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些天裡,除了岭南這边紧锣密鼓地忙碌之外,驿站沿线的各种准备工作也陆续铺开。雪片一样的文牍汇总到广州城裡,让李善德一天要工作七個时辰才应付得了。他在墙上画了一條横线代表驿路,每一处驿站配置完毕,便划一根竖线在上头。随着五月十九日慢慢逼近,竖线与日俱增,横线开始变得像是一條百足蜈蚣。
五月十三日,赵欣宁又一次来访。這次他沒带什么礼品,反而面带神秘。
“尊使可還记得那個波斯商人苏谅?”
李善德心裡“咯噔”一下,难道他去经略府闹了?赵欣宁见他面色不豫,微微一笑:“昨日经略府在广州附近查处了一支他旗下的商队,发现他们竟伪造五府通关符牒。”
李善德吃了一惊,在這個节骨眼上,经略府突然提出這個事,是要做什么?赵欣宁淡淡道:“這些胡商伪造符牒不說,還在上头伪造了尊使的名讳,妄称是替荔枝使做事。這样的符牒,居然伪造了五份,当真是胆大包天!”
赵欣宁见李善德脸色阴晴不定,不由笑道:“我知道尊使与那胡商有旧。不過他竟打着你的旗号招摇撞骗,可见根本不念旧谊。尊使不必求情,经略府一定秉公处理。”
李善德总算听明白了,赵欣宁這是来卖好的。他一定是听說苏谅和自己闹翻了,故意去抓五张符牒的把柄,還口口声声說老胡商是冒用荔枝使的名头。這样一来,既替李善德出了气,又把他私卖通行符牒的隐患给消除了。
看来追杀一事,经略府始终惴惴,所以才如此主动地卖個大人情。
“你……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李善德有点着急,想赶紧澄清一下。
“市舶司的精锐,已整队前往老胡商的商号,准备连根拔起。”
李善德双眼骤然瞪圆,失态似地抓住赵欣宁双臂:“不可!怎么可以這样!你们不能這么做!”赵欣宁语重心长道:“尊使,既已闹翻,便不可留手。妇人之仁,后患不绝……”
可他话沒說完,李善德已疯了一样冲出馆驿,远远传来他的高喊声:“备马!快备马!我要去广州港!”
赵欣宁望着這妇人之仁的荔枝使,着实有点无奈。事已至此,你现在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能挽救苏谅?就算救下来,难道因报效而起的龃龉,便能冰释不成?
可他又不能不管,只好快走几步,喊着說尊使我們同往,我给你带
路。
广州一共有三座港口,其中扶胥和屯门为外港,珠江旁的广州城港为内港,乃是有名的通海夷道、港内连帆蔽日,番夷辏辐,水面常年漂浮着几十艘来自外洋三十六国的大船宝舶,极为繁盛。
李善德一路赶到广州港,赵欣宁本以为他要去阻拦对苏谅货栈的查抄,不料他却一口气跑到码头边缘,朝着珠江出海的方向望去。望着望着,李善德一屁股瘫坐在栈桥上,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
恰好市舶司的查抄行动已然结束,负责的伍长把抄收名单交给赵欣宁。他走到李善德面前,把名单递過去:“刚刚收到消息,苏谅的几條大船听到风声,昨天连夜拔锚离港了,這是他们来不及搬走的库存,尊使看有无合意的,笔端上好处理。”
李善德拿過清单看了一遍,先是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突又跳起来,揪住赵欣宁的衣襟狂吼:“你们這群自作聪明的蠢材!蠢材!!”
在他的荔枝转运计划裡,有一样至关重要的器物——双层瓮。无论是分枝植瓮之法還是盐洗隔水之法,都用得着它。不過這個双层瓮,只有苏谅的船队裡才有,别处基本见不到。不是因为难烧,而是因为它的应用范围十分狭窄,平时只是用于海运香料防潮。除了苏谅這样的香料商人,沒人会准备這东西。
李善德在拟定计划时,为了节省费用,沒有安排工坊烧制,打算直接从苏谅那裡采购。即使两人闹翻,李善德還在幻想多付些绢帛给他,弥补报效未成的损失。
现在倒好,经略府贸然对他下手,让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了。這位老胡商的嗅觉比狐狸還灵敏,一觉察到风声不对,立刻壮士断腕,扬帆出海。更让李善德郁闷的是。苏谅并不知道经略府自作主张,只会认为是李善德想斩草除根。两人之间,再无人情可言。
他知道,李善德的软肋是這双面瓮,沒它,荔枝转运便不成,所以在撤离时果断带走了所有的存货——這是对那個背信弃义的小人最好的报复!
听明白個中缘由,赵欣宁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一個卖人情的动作,反倒把荔枝运转给毁了,這個责任,纵然是他也承担不起。
“那……請广州城的陶匠现烧呢?”“今天已经五月十三日了,十九日就得出发,根本来不及!”
