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纪二十
胤礻我放下酒杯起身回答:“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家裡遭了强盗,在来宫的路上又看见街上到处都摆着地摊,摊上卖的全是几個阿哥家裡的东西。儿臣觉得希罕,仔细看了一阵,所以来晚了。”
康熙听了有些莫名其妙,忙问:“什么,你家遭了强盗,别的阿哥为什么要卖东西呢?”
老十话中有话地說:“父皇不知,他们也都是让强盗给逼的。”
沒等康熙說话,老十三胤祥可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气乎乎地走到胤礻我面前說:“十哥,請你把话說清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谁敢上你府上抢劫,谁又敢威逼众位阿哥?!”
老十哪把胤祥看在眼裡啊,他正想找茬儿呢,便阴阳怪气地說:“嘿嘿,真是做贼心虚呀,怎么,十三弟不信嗎?你现在就上我府裡去瞧瞧,那裡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你那几位嫂子正在家裡哭呢!哼;同样是皇子,有人在這儿陪着父皇吃酒赏月,快乐逍遥,有的却被逼得走投无路,变卖家产。還說我来晚了,我能来就算有孝心了。”
太子胤礽听老十越說越不像话,就要出面制止。老四胤祯也怕十三弟性情耿直吃了亏,想站出来劝解。可是他俩一瞧皇上那变得严厉而阴沉的脸色,都吓了一跳,坐下沒敢动。
十三阿哥胤祥怎么能忍下這口气呢?他气冲冲地說:“好啊!十阿哥,今天咱们当着父皇的面把话說清楚。别人欠债還钱,你为什么不還?我老十三奉旨办差,哪一点儿做得不对?”老十也火儿了,“什么,什么?你還要和我說清楚,呸!你配嗎?一個淫妇生下的贱种,也敢和我說這种话。”胤礻我說着,“啪”的一掌,扇在胤祥的脸上。胤祥勃然大怒,抡起胳膊,也照样回敬胤礻我一個漏风巴掌。俩人谁也不服谁,干脆抱在一起在地下滚了起来,打得难解难分。众阿哥纷纷走上前来,有的真拉,有的假劝,有的干脆站在一边看热闹。侍卫、太监们见两位皇子竟然大闹宴席、出手打架,扎撒着手不敢上前。嫔妃、宫人和年幼的阿哥们更是吓得齐哭乱叫,闹成了一团。康熙皇上這回可真生气了。好好的一顿节日家宴,竟让這两個混蛋儿子给搅了,他能不发火嗎?只见他“啪”的将桌子一拍,怒声喝道:“都不许管,退到一边,让他们俩打!打呀,使劲儿打呀,往死裡打!”
众人见皇上震怒,都不言声地退到旁边。他们都知道康熙的脾气,从来是治家严谨,对皇亲比对大臣严,对皇子比对皇亲严;皇子们谁不怕這位老皇帝呀!正在打着的哥儿俩也不敢打了,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突然,胤祥紧走两步,扑通一下跪在康熙身边泣声說道:“父皇,儿臣不想活了,活着也是沒意思。儿臣只求父皇說一句话,儿臣的生母是不是贱婢淫妇,儿臣我,我是不是野种?知道了這些,儿臣我死而无憾!”
康熙脸色铁青,却說不出话来。阿秀的事儿能是一句话說清的嗎?過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說:“老十三,你起来,朕今日郑重宣告,你的母亲是蒙古土谢图汗王的公主。她出身高贵,一生正派,深得朕的信任和喜爱。只因她命交华盖,多灾多难,才自愿舍身向佛,出家为尼的。从今之后,谁再糟践你的母亲,就是对朕的大不敬,朕决不饶他。老十,你滚過来!”
十阿哥胤礻我慢吞吞地来到康熙面前跪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康熙怒声道:“今儿個,你是诚心要气朕,還是有什么用意?說!”
