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路遇 作者:三戒大师 正文 陆云一家人搭乘的并非官船,而是商家的客船。 商家虽不属于七大门阀,却是公认的大玄第一财阀。他们歷史不长,百年前才开始发迹,世代以经商为业。 当年,高祖皇帝起兵时,商家的家主倾囊相助,为高祖解决了兵马和粮草的难题,大玄定鼎后,高祖投桃报李,将朝廷的漕运、税银等钱粮之事,尽数委托给商家。有了皇商的身份,商家借机大肆扩张商业版图,在他们涉足的行业裡,几乎尽数形成垄断。好比這大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十有**都是挂着商家的旗号! 是以朝廷根本沒有必要养那么多船,只有高级官员出行,才会有官船出动。哪怕是高官家眷,也只能搭乘商家的客船。何况陆云他们,還远远算不上什么高官家眷…… 好在還沒有不开眼的毛贼,敢打商家客船的主意,所以陆云也沒有专门包下整條船,那样太破费、也太招摇,反而不美。他只是租下了整间货仓,命手下日夜看管贵重物品,又租了一层客舱,供陆夫人、自家姐弟還有那些护卫居住。 不知不觉船到苏州,客船靠在姑苏码头,陆瑛迫不及待拉着陆云上了岸,兴致勃勃游览起姑苏城来。 看着眼前的粉墙小桥、驳岸垂柳,陆瑛兴奋的连蹦带跳,买了不知多少当地的特产,才在夕阳落山之前,被陆云强拉回了船上。 “真讨厌,人家還沒玩够呢!”陆瑛捧着一盒苏式糕点,一边吃一边怒斥扫兴的陆云。 “阿姐,再耽搁船就开了……”陆云无奈的解释。 “這個马蹄糕太甜,连我都有点受不了。”陆瑛却又說起了别的,拿起另一样点心,塞到陆云嘴裡:“尝尝這個……” 陆云刚要躲闪,突然愣了一下,陆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母亲居然出现在甲板上,和一对母女在說话。 這实在太不寻常,因为陆夫人這些年根本不见外人,上了船也整日在舱中念佛,连吃饭都是她给送进房裡。 姐弟俩心下不由一紧。陆瑛把点心盒丢给陆云,掏出手帕不着痕迹擦擦嘴角,便快步上了客船。 “母亲!”一上船,陆瑛便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来。只见那对母女穿着苏样的衣裙,清雅非常,一看就是出自官宦人家。 “這是陆瑛吧?”那妇人居然认识陆瑛,满脸慈爱的拉着她的手。“十多年不见,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正是小女。”陆夫人的脸上,居然罕见的浮现出笑容。但转向陆瑛时,神情又阴沉下来:“你這死丫头,跑到哪裡去了?還不快来见過姨母?” 陆瑛一头雾水,但還是乖乖做足了礼数。 這时陆云也上来,低低唤了声母亲。当着外人的面,陆夫人并未表现出异常,让他也来拜见姨母。 妇人看到陆云,登时眼前一亮,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啧啧有声的上下打量道:“世上還有如此俊俏的少年,一双儿女都這样出挑,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宁儿才真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陆夫人在妇人面前,居然恢复了活力,也笑着拉起那面容清秀、弱柳纤纤的女孩。“我家那個就像個野丫头!” “娘……”陆瑛扭着身子不依道:“哪有這样說自己女儿的。” “姨娘說笑了,”那娇弱的少女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宁儿是因为身体不好,要是能像瑛儿姐姐這样就好了。” “哎,這孩子命也是苦的。”妇人怜惜的看着少女道:“从小体弱多病,是药罐子裡泡大的。” 三個晚辈见礼之后,這时有水手出现在甲板,准备解缆开船。一行人便移步回到陆夫人的上房叙话。聊了一会儿,陆云姐弟才了解到,這母女乃是义兴郡守崔盈之的妻女。而崔夫人出身裴阀,陆夫人的母亲也出身裴阀,乃崔夫人的堂姑。所以崔夫人和陆夫人算是表姐妹。 這年代,士庶之间断无通婚。哪怕士族之内,八大家族的子女也很少会下嫁给中小士族,基本就在宗室和七阀之间互相联姻。這样盘根错节下来,自然所有人都能论上亲戚…… 今年是崔夫人的伯父、裴阀阀主裴邱庆的七十大寿。崔盈之公务在身,不能亲去,便早早打发妻女上路。她们先是乘船横穿太湖到苏州,然后打发下人上了這條船,也想要包一层船舱。却得知,已经被人先包走了…… 商家的客船,可不是等闲之辈能包的起,崔夫人让人一打听,得知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右丞陆信的家眷。崔夫人大喜,便带着女儿直接上船,在甲板上大笑道:“七妹妹,還不快出来见我?!” 陆夫人闻声出来,一见是她,也是喜出望外,姐妹俩便在甲板上热火朝天聊了起来,直到陆云两人回来…… 船行江上,风平浪静。 