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三十九
今日他由东市梢经過,见许多人围绕着一個穷和尚、一個俗家,他心想:吾自小西天下来,就立下一個誓,要杀尽天下和尚,为吾师兄报仇,今天既有和尚在吾眼前,不论穷富,一刀两断。想定主意,這才拉刀過来。他不過看济公是個乞丐和尚,把他一刀,就好断送他的性命,那知一刀過去,济公轻轻一闪,就劈了一個空。菊天华、菊文龙在酒店裡坐着,见济公向素不认识的人讨账,准知又是冤人家,正要出来劝和,忽见道士跑来要杀和尚。他父子一着力,就蹿出来,一個拉出宝剑,一個擎起拐杖,就要帮着济公,给道土动手。這道士比不得柳玄清等有妖术的,不過会使几路刀枪,方向膂力大些罢了,见有人帮助,自己准知道敌不過人家,忙缩住了手,一回头撒腿就跑。济公见他逃走,嚷道:“毛道,逃到那裡去?”道士头也不回,一直往东。将要转弯,济公把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迷吽!”那道士应声住步,两只脚犹如钉在泥中一般,不能动转。济公又远远指了一指道:“结吾在此立两昼夜,待吾把事情办完,再来发付你。”那道士果然极肯听话,正正的立了两昼夜。济公說完,回头又向陈员外付银子。
陈员外见他把道士定住,心中十分奇异,知道济公是個有来历的和尚,忙說道:“大师傅,要银子尽有,只是吾身上沒带,請屈驾到寒舍一坐,要多少就是多少,决不违命。”济公道:“去去,就进去坐坐也无妨。”又对菊氏父子道:“你们一同去罢。”于是陈员外头前引导,济公第二,菊天华第三,菊文龙第四,鱼贯而人,直到堂上。济公抬头一望,见屋后一股怨气直冲牛斗,就嚷道:“這屋裡有冤枉气味,吾鼻子那耐不得,要呕了。”菊天华道:“人家好好的屋子,那裡来的冤枉?师傅又要胡闹了。”济公道:“吾這鼻子从无虚错,這個气味,是人家吃了冤枉沒处伸诉,要寻死的气味。你如不信,一问主人便知端的。”陈员外一闻此言,大惊道:“师傅怎么会闻出有人寻死的气味来?”济公哈哈笑道:“你還不知道吾這鼻子的利害哩!五百裡路裡,一切怨恨悲痛的气都闻得出,何况近在咫尺!吾不但闻得出冤枉的气味,而且還闻出他吃冤枉的缘故来。”說還未了,只见屏风后有個女人,露出半面,往外一张。济公就嚷道:“這是黑心人!這是黑心人!”陈员外回头一瞧,见是自己新娶的爱妾。說道:“大师傅,莫要冤人家。這是在下的小妾,极其贤惠,自从进门之后,并沒一些差错,你莫要冤苦了人家。”菊天华在旁听不過,也說道:“济师傅,這是人家的姨奶奶,莫打哈哈。”济公并不回答,一回头对陈员外道:“吾方才在酒铺子吃酒,還沒過瘾,瞧见了你,要紧向你讨债,就不吃了,此时瘾得急,快给吾备酒罢。”陈员外不敢不依,就分付厨房备酒。又问道:“大师傅吃荤還是吃素?”济公道:“吃荤吃荤!非但吃荤,而且還最欢喜吃狗肉,你有现成的,就给吾弄些来吃吃。”那员外道:“吾這裡素不吃牛狗肉,大师傅要别的尽有。”济公道:“既沒狗肉,就是罢。”
须臾摆上酒席,送上四壶酒来,惟济公面前的那把酒壶用红绳结着。济公揭起壶盖一瞧,回头问员外道:“你今天是好意請吾,還是歹意?”陈员外道:“吾特意請大师傅喝酒,怎么說吾是歹意?”济公哈哈笑道:“你既是好意請吾,怎么酒中搁着耗子药?”原来這位陈员外,家裡颇有家私。去年因花烛沈氏故世,他就在烟花院中娶了一個姨太太,名叫周莲香,颇有几分姿色。陈员外爱如掌上之珠,家事一切,都交给他管着。家中长幼大小上下,沒一個不怕他,拍他马屁的。惟有次媳王氏,他本是诗礼人家,性情高洁,不肯趋奉他。他一怒,就想借事害死王氏,每在被窝中数說王氏的不好。那知陈员外耳朵极硬,见王氏平日为人稳重贤惠,且又是读书人家出身,心中十分敬重,不肯听小老婆說话。周莲香一想:吾一個人也害不了,那能压服众人?一计不成,再寻一计,必要把他害死,方泄吾心中之气。刚正陈员外請了一位本地秀才王楚江,来家教授三個孙子。那王楚江生得极其俊秀,年纪又轻。开馆的日子,陈员外备了丰盛的酒席,請他在书房吃酒。周莲香来到窗外一瞧,见他头戴宝蓝缎文生巾,身披宝蓝绸文生米氅,内衬粉红领袖,腰系鹅黄丝线,白袜云鞋;身长六尺,面如美玉,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出落得天然俊俏。心中想道:“吾在烟花院中,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接過,从沒碰见這样俊品人物。這個人若得同他做了夫妻,比這個老奴才,须似钢针,触着面皮疼痛难忍,要胜過万倍。”从此,這個心全用在王楚江身上,背地裡送酒送菜,半夜裡又差心腹婢女送点心。王楚江也是少年喜色的人,心猿意马,本来捉获不定,忽然得着這等好机缘,那得不动心?日积月累,就成了一对野鸳鸯。
