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三
暮鼓晨钟,听得耳聋。春燕秋鸿,看得眼朦。犹记作孩童,倏然成老翁。休称姿容,尽归清净中。休称英雄,尽被黄土蒙。跳出面涂盆,打碎醯鸡瓮,谁是惺惺谁懵懂?
话說马成龙与马梦太二人方至大人宅内,听见有家人說:“大人寻找,不知何事。”二人至裡边,大人說:“成龙,我今早晨奉圣上旨意,查办黄河堤工口子,随带司员,我把你二人带同前往,如回来必有好处。”二人给大人道谢,问:“大人多时起身?”大人說:“明天我就起身。你二人收拾行李等物,我是驰驿前往,带十個家人,和喜跟着我,连书童有二三十人。你二人下去办理去吧。”二人甚是欢谢,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大人起身,坐的八人轿子,后头带着有十数辆车。成龙、梦太骑马,方出彰仪门,管家和喜回禀說:“有户部郎中桂大人同内阁学土厉大人在长辛店等候,给大人送行。”
大人說:“如此,前面打公馆。”正說之际,离长辛店不远,有厉大人的管家說:“我們大人早就来啦,不必打公馆,借的是海提督的花园子。我們大人同桂大人請大人前去。”大人說:“头前带路。”至花园子,见二位好友下轿,至花庭落座吃茶。
桂大人說:“闻吾兄放下查黄河的钦差,弟甚是忧心。你我知己好友,先年家严去查黄河不善,被议回来。眼下办黄河有河道总督卢丁和、淮阳道任永杰、山西巡抚办河工巡抚王大人,俱是久办河工之人,尚且俱皆交部严加议处。吾兄此去多要留神。”厉大人亦是這样說法。伊钦差說:“二位大人,我岂不知黄河不善办理?无奈有君命在身,此去只好见机而作。”直吃到三鼓以后,方安歇。
次日,大人告辞,至半路,有房山县、良乡县前来迎接大人,大人俱皆免见,并站走住涿州。第二站至定兴县十字街路北公馆,知县接进公馆,递手本拜见大人。大人請进问话,问:“贵县是何等出身?”知县王大寿說:“卑职吏员。”大人說:“此地无娼沒赌?”知县說:“此处倒是清静地面,并无此等之人。”大人說:“好。明天早备车辆,本部院起身。”知县回衙。大人說:“成龙、梦太,你两個人也下去歇息歇息。”
二人遂转身出离上房,至南厅屋内,有伺候小钦差的過来說:“二位老爷净面吧。”成龙将蓝布大褂、茧绸汗褂脱去,在那裡洗脸,洗完了脸,拿着桑皮纸的扇子在那裡“呼答呼答”的扇。听差之人過来說:“老爷,你是喝绿豆汤?酸梅汤?”
山东马說:“绿豆汤,我在我們那個厂常喝。這個暑汤我沒喝過,你拿来我喝点尝尝。”听差之人将暑汤送過一茶盅来,成龙一喝,說:“好家伙,你拿药水子灌我!你把酸梅汤拿来,给我喝点。”听差之人也不敢笑他,少时将酸梅汤端上一瓷缸儿来,方要拿茶盅给他倒,成龙說:“你给我吧!”成龙从听差手中夺過来,喝了一個干净。马梦太洗完了脸,要酸梅汤喝。
听差的說:“沒有了。”梦太心中就是不愿意,摆上酒,二人喝酒。
梦太說:“马大哥,你這個人太粗鲁了,不懂得当差的规矩。端上洗睑水你也不让,端上酸梅汤你也不让,這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就挑了你的眼了。”山东马把眼一瞪:“什么叫挑眼?俺不懂!”梦太說:“你有什么能耐,作這個守备?”山东马一想:“他是瞧不起我,知道我不会把势,待我蒙他一蒙。”
說:“提起我那個师傅来,你不知道。”梦太說:“是谁?是哪個门的?”成龙說:“我师傅是黎山圣母。”梦太說:“黎山圣母就教你一個人嗎?”成龙說:“我有一個大师兄,是刘金定。”成龙问梦太說:“你是谁的徒弟?”瘦马马梦太說:“我师傅是王祥老祖,我师兄是高君保。我师傅对付你师傅,我师兄对付你师兄,我就对付你就是了。”山东马說:“這個狗日的,真是竟玩笑。”
二人正說之际,听到窗棂外面“噗哧”一笑,梦太說:“是谁?”成龙說:“不過是外面伺候之人,听见你我玩笑,他在外边一笑。”梦太說:“不然,我去瞧瞧。”拉短把刀,来到院内,上房站立,四顾一望,不见一人。梦太跳下来,說:“大哥,咱们别喝酒了。”吩咐撤去残桌。二人放下卧具,先到上房见大人,說:“大人,吃過饭了?”大人說:“你二人下去歇歇,明天好赶路。”二人回房,成龙脱衣服去睡了,梦太也就和衣而卧。
大人在上房吃完了饭,在灯下看书。天至二更时候,正看之际,听见南边嚷:“杀人了!救命哪!杀人了!救命哪!”
