅饮。這些峒人一边喝着,一边大叫大唱,在房间内外躺了一地。驿馆的掌柜一脸厌恶,可碍于李善德的面子,只得忍气吞声地小心伺候着。阿僮倚着案几,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斜眯着眼看那個掌柜,对李善德道:“瞧,你们城人看我們峒人,就是這种眼神,就好像一條细犬跑到他榻上似的。”

  李善德“嗯”了一声,却沒答话。手裡這醇如琥珀的波斯酒,又让他想起苏谅来。阿僮见他有心事,好奇地问起,李善德便如实說了。

  阿僮惊道:“原来今天是你生日。”李善德啜了一口酒,苦笑:“五十三了,還像個转蓬似的到处奔波,不得清闲。”

  “那你干嘛還要做?”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哇。就像苏老這事,我固然想践诺,却也无可奈何。”他瞥了眼大睡的花狸:“還是你和花狸的生活好,简单明了,沒那么多烦恼。”

  阿僮从筐裡翻出一枚硕大的荔枝:“喏,這是今年园子目前结出最大的一枚,我們都叫它丹荔,每年就一枚,据說吃了以后能延年益寿。你今天既然生日,就给你吃吧。”李善德接過荔枝,有点犹豫:“這如今可都是贡品了。”阿僮一拍他脑袋:“园子裡多了,不差這一枚。你不吃我送别人去。”

  李善德轻轻剥开来,裡面现出一丸温香软玉,晶莹剔透,手指一触,颤巍巍的好似脂冻,果然与寻常荔枝不同。他张开嘴,小心翼翼地一整個吞下去,那甘甜的汁水霎时如惊浪一般,拍過齿缝,漫過牙龈,渗入满是阴霾的心神之中,令精神为之一澄。

  “谢谢你,阿僮姑娘。”

  阿僮不以为然地一摆手:“谢什么,好朋友就是這样的。你忘了给我带酒,但我還是愿意给你拿丹荔——那個苏老头真是急性子,怎么不听你解释呢?”

  “唉,這件事错在我,而且他的损失也确实大。找机会我再报偿他吧。”李善德拍了拍脑袋,想起了正事,“哎,对了。你的园子,挂着的荔枝還够吧?”

  “你這人真啰嗦,问了几遍了?都留着沒摘呢。”阿僮說到這個,仍是气鼓鼓的,“你们城人坏心思就是多,要荔枝就要吧,非要劈下半條枝干。运走一丛,要废掉整整一棵好树呢。”“我知道,我知道。横竖一年只送去几丛,不影响你园子裡的大收成。我会问皇帝给你补偿,好布料随便挑!”

  “再不信你了,先把长安酒兑现了再說!”

  “呃,快了,快了。眼看這几日即将启运,我一到长安马上给你发。”

  李善德带着微微的醉意承诺。他把花狸揽過来,揉着肚子,拨弄着耳朵,听着呼噜呼噜的声音,也不知是打鼾還是舒服。他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才真是心无芥蒂。

  次日李善德酒醒之后,发现阿僮和那一群峒人早已离开,只把花狸剩在他怀裡。他想赶紧起身办公,花狸却先一步纵身跃到案几上,一脚把银牌踢到地上去,然后伸出爪子把文书边缘磨得参差不齐。他吓得想要把它抱开,它一回身,居然开始用牙咬起地上的牌子来。

  “要說不畏权贵,還得是你呀。”李善德又是无奈又是钦佩,掏出一块鱼干,這才调开了圣主的注意力,把牌子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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