“全广州卖香料的又不止他苏谅一個,我這去让市舶司联络其他商人,清点所有货栈!”
赵欣宁跌跌撞撞跑开了,李善德望着烟波浩渺的珠江水面,心中泛起的愁苦,怕是连丹荔都化不开。一来是与苏谅這個误会,怕是至死也解不开,二来千算万算,沒想到居然在這裡出了变数,满口的愁苦无处诉說。
接下来的一整天,广州港所有商栈被市舶司的人翻了個遍,结果只找到两個,還是破损的。赵欣宁這次算是真尽了心,他忙前跑后,居然想到一個补救的办法。
這边的胡商嗜吃牛肉,因此广州城裡的聚居区裡有专杀牛的屠户,并不受唐律所限。有些奸滑的牛贩子为了多赚些钱,卖牛前故意给牛嘴裡灌入大量清水,把胃撑得很大。赵欣宁原本是贩牛出身,对這些市井勾当熟悉得很。他的办法是:取来新鲜牛皱胃,塞入一個单层瓮内,先吹气膨大,内侧用石灰吸去水分,抹一层蜂蜡定形,再将食道口沿坛口一圈胶住,只留一处活口。
需要给外层注水时,只要把活口打开,清水便会流入坛内壁与胃外壁之间的区域。牛胃不会渗水,可以保证内层的干燥,同时也能够透气。這样一番操作下来,勉强可以当做一個双层瓮来使用。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牛胃会随時間推移发生腐烂。即使用石灰处理過,也只能支撑数日,需要更换新的。
李善德对這個办法很不满意。首先它沒经過试验,不知对植入瓮中的荔枝枝干有什么影响;其次,三日就要更换一個新胃,還得准备石灰、蜂蜡等备料,這让途中转运的负担变得更加繁重,凭空增加了许多变数。
但他已无余裕去慢慢挑选更好的材料了。走投无路的李善德只得告诉赵欣宁,限一日之内,把所有的瓮具准备出来。而且接下来启运的所有工作,也将交给他来完成。
“我一定尽力办妥,但尊使您要去哪儿?”赵欣宁问。
“我会提前离开广州,摸排线路。”李善德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回答。
双层瓮的事情出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等到十九日和荔枝转运队一起出发。沿途类似的突发事件有很多,這在文书裡是看不出来的,他得提前把驿路走一遍,清查所有的隐患。
李善德现在不敢信任任何人,只能压榨自己。可他沒想到的是,就在即将离开之时,又一個意外发生了。
這一次的麻烦,来自于阿僮。
五月十五日一大早,李善德快马上路。他会先去一趟从化,用眼睛最后確認石门山下的荔枝长势,然后再踏上归路。
可以一到庄子门口,他惊讶地发现,大量的经略府士兵围在园子内外,热火朝天地砍伐着荔枝树。而阿僮和很多峒人则被拦在外圈,惊恐而愤怒地叫喊着。
“這,這是怎么回事?”李善德勒住马头,厉声问道。
现场指挥的,正是赵欣宁。他认出李善德,连忙過来解释說,他们是奉命前来截取荔枝枝节,行掇树术,做转运前的最后准备。
這件事李善德知道,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在第二次抵达岭南之前,曾委托阿僮做了一次试验,如果将荔枝干节提前截下,放在土裡温养,等隐隐长出白根毛,再移植入瓮中,存活時間会更长——谓之“掇树之术”。
事实上,這不是什么新鲜发明。广东這边种新荔枝树,早已不是靠埋荔枝核,那样太慢,而是取树间好枝刮去外皮,以牛屎和黄泥封壅,待生出根须之后,再锯断移栽。這正是掇树之术的原理,峒人则称为高枝压條。
“我知道到了行掇树术的日子,但你们为什么砍了這么多?”李善德愤怒地朝园中观望,只见将近一半的荔枝树都惨遭毒手,粗大的干枝被锯下,残留着半边凄惨的躯干,如同一具具被车裂的遗骸。他记得自己明明规定過,這一次的运量只要十丛荔枝,最多砍十棵树就够了啊。
赵欣宁“呃”了一声,還沒回答。那边阿僮已经发现了李善德的踪影,大哭着跑了過来。李善德的印象裡,這個姑娘永远是一张开朗爽快的笑脸,這還是第一次见她面露绝望与惶恐,和自己女儿有一年看灯走失时的神情一样。他不禁大为心疼。
“城人,他们欺负我!他们要把我阿爸阿妈种的树都砍掉!”阿僮带着哭腔喊道,嗓子嘶哑。
“放心吧,阿僮,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李善德重新把严厉的目光转向赵欣宁:“快說!为何不按计划截枝!谁让你们多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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