王氏见他常常卖弄风姿,已疑心他不是正派;又见时时觑使潜到书房中,更加上疑心,时刻防察。莲香一想:這件事倘然被他察出,决定性命不保,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陷害。给王楚江一商量,立时得了主意,趁王氏不在房中,就跑去把他手帕、绣鞋、手镯偷出来,背地放在家人王升的箱子裡。当夜就对员外說道:“次媳王氏,這贱人真了不得!吾方才在厨房,见他同王升眉来眼去,唧唧私语,吾到门房一伺察,见王升正在那裡拿着绣鞋玩弄。這样贱人留在家中,将来祸水不小。”陈员外素来敬重王氏,半信不信。到了明天,就借事把王升支使开,同莲香到他箱中一搜查,果然有王氏的手镯、绣鞋、手帕。陈员外顿时变色、勃然大怒,就要把两個人活活处死。莲香自想道:吾本来只要害王氏,王升给吾沒冤仇,今若连同一并打在一網,岂不罪過?就劝道:“员外别动怒,這些都是王氏這贱人一個人干出来的,若沒這贱人勾引,王升天胆也不敢。况且俗语說得好:‘女想男,隔重衣;男想女,隔重山。’王升即使不正经,单相思也沒用的。若把两個人一齐处死,非但外面张扬不好听,就是王升也未免有些冤枉。吾看還是先把王升好好开发,只算沒這件事,待他去了,然后咨照王氏家属来,等他自己处死,一则你吾好不担责任,二则外面也不致于张扬,岂不两全其美!”陈员外此时已气的发昏,那有主意?就听了他說话,立刻差人去寻王升来,打发他走路。王升茫然不知缘故,主人叫走,那敢怠慢,只得卷着铺盖,挑着行李回家,另寻吃饭去处。
此时早有人报知王氏,王氏一听,如站万丈高山失足跌下。自己一想:吾這东西那裡会走到王升房去?必是莲香陷害;但事已如此,說也說不明白,還是一死相拼干净。主意想定,把房门闭上,哭哭啼啼想解带上吊。莲香听了這個信息,恐怕死沒见证,就叫员外自己到王氏家,請他爷爷来;又怕员外一個人去吃他的亏,所以带五六個家丁。不料员外刚一出自家大门,就叫济公缠住。员外一想:這是耽不起时候的。就叫一個能干的家丁带去,自己陪着济公回家。莲香听說员外回来,不知道是何缘故?忙赶紧出来,走至屏风后,听外面人声嘈杂,正拟往外瞧瞧是什么人,焉知济公一见,就嚷他黑心人。他心中即大怒,又不好出来同和尚口角,只得悻悻退到裡面。后来又听說员外叫排酒請和尚,他就狠心肠想把和尚毒死。就跑到自己房中,把剩下的耗子药,背人倾入壶中,寻了一個红绳,缚在壶盖顶上,嘱咐家人道:“這酒是和尚喝的。”家人不知其故,就把這壶酒放在济公面前,他自己就出来,站在屏后,看和尚吃不吃。焉知和尚一扬手一瞧,就嚷有耗子药。员外一争论,济公就把這壶酒给员外满满斟了一杯,說道:“员外,你說沒有耗子药,你自己吃罢。”员外那裡知道真有毒,拿起杯来就要吃。莲香在屏后看得亲切,一着急,疾忙赶至堂中,从员外手中夺来,甩在地上,回身就走。济公哈哈笑道:“吾和尚与他并无仇怨,怎么要毒害吾?”陈员外羞得满面通红,进去埋怨不题。
话說济公同着菊氏父子、陈员外一共四人,开怀畅饮,直吃到鱼更二跃,方才停止。济公就对陈员外道:“吾们三人外面有事,去去就来,你就在此等等,吾少顷還有话說哩。”陈员外点头答应。济公這才拉着菊天华、菊文龙,出了大门,一直够奔妙莲庵来。菊天华不解其意,问济公道:“大师傅拉吾们到此何意?”济公笑道:“吾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无论什么事,总要给人家拉凑拢来,何况這婚姻大事!日间吾听你儿子的语气,不是不要李彩秋,不過因他给妖怪迷惑,疑他心不正派,所以吾就给他换变形貌,此刻正好去试试他的心。如果他不正派,自然不必再题;如其正经,那时再要推托,吾和尚断断不依的。”說毕,早已来至庙门外,见双扉紧闭,鸡犬无声,济公就附着文龙耳边說了几句,文龙点头称是。济公自己一回头,见路旁立着一株枯树,他就折了一枝丫枝,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迷吽”,喝声:“敕令!”顿时就变成明晃晃的单刀。于是济公在前,文龙次之,菊天华在后,跳上墙头,蹿房越脊,直到后房。
那妙莲庵是南向五开间三进,济公知道李彩秋同着老尼在后面配房居住,所以径奔這裡来。其时李彩秋见天色尚早,尚未睡觉,正同老尼妙修谈日间的事。菊文龙一翻身,使了個倒卷珠帘式,把两脚钩着屋檐,垂头下瞧,见李彩秋坐在靠东炕沿上,解去发髻,穿一件旧绸袄,裙子也松了,已是将睡的景象;老尼坐在旁边椅上,陪着闲谈。济公在屋上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忽然变了一個俊俏书生,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绣花文生氅,面如冠玉,齿白唇红,一回头悄悄对菊天华道:“你還认识吾嗎?”菊天华摇摇头,济公嗤的一笑。那知笑声太大,下面李彩秋觉察屋上有人,疾忙拉着宝剑、要出屋动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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