胤礻我早就揣摸透康熙的脾气了。你越是熊,他越生气,你越硬,他越喜歡你。听康熙问话他把脖子一梗,顶上了:“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不孝,惹父皇生气,可儿臣是被人逼急了才這样做的。大家一样是皇子,为什么有人当债主,有人当债户。外边的官员已经被逼死了十三個,儿臣不愿当這第十四個,這才忍不住說话的。皇阿玛圣明,历朝历代哪有這么不近人情的,哪有這样兄弟相逼的,哪有把皇亲国戚逼得破产還债的?老十三仗着太子的势力這样胡作非为,父皇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外宫中有人因還不起债怕朝廷处分,上吊自杀的确有其人,康熙也早就知道了。可他沒想到,为還债,自己的儿子们也在变卖家产,這种情形使他觉得一阵心疼。可是转念又一想,清理国库是改革弊政、整饬吏治的大事,好不容易做到现在這模样,只要自己稍一松口,只要是在儿子身上开一條生路,就得前功尽弃,再想重头做起也不可能了。所以,康熙只有狠下心来堵住這個缺口。想到這儿他說:“好啊胤礻我,說得好,說得真好!你知不知道清理国库积欠是朕的旨意,朕的决策?你把清理积欠看做是强盗行为,這不是公然辱骂朕嗎?嗯!你生在皇家,吃着朝廷的俸禄,养尊处优,却不好好读书上进。为什么别的皇子不借钱,你偏要借钱?为什么别人能還,你就不能還?今天朕率六宫和众皇子合家团聚,共庆中秋,你姗姗来迟已经是不恭了,還要无理耍赖,欺凌皇弟,辱骂朕躬。你你你,你心目中還有朕這個父皇嗎,還有大清社稷、祖宗的家法嗎?朕再說一句,清理国库积欠是朕的旨意,太子、老四和老十三干得好,干得对。谁敢不服,谁敢违抗,朕决不轻饶!来人。”
太监李德全,侍卫德楞泰等人应声而出:“奴才在。”
“把胤礻我這個不懂规矩的混账东西押到宗人府,重打十棍,拘押三天。”
“扎!”
李德全向两名小太监递了個眼神,两人走上前来,架起跪在地上的十阿哥胤礻我說了声:“十爷,請吧!”
一场好好的家宴,就這样不欢而散了。
为了十阿哥胤礻我的事儿,皇上康熙气得一夜沒有睡好。次日清晨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心绪不宁。总管太监李德全见皇上起身了,连忙进来請安。康熙问他:“李德全,你去见過胤礻我了嗎?他說了些什么?”
“回万岁爷,奴才一早就去看十爷了。奴才去的时候,太医正在给他敷棒疮药。十爷哭得很伤心,也懊悔得不行。十爷說,昨晚他不该犯混,搅了老爷子的御宴,要是把万岁爷气出病来,他這做儿子的,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能赎罪了。十爷让奴才劝劝主子,瞧着主子爷高兴呢,给他递個话,請万岁爷准他进宫给主子爷赔罪、請安。”
康熙心如明镜,冷笑一声說:“罢了。我不希罕他给朕雨后送伞,献這份假殷勤。嗯……今天早上有人請见嗎?”
“回主子,魏东亭大人进京了,在西华门外递牌子請见主子呢!”
一听說魏东亭来了,康熙立刻转忧为喜,一迭连声地吩咐:“啊?虎臣来了!快,快传他进来。”
“扎!”
老侍卫魏东亭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了。他如今已是年近古稀又体弱多病,当年在皇上跟前当一等侍卫时那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迈气魄早已荡然无存了。进了养心殿,魏东亭伏地叩首:“老奴才魏东亭恭請主子金安。”
康熙见魏东亭皓首白髯、老态龙钟的样子,不觉一阵心疼。连忙說:“快,起来,起来。赐座,看茶。虎臣哪,你這個老货,這么多日子也不来看朕,是不是又病了?叫朕好想念哪!去年听說你得了疟疾,朕赐给你的金鸡纳霜丸你用了嗎?要不要再赐一些?”
魏东亭激动得老泪纵横:“回主子的话。主子赐的药奴才用了,十分见效,還沒用完呢,奴才珍藏着等再犯病的时候用。唉,這药是海外进贡的,皇上得之不易,贵重得很哪,奴才不敢把它糟践了。奴才快七十岁了,還指望托主子的福,多活几年呢!”
