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三十五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說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說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呢,快請了来。丫鬟去了半天,回来說:“花大姐姐說,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說:“再沒有出门之理。這丫头糊涂,不知說话。”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說:“可不真出了门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沒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沒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說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說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等高兴,两府裡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說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裡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裡的要紧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說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說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請,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裡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個跟着。說给李贵,我往北府裡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說北府裡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說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子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裡去?”宝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茗烟道:“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顽的。”宝玉听說,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說着,率『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個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一气跑了七八裡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這裡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裡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個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裡有!用這些,何不早說,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這样沒命的跑了。”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這個呢,只怕還要用别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往前再走二裡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這裡?更好了,我們就去。”說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這一去到那裡,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說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裡,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這样喜歡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個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裡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說着,早已来到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個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過一边。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個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這一祭祀,沒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個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须眉浊物了。”說毕,又磕几個头,才爬起来。宝玉听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听见笑话。”茗烟起来,收過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說了,二爷還沒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裡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這裡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這便才是。還有一說,咱们出来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就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头一件,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件,礼也尽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過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這個,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個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過为尽個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沒說一天不进城。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這更好了。”說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這马总沒大骑的,手提紧着些。”一面說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裡,只有几個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說,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說:“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宝玉听說,一迳往花厅上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說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裡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宝玉忙进厅裡,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說声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儿再這样,等老爷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說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說那裡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吓着了?”宝玉只回說:“北静王的一個爱妾昨日沒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忙說情,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過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了恨;今见来了,喜且有馀,那裡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沒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過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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