所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陆夫人在杭州十年,几乎沒有见過一個自家姐妹,此刻遇见崔夫人,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和她整日裡有說不完的话。短短几天,就比過去十年說的话還多…… 陆瑛实在担心,母亲会言多有失,因此寸步不敢离开左右,整日侍奉在二位长辈面前,倒是和崔夫人之女崔宁儿很快便混熟了。那崔宁儿天真单纯,身子又孱弱,陆瑛对她十分照顾。她很快便成了陆瑛的小尾巴,整日跟在后头,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個不停。 另一方面,陆云已经做好了随时杀人灭口的准备。但几天接触下来,陆夫人并未露出什么异常,關於在杭州的十年,也交代的十分妥当,陆云這才渐渐松弛下来。唯一让他有些恼火的是,崔夫人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总是拉着他问长问短,一副丈母娘挑女婿的诡异神情。 這天,陆云好容易逃出崔夫人的魔掌,走到船尾想透口气。却看到崔宁儿一身翠色衣裙,坐在船边的栏杆上,一双小腿在半空中来回荡悠,间或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雪白之色。 陆云皱了皱眉,放重了脚步走過去。 崔宁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向他微微一笑。江风吹得她秀发翩飞,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惹人怜惜。 陆云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立在那裡真如玉树临风,让人不舍的移开目光。他說的话却有些煞风景:“当心摔下去……” “有你這么关心人的嗎?”崔宁儿登时沒了欣赏男色的心情,促狭笑道:“你应该說,姐姐,你身子不好,让弟弟扶你下来。” “……”陆云嘴角抽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我并不是关心你,只是担心你掉下去,還得麻烦船家救人。”顿一顿,他又认真强调道:“還有,你不過比我大一天,不要占我便宜。” 這话自然又引起崔宁儿一阵娇笑,一直笑得脸色发白,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還是文静点吧……”陆云无奈的伸出手,崔宁儿扶着他,小心翼翼从栏杆上下来,捧着心口轻喘几下,這才平复下来。 崔宁儿双臂撑在栏杆上,看着滚滚淮水拍打着船舷,幽幽道:“生病已经够苦了,要是還苦着個脸,那這一生還有什么滋味?” 陆云闻言竟有些感怀,他低下头,头一次仔细打量起這個女孩子来,只见她面色苍白、下颌尖尖、五官清秀、身材瘦弱,看上去似乎并不起眼。但配上那双深潭湖水般的大眼睛,一切便无比灵动起来。 陆云紧紧盯着那双眼睛,一言不发。 许是被陆云盯的有些害羞,崔宁儿微红着脸转過头去,避开他的目光。“你娘沒教你,這样看女孩子很无礼嗎?” “沒有。”陆云摇头說道。 “似乎,你们母子之间,有些隔阂呢。”崔宁儿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是嗎……”陆云微微皱眉,缓缓說道:“可能是這二年,我太叛逆了吧……” “你?叛逆?!”崔宁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又掩口笑起来。 陆云哪裡会在這個問題上纠缠,转而发问道:“你和你母亲之间,难道就正常嗎?” 崔宁儿一愣。“哪裡有不正常?” “這几日,我看你母亲对你千依百顺……”陆云顿一顿,换了個說法道:“简直就是把你当菩萨供着。” “這很奇怪嗎?”崔宁儿心中一紧,面上却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娘**我嘛,人家又有病在身,当然备受呵护了。”說着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陆云笑道:“我知道了,因为你娘不疼你,所以你嫉妒我。” “……”陆云看着那只手,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但听到崔宁儿的话,他不禁神情一黯,不再言语。 崔宁儿也沒了攀谈下去的兴趣,紧了紧披在肩上的纱巾道:“我进去了,一会儿功夫看不着我,我娘就着急。” 陆云点点头,一直看着崔宁儿进了船舱,這才转回头望向河面。 看到客船已经转向西行逆流而上,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淮河。 ‘一過淮河就是北方了……’陆云深吸口气,蛰居江南十载,自己终于要重回那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