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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作者:马伯庸
所谓“观民”,是說圣人每月都会登上勤政务本楼与花萼相辉楼,向下俯观,取個体悯良庶、与民同乐之意。而聚在楼下的百姓,虽然要一直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抬起的瞬间,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龙颜。

  今日轮到圣人登花萼相辉楼,百姓们都在金明门前聚齐,人头攒动,少說也有千人之数。可三人仍是不解,“冯元一”的意思难道是直接叩阙面圣?怎么可能?观民之时,禁卫戒备最为森严,根本连墙垣都无法靠近。何况圣人高居楼顶,你在下面喊什么,也难及圣听。

  未正时分很快就到了,禁卫开始出面维持秩序。他们三個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会同百姓挤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员聚在一块。放眼望去,一片青绿袍衫。

  六品以上的官员,有的是机会近睹龙颜,不必跑這裡来。只有七品以下的,才会借這個机会博一博存在感,說不定圣人独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時間,花萼相辉楼上开始有人影出现。禁军的呼喝连成一片,在场百姓纷纷跪伏,以额贴地。禁军对官员们的要求稍微松一些,這裡不是朝会,只须立行大礼即可。

  李善德行罢了礼,仰起头来,看到花萼相辉楼的最高一层,有一男一女凭栏而立。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和周围侍者的态度来看,应该就是圣人和贵妃。

  他的心脏跳得比刚才快了一些。這是李善德第一次亲眼见到這对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圣人与贵妃恩爱得很,两人并肩俯瞰,不时朝下面指指点点,意趣颇足。這时有第三個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裡還拿持一柄拂尘,肯定是個宦官。這宦官到了两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发现,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贵妃的视线,也随之看過来。

  他连忙垂下头,不敢以目光相接。

  楼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什么。過不多时,忽然有使者从楼上奔至城头,用嘹亮的嗓门喊道:“赏嘉庆坊绿李一篮!”

  百姓们和官员们的队伍一时有些散乱。嘉庆坊远在洛阳,那裡出产的绿李极为鲜嫩。虽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圣人居然在观民时发下赏赐,不知是哪個幸运儿能拿到。

  使者将篮子从城头垂吊下来,由禁军小校径直送到李善德面前。周围的官员无不面露羡慕与嫉妒,還有人在打听這人到底是谁,竟蒙圣人御赐水果。

  一直到观民之礼结束,众人散去之后,再沒发生過其他怪事。李善德站在街头提着果篮,有点哭笑不得,那冯元一就为了给他发点水果?可他看向韩十四,却发现对方双目放光,连连拍着自己肩膀。

  “怎么回事?”

  “良元兄,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杜甫比李善德還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韩承不肯当众打破這盘中哑谜,扯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棚下。他丢出三枚铜钱,唤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净,拿起来咔嚓一咬,绵软酸甜,极解暑气。

  其他两個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韩承笑道:“我来问你,這個冯元一之前让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么?”

  “阻止鱼朝恩抢功,保下荔枝转运的差遣。”

  “良元兄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出手指点,为的是什么?或者說,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两人陷入沉思,李善德迟疑道:“让鱼朝恩吃瘪?”韩承一拍茶案:“不错!鱼朝恩近年来蹿升很快,颇得青睐,你看這次贵妃诞辰,正是由他出任宫市副使,难免会有人看着不顺眼。”

  “可宫裡那么多……”

  “你们别忘了。這人只用一個名字,就让杨国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劳,面子极大。這样的人,在宫裡能有几個?”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辉楼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应過来了,可仍是不解:“他就为了拦一下鱼朝恩?”

  “荔枝转运這個功劳,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過去,遑论别人……”韩承說到這裡,忽然眉头一皱,细思片刻,神情一变。“不对!荔枝這事,也许最早就是从他那裡来!”

  李善德与杜甫对视一眼,都很迷惑。韩承懊恼地猛拍自己脑袋,說:“真是的,我怎么连這么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来,良元兄便不必吃這么多苦了!”“到底怎么了?”

