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_29
莫非這些村民也逃走了?难道附近有山贼?
李善德无奈地退回到驿站,在屋舍裡的柜台翻来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开地上那两根残存的卷轴,一卷是本驿账册,一卷是周邻山川图。他先把账册收起,留作以后查验,然后钻研起地圖来。沒過多久,李善德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今之计,只有一個办法了。
从周邻山川图来看,這黄草驿所在的位置,距离汨罗水的水驿直线距离并不远,两者恰好位于一道险峻山岭的上缘与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须绕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离开山区。
李善德决定把自己這匹马留在黄草驿,這是匹好马,后来的骑手多一匹马轮换,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于他自己,则徒步穿行下方山岭,直抵汨罗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岭,這其中的风险,不必多說。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践自己似的,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时。
汨罗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门对着江水小解。上头发来文书,要他们早早备好几條轻舟和桨手,将有极紧急的货物路過,所以這几日他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他回過头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却可以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不对,节奏不对,這脚步声裡总带着一种拖曳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移动,隐约還有低沉的粗喘声,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点害怕了,他听過往客商讲過灵异故事。据說当年三闾大夫在這江中自尽时,不小心把一條江边饮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闾大夫从此受渔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條枉死的山蛇却沒人理睬,久变怨灵,一到夜裡就会把站在江边的人拖进水裡吃掉。莫非這就是山蛇精来了?他害怕极了,刚要转身呼喊伙伴,却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扑過来。借着驿头的灯笼,驿卒這才发现,這竟是一個人!
這人一头斑白头发散乱披下,浑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划破的口子,袍面沾满了苍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剐蹭的痕迹。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问他是谁。這人勉强从怀裡掏出一份敕牒,虚弱地答道:上林署监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来……前来查验!”
李善德這次能活着抵达汨罗水驿,绝对是一個奇迹。他从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极茂密的灌木与绿林中,复杂多变的山势被這些藤萝遮住了危险,导致他数次因为脚下失误而一口气滚落数十尺,并因此摔伤了右腿脚腕,浑身的血口子更是无数。连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来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這件事,一定会說這是因为李施主瞻仰過龙霞、福报缭绕。李善德简单地查验過水驿之后,立刻登上一條轻舟,唤来三名桨手,交替轮换,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划去。
就长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骑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舱裡,总算获得一段闲暇时光。他浑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還能勉强移动,亟需休养。小舟轻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顺流加上桨划,让它的速度变得惊人。几只夜游的水鸟反应不及,惊慌地拍动翅膀,才算堪堪避开船头。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干硬的麦馍,唯一能动的胳膊从船篷上抽下几根干草,充做算筹,在黑暗中飞速计算着。過不多时,胳膊的动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么。
這一次荔枝转运,意料之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之前双面瓮和掇树的纷争,对荔枝保鲜质量都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黄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误,对速度也有耽搁。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凑在一起,产生的推迟效应十分惊人。
按照原计划,荔枝转运的枝节枯萎,将发生在渡江抵达江陵之时。当地已经准备好了冰块和竹节。飞骑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处理,加以冰镇并继续运送。
但刚才的计算表明,因为行程中的种种意外,以及保鲜措施的缩水,枝节枯萎很大可能会提前在进入岳州时发生。而岳州无冰,他们只能用“盐洗隔水之法”坚持到山南东道的江陵,再改换冰镇。岳州到江陵這一段空窗,对荔枝的新鲜程度将是致命打击。李善德疲惫地闭上眼睛,山岳他可以翻越,但从哪裡凭空变出冰块来啊?這道题,解不开,莫道荔枝运到這裡,便是极限了嗎?