嚷了两声,就听不见嚷了。少时,外面房上說:“钦差伊哩布听真,吾神乃独角龙是也。只因当铺胡大成作恶多端,吾神将他首级抓来。”只听外面“叭哒”一声响亮,扔在地下。大人叫:“来人!”书童六吉儿,小孩十六岁,胆子小不敢出去,无奈說:“我去门外叫二位马老爷去。”来至门外說:“大人叫二位马老爷。”又嚷着說:“马老爷,大人叫!”梦太为人精细,睡着觉,有人叫,听了听,是上房屋内大人的书童儿喊,忙站起身来答应。他是永远夜晚睡觉穿着衣服,下地叫马成龙說:“大哥,快起来吧!大人那裡叫。”那成龙脱去衣服大睡,正迷朦之际,听见人叫,站起来說:“作什么?”梦太說:“大人叫。”成龙迷迷糊糊的下地,穿上了皂鞋,還沒睁开眼呢,上下无一件衣服。梦太也不言语,說:“大哥跟我快走,去见大人去。”成龙随在背后,往前行走,来至上房屋门外。
马梦太先进去,给伊钦差請安,說:“大人,還未睡觉哪?”随后成龙也进来了,說:“大人,叫我作什么事?”大人一瞧,不由大怒,說:“你這无礼的匹夫,大胆!竟敢這样前来见本部院,我定要参你!”成龙這一阵才明白過来,自己一瞧,上下沒一條线,赤身露体,甚是好笑。连忙回自己下面屋内,换好衣服,穿齐整,又至上房见大人磕头,說:“守备是睡迷糊了,我实不知道,来给大人赂罪!”說着,只是行礼。大人怒犹未息,說:“你起来,往后再要如此,我必要参办你,绝不饶恕于你!”說罢,向梦太說:“方才外面房上有人,口称独角龙,扔下一件物件,不知是何物件,你们去拿进来瞧瞧。”
二人掌灯,望院内各处一照,见有人头一個,鲜血淋漓,甚是可怕,拿至大人面前,說:“乃是一個人头。”大人說:“你们二人可知道独角龙是什么人哪?”马梦太說:“我不知道。”山东马說:“别的我不知道,要說独角龙我知道。我知道先前有一泗洲城,城外有一座三教寺,寺内大殿前台阶石上,那一日放出五色莲花,上面站着一個着衣仙子,口称白衣大士,有人跟他上天成仙去,有人上去就不见了。這一天,来了一個济小塘,乃是一位地仙,此人上去一掌心雷,将那青衣仙子劈死,原来是這個狐狸精。他有一個儿子小妖儿,号叫青莲子,聘請独角龙带虾兵蟹将,水淹泗洲城,捉拿济小塘。”伊钦差說道:“你說的這是什么?”成龙說:“是《升仙传》。”大人說:“出去!”成龙說:“怎么了?”大人說:“我问的是在房上的独角龙,与《升仙传》什么相干?這一個人头分明是人杀的,哪有龙抓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以待明天定兴县知县到来,便知分晓。”
天至三更时候,大人尚未睡觉,直到天明,定兴县王大寿到此,請大人起身。大人传见,言道:“贵县,昨天本部院到此,也曾问過,贵县言本处并无娼赌盗贼;昨夜三更时候,在房上有人自称独角龙,扔下人头一個,贵县可曾知晓?”只见王大寿回言說:“禀大人,凡事出于偶然,卑职亦未知晓。今有当铺东人胡礼,清早喊报,言說他父胡大成被杀,并无人头,也不知凶手下落;卑职至公馆,见大人台阶以下放着人头一個,大概必是胡大成之首。容卑职将首级领回,传胡礼到案便知。”
說罢,知县领首级回衙去了。
成龙過来与大人請安,說:“大人,我今天到当铺去瞧瞧验尸的,好不好?”大人說:“你就去。”成龙遂换便衣:蓝布大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换好起身,出公馆,至南街当铺门首,往裡就走。有看门的地方、保正手拿藤鞭拦挡闲人,见成龙至此,說:“老爷,你来了?我們县太爷尚還未到。”成龙說:“不必告诉他,我是自己前来瞧热闹。”說着,往裡就走,见裡面院子宽敞,人数不多,有一死尸放在当院裡,甚是可惨。
少时,知县已到,将胡大成首级带来,吩咐仵作相验。刑房写罢尸格,呈与老爷观看。上写:“皮吞肉卷,生前致命一刀之伤,并无二处。”老爷传当铺伙计讯问,說:“你们哪個与你们老东人有仇?”大家說:“我等俱都在此佣工,何敢与东人有仇!”知县正问之际,有从人禀报說:“有钦差伊大人的委员马大老爷在此观看。”知县說:“請马大老爷到此,有话說。”成龙說:“不用請,我在這裡闲游,你請办公事吧。”王大寿說:“公事已完,請老兄到敝署一叙。”成龙說:“可以。”知县吩咐:“备马,先送马大老爷至衙门花厅吃茶。”成龙告辞。
知县见成龙去后,吩咐胡礼:“将你父成殓起来,候本县拿贼。”說罢,吩咐打轿回衙。下轿至花厅,见成龙在那裡坐着,知县說:“老兄候等多时,弟有要事相求,望吾兄慨允。
弟地面之上偶遭不幸,出此逆案,望吾兄在钦差大人跟前多說两句好话,請大人起身,不知兄台大人如何?”成龙說:“别的事不成,此事易办,我在钦差跟前要說走准行;无奈我山东人好穿這山东皂鞋,我自己家中就带来了一双,我回公馆在大人跟前說明白了,還得来你這裡送信。要不送信,又不是办事了。送信我還得回去,往返好几趟,跑坏了鞋,谁给我买呀?”
知县一听,說:“兄台此问,弟知道。”吩咐:“来人!从帐房中取白银二百两整,送给马老爷买鞋穿就是了。”山东马一听此言,說:“你原来是個赃官哪!为這点小事,你就给我二百两银子。好,好,好!我跟大人說,准你這一個人情還好,倘然不准人情,那還了得么?我是将银子给你送来,我是留下呢?你說吧!”知县說:“此是我送给你老兄的,你知道了,大人不准人情,我也送给你了,你我算交朋友就结了。”成龙說:“就是。我走了,你听信吧。”拿着银子往外走。方一出衙门,就往前走。从背后有一人手拿鬼头刀,照着成龙就是一刀。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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