  “他本来可不姓高,而是姓冯,籍贯是岭南潘州,入宫后才改的名字。”

  這一下子,惊醒了其他两人。那個人名气太大,很少有人知道這段過往,只有韩承這种人才会感兴趣。原来,他竟也是岭南人。

  难怪圣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岭南出产的荔枝,源头竟在這裡。大概是他向贵妃夸口家乡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這一堆麻烦。

  李善德随即把花萼相辉楼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韩承忍不住击节赞叹:“高明!真是高明!”

  “我听說他名声很是忠厚。让良元叫来金明门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拼命的份上,略做回护吧?”杜甫猜测。

  “也对,也不对。”韩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過来,只为了能在贵妃耳畔点一句:楼下那人,就是把新鲜荔枝办来长安的小官。如此一来,圣人和贵妃便知道了:原来這人竟是他安排的。”

  說到這裡,韩承满脸笑容地冲李善德一拱手:“但无论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会被削薄数层,不必担心有斧钺之危了。御赐的這一篮子水果,虽不是什么紫衣金绶,可也比大唐律厉害多了。”

  “为什么?”

  “圣人刚打赏過的官员,你们转头就說他该判斩刑?是暗讽圣人识人不明么?”

  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沒說话,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是比荔枝转运還复杂。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一次远远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又打压了鱼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過是顺手而为——用招之高妙,当真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

  能在圣人身边服侍這么久仍圣眷无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李善德心中略感轻松,可又“嘿”了一声。当初贵妃要吃新鲜荔枝,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一推二送,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试出转运之法,各路神仙這才纷纷下凡,也真是现实得很。

  他奔忙一场,那些人若心存歹意,已死无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与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沒有半点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這种极其荒谬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驿路更深的疲惫。此事起于贵妃一句无心感叹,终于贵妃的一声轻笑。自始至终,大家都在围着贵妃极力兜转,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個蹩脚的龟兹乐班,远远地隔着一层薄纱,为這盛大的胡旋舞做着伴奏。

  李善德摇了摇头,拿起一枚李子奋力咬下去。他运气不太好,篮中這一枚還沒熟透,满嘴都是酸涩味道。

  三日之后,朝廷终于宣布了对他的判决:“贪赃上林署公廨本钱三十贯,杖二十,全家长流岭南。”明眼人能看出来,這個判决实在颇具匠心。所有涉及到荔枝转运的弹劾罪状,一概不提,只拿一個贪赃差旅驿钱的罪名出来。若依唐律,贪赃区区三十贯竟要全家长流,判决明显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决又明显偏轻,可见是经過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协。

  一個因从岭南运荔枝而犯事的官员,居然被判处长流岭南。招福寺的大师在一次法会上說此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轮回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這样彻底告别长安城的似锦繁华。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裡,只怕比死還痛苦。“那個蠢狍子,放着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种瘴气弥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会后悔的。”刘署令恨恨地评论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开杀头就算很幸运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归义坊那间還沒机会住的宅子卖掉,买了一辆二手牛车,還换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個清晨,他带着夫人孩子平静地从延兴门离开。全城沒人知道這一家人的离去,只有韩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桥告别。

  “子美,你的诗助我良多,要继续這样写下去啊,未来說不定能有大成。”李善德谆谆叮嘱道。杜甫泣不成声,挽起袖子要给他写一篇送别,李善德却把他拦住了。

  “我不懂诗,给我浪费了。下次韩十四回江东老家的时候,你给他写好了。”

  “莫咒人啊。长安城這么舒服,我韩十四可不要离开。”韩承笑道。辞别二人,李善德一家坐着牛车缓缓上路。从京城到岭南的這條路,他实在是熟极而流。但這一次,他還是第一次有闲暇慢慢欣赏沿途的景致。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個月時間,才算是抵达了岭南。

  岭南這個地方流放的官员实在太多,沒人关注這個从九品的落魄小官。赵欣宁把他判去了从化幽居,并暗示說這是朝裡某位大人物的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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