完了,完了……
在绝望和疲惫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潜意识接管了身体的控制,强行进入睡眠。李善德梦见自己走进一片林中,這裡有荔枝树也有桂树,荔枝满枝,桂花一树,甘甜与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他信手剥开一枚荔枝,却发现裡面是一张陌生的男子的面孔,与阿僮有几分相似。他又剥开另外一颗,又是一個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吓得把荔枝抛开,攀上桂树高处。那桂树却越来越歪斜,低头一看,一只斑斓猛虎在树下狞笑着抓着树干。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饶,却发现不知何时夫人与女儿也在树头,紧紧抱住自己。女儿嚎啕大哭着,喊着阿爷阿爷。
本来他以为老虎不会爬树,暂时是安全的。可荔枝树的树根却猛然拱起来,把地面抬得越来越高,猛虎距离树顶越来越近。一瞬间,所有的荔枝都爆裂开来,喷出浓臭的汁水。无数魂魄呼啸而出,把整颗桂树和他们全家都淹沒……
他霍然醒来,挣扎着要起身,不防右腿一阵剧痛,整個人“咣当”一声摔到船舱底部。這时桨手进来禀报,已快接近洞庭湖的入江口了,耳边哗哗的水声传来,他竟睡了足足快十二個时辰。
這條轻舟只能在河、湖航行,如果要继续横渡长江,需要更换更坚固的江舟。李善德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還未从噩梦的惊惧中恢复過来。
這噩梦实在离奇,就算是当年长安城最有名的方士张果,怕也解不出此梦寓意。不過随着神智复苏,梦裡的细节正飞快地消褪,一如烈日下的冰块。很快李善德便只记得一個模糊画面:那老虎依托着荔枝树根,地面升起,朝着桂树头不断逼近。等等……李善德突然意识到什么。
冰块,对了,冰块。他想起来昏睡之前的那一個大麻烦。這個問題不解决,他還不如睡死過去不要再醒了。
也许是充足的睡眠让思考恢复了锐利,也许是噩梦带来的并不止是悚然。李善德突然看懂了最后一片残留梦境的真正解法。
桂树沒有倒在地上,地面却在逼近桂树。那么,荔枝赶不到冰块所在,那就让冰块去找荔枝!原来我连做噩梦都在工作啊……李善德顾不得感慨,赶紧拿起舆图,勾算起行程来。只要先赶到江陵,让他们把冰块反方向渡江运到岳州,应该刚刚能和转运队衔接上!
“立刻换舟,我要去江陵!”李善德挣扎着起身,对蓬外喊起来。
五月二十四日卯时,一條江舟顺利抵达江陵城外的码头。码头的水手们都好奇地看過来,区区一條长鳅江舟,居然配备了三十個桨手,個個累得汗流浃背。虽說溯流是要配备浆手不假,可這一條小船配三十個,你当這是龙舟啊?
李善德全然不理這些眼光,直奔转运使衙署而去。负责接待他的押舶监事态度恭谨,可一听說要派船把冰块送去岳州,便露出为难神色。
“大使明鉴。驾部发来的公文說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這去岳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规定呀。
李善德沒有余裕跟他啰嗦:“一切都以荔枝转运为最优先。”押舶监事却不为所动:“本衙只奉驾部的公文为是,要不您去问问京城那边?”
“沒那個時間,现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发!”
“大使恕罪,但本衙归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银牌来,狠狠地批到那监事的脸上,登时批得血流满面,再一脚踹翻在地,自己的伤腿也差点跌倒。监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国忠”二字,登时不敢言语,只嗫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热,冰块不堪运啊。”
這点小事,难不住曾主持過冰政的李善德。他亲自来到冰窖门口,吩咐库丁们把四块叠压在一起,再用深井水泼在缝隙处。他一共动用了二十块,合并成五方。這五方搬运上船后,再次叠压,看上去犹如一座冰山似的,用三层稻草苫好。
监事有些心疼地唠叨說,即便如此,送到岳州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动声色道:“我算過了,融剩下的,应该足够荔枝冰镇的量。”“二十块大冰啊,够整個江陵府用半個月的,就为了那么一小点用处,這也太浪……”监事還要說,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只得咽下去。
可很快問題又来了。這條运兵船的吃水太深,必须要减重才能入江。
监事吩咐把压仓物都搬出来,可還是不行。李善德道:“从江陵到岳州是顺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众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线還是迟迟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监事“啊”了一声,要表示反对,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办法,尽可以說给右相听。”
于是几個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举斧砍掉,扛了下来。李善德扫了他们一眼:“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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