康熙动情地說:“哎,你這话說得糊涂。你是朕的奶哥,又是从朕登基开始就在朕身边的侍卫,朕待你和别人怎能一样呢?唉,时光真快,一转眼四十五年了。当年的辅政大臣,上书房大臣们,死的死了,坏事的,贬官圈禁了。总之,结局好的少,坏的多。如今,就剩下了你、穆子煦和武丹几個老侍卫了。你们得善自珍重,多活几年,为朕保個好名声。”
“主子爷說得何尝不是呢!前些日子听說熊赐履也作古了,主子身边的老人儿越来越少了。不過,‘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该是下一代出力的时候了。奴才這次进京叩见万岁,是想在主子面前讨個老面子,为方苞求個情。這方苞是個有名的才干,虽說搅到戴名世的案子裡了,可是方苞一死,桐城派的文坛便会一撅不振,未免可惜了的。”
康熙思忖了一会儿,宽容地說:“哦——這事难得你惦记着。四阿哥和八阿哥也都替方苞說情。朕已经把方苞赦免了。嗯——你到底是朕的老臣,知道在太平盛世要珍惜人才的道理。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头砍下来可就再安不上去了。像這样的事,上书房理应拿出條陈来。可是他们一個個装聋作哑,故意不吭声,非要朕亲自過问、亲自处置。唉,朕也老了,精力不济了,事情不分巨细事事操心,可怎么得了哇。”
康熙這话說得非常体己,非常和善。魏东亭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皇上待他确实不同别人哪!他正要答话,却见康熙挥手斥退了太监,小声說:“东亭,朕要问你一件事。当年,朕第一次南巡时,杨起隆在南京架起了红衣大炮,想要炸死肤。這件案子是你和穆子煦办的。当时,听說太子和四阿哥胤祯赏给你们俩一些礼物。赏的什么,为什么要赏?你要对朕說实话。”
康熙突然提出這件事来,话說得平平和和,既沒有责问的语气,更沒有怪罪的意思,可是魏东亭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已经過去二十多年了,康熙会突然提出這件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過本书第三卷的人大概都還记得,那年康熙南巡,派穆子煦到江南和魏东亭一起秘密安排。他们俩在清查假朱三太子杨起隆的案件时,涉及到江南总督葛礼。查抄葛礼府第的时候,又发现了葛礼和索额图之间来往密信。就在這时,魏东亭、穆子煦同时收到了以太子和四阿哥名义送的礼物:一柄如意和一件卧龙袋。他们俩闹不准這裡面有什么内幕,只将杨起隆正法,却放過了葛礼和索额图,也瞒下了這件事。后来,葛礼被四爷的门下年羹尧杀死,索额图也遭到了圈禁。魏东亭以为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永远也不会败露了。今天,在猝不及防之下,皇上突然问起来,魏东亭认也好,不认也罢,都是欺君之罪,都是杀头灭族之罪呀!饶是魏东亭一向胆大心细,饶是他一向深得康熙的绝对信任,事到临头,他也不知如何回答了。
就在魏东亭這一愣神之间,精明過人的康熙已经从魏东亭那变貌变色、手足无措的举止中看出,這件事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了。便說:“虎臣,你不要怕,此事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想让你证实一下太子当时陷得有多深。你大概沒想過,事情已经出了,捂是捂不住的,捂到最后倒霉的只能是你自己。”
魏东亭在皇上身边侍候了多年,康熙的脾气。性情他還能不知道嗎?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他再有半句假话,立刻就会招来泼天大祸!所以他不敢隐瞒了,赶紧跪下說道:“回主子,今天若不是万岁亲口问奴才,奴才粉身碎骨也不敢暴露此事。当年太子和四爷确实是赏给奴才一柄如意,赏了穆子煦一個卧龙袋。为什么要赏奴才也不知道,只模模糊糊地觉得葛礼的案子涉及索额图,也就连着了太子,所以奴才等只得匆匆结案。二十多年了,這件事成了奴才剜不掉、也放不下的一块心病。依奴才愚见,当年太子十一岁,四爷才七岁,绝不会自己干這样的大事,恐怕是索额图假冒太子和四爷的名义干的。主子圣明,自能看出其中的缘故。不過,不管怎么說奴才都有欺君之罪,請主子降旨处死。”說完趴在地上叩头出血,泪流不止。
康熙听了,沒有立刻說话。他站起身来,在殿内走来走去。魏东亭知道,皇上正在紧张地思考之中。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說话。過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康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說:“唉!這就对了,這就对了。东亭啊,你起来吧。事情已過去二十多年了,朕還治你们什么罪呢?你說得有道理,索额图确实是個主谋,太子也向朕說清了這件事。他說,他当时并不懂得索额图的真实用意,這和你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太子当时毕竟還小嘛。可是他们瞒着朕办這样的事儿,朕是不能容忍的!虎臣哪,你应该知道,自古以来皇家骨肉是最难成全的。李世民千古英主,也免不了兄弟残杀。赵匡胤开宋朝一代江山,临死时烛光斧影死了個不明不白。朕不能不防,不能不小心哪!太子和皇阿哥還有你们這些近侍大臣,只要不是心怀叵测、暗算朕躬,其他什么事儿朕都能包容。你对朕忠心耿耿,朕心裡是清楚的。今天不過随便问问,你不要多心疑惧,好好地颐养天年吧!”
魏东亭一边听一边品味着康熙的话。皇上虽然不想再追究這二十多年前的旧账了,可是对太子還是不放心哪!如今,皇上春秋已高,太子和阿哥间的争斗,已经愈演愈烈。這件事上,他魏东亭又怎敢說话呢?只好伏地磕头,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扎。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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