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友人 作者:未知 第二天一大早, 厂区裡又是一片彩旗飘飘, 横幅招展的迎宾气氛。 东德外宾都挺务实, 昨天把厂裡的大概情况参观了一遍, 看了厂裡的光荣发展史, 又考察了新机器和新设备, 還吃了丰盛的接风宴之后, 今天进入正题,要求看一下即将开始合作的那條生产线到底怎么样。 但让德国人失望的是,厂领导告诉他们, 沒有生产线,只有生产车间和生产工序。 這可跟他们来之前,在电话裡沟通的情况严重不符啊, 难道這是欺诈么? 一群德国人眉头紧锁, 直接撇开翻译,到旁边的会议室开起了小会。 看外方這個态度, 厂长毛了, 难道這是要黄? 他也顾不得什么外交礼节了, 直接拿着加工好的零配件就敲门进了会议室。 沒用翻译, 他自己比比划划的好顿跟德国专家沟通。 一开始, 德方的态度很明确,就是让他出去! 因为在守信用, 重承诺的德国人眼裡看来,机械厂這种行为无异于欺诈, 承诺的生产线竟然是口头支票, 他们千裡迢迢,抱着合作诚意,越洋而来,简直成了大傻蛋。 但后来专家团队裡有個叫霍夫曼的大個子棕头发的德国人在中间劝和了一下,又将厂长带来的零件给其他几個德国专家传看。 传看之后,德方态度明显软化了几分。 厂长赶紧又把翻译叫来,跟外方解释,說這就是之前他们给另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加工的零部件,采用的就是东德标准。 德国专家看過之后,让霍夫曼当代表跟厂长沟通。 “這真的是你们在沒有规范化生产线的情况下,纯手工制作的么?” 厂长被高大的德国人盯着看,很有有压力,不禁心裡也有点沒了底,他赶紧看向跟他一起进来的杜大海,這零件是他们车间生产的,他应该心裡最清楚啊。 杜大海接收到厂长求救的眼神,立即坚定表态,干脆答道,“沒错,就是我們的工人用半自动车床手工车出来的。” 得到答复之后,霍夫曼连同身后的一众德国人都有些惊讶了。 “能不能再多拿几個零件過来,我們看看。” 杜大海听了翻译的话,沒用厂长再吩咐,赶紧去隔壁的展示间裡又取了十来個小零件過来。 德国专家拿出随身带的测量小工具,一個個的都戴上眼镜,开始仔细测量起来。 结果让他们很意外,也觉得不可思议,半自动车床能达到這样的加工水准么?太难以置信了。 要知道现代加工制造业的裡程碑之一就是统一了标准。 可即使公布了标准,仍不能保证在作业中的微小误差,尤其是在半自动化时代,在依赖人工的阶段,误差是不可避免的。 精益求精的德国人对人工和手工技术极其不信赖,他们觉得人的因素是最不可控的,与人相比,机器的精准度更高,因为他们不会受到情绪和工作强度的影响而降低工作质量。 因此德国人虽然不是第一個发明生产线的国家,但却是生产线应用最广泛,自动化水平最高的国家之一。 這次德方之所以会同意来机械加工厂考察,也是因为厂裡夸大其词,声称组装了国内乃至国际上都先进的车床零部件生产线,而邮寄来的样品也是精度极高的,所以才引起了东德方面的重视。 可谁知,到了现场一看,竟然被告知,精准度如此高的零配件,竟然是人工打造的。 虽然和预期截然不同,但却从另一個方面引起了德方的兴趣。 他们倒是有意看一看,這個加工厂到底是有怎样的一支优秀技工团队,竟能打造出這样堪比流水线产品的零部件 因此他们暂时放弃了立即中断合作的想法,而是向机械加工厂提出要去生产车间参观。 厂长一看外方态度有所缓和,哪敢不应承,這年头,要是外资合作谈不成,钱赚不到不說,再搞出点外交危机来,他可吃不了兜着走,之前也是太大意了,现在想想也真是后怕。 本来今天的日程裡也包括了参观加工车间,所以按照预定计划,杜大海把一队外宾领到了自己的车间。 還沒等进车间,只是从大门裡往裡面张望,德方专家就直摇头。 确实是,大远一看就能发现,车间裡的设备都很老旧了,甚至有些设备還是二战结束之后,从苏联运過来的老古董,而這些老古董裡,就有苏联缴获德国兵工厂的车床,最后辗转到了這家机械加工厂裡。 外方专家還沒等问情况,仅是看着加工设备就频频摇头,交头接耳。 甚至队伍裡有個穿风衣的金发专家直接說道,“不用看了,這群狡猾的中国人肯定又是在骗我們,不要再浪费時間了,這么陈旧的设备,怎么可能加工出精密度如此高的零部件呢,我看八成是他们从日本进口来的零件,糊弄我們,想骗点投资罢了。” 這话一出,外方的专家队伍立即乱了起来,大家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看看再走,另一派则表示要即刻走人,让机械厂方面下不来台,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這时候,颇有些威望的霍夫曼站出来說道。 “诸位,既然已经到了门口,不妨进去看看,如果他们真的撒了谎,事实只会更加让他们难堪而已,我們又沒有什么损失。” 如此一說,大家都觉得有理,队伍便恢复了秩序,又安静整齐的往车间裡走去。 厂长听不懂他们說什么,但看样子也知道他们這是在激烈争执,问那翻译,翻译离得远也能听到只言片语,說,“好像是觉得咱们骗他们,想這就走呢。” 厂长听了,急得直跺脚,后来一看德国人又不走了,他忙又问翻译,翻译道,“好像是要进去看看真假。” 厂长擦擦汗,德国人這翻来覆去的,给他也整的心裡沒了底,他拽過一旁的杜大海,焦躁的问,“老杜,你们车间的人到底行不行,這可真不是小事啊!要是搞砸了,咱们都得丢了饭碗!” 杜大海却心若磐石,点点头道,“沒事儿,厂长,你放心吧。” 果然,德方专家一进车间,直接停留在了门口的那架车床旁边。 顾朝晖正在按照厂裡的要求,加工近期合资厂客户下的那批单,這批零件就是按照德国的高标准制作的,因为已经连着加工了半個多月了,所以他现在操作起来非常熟练。 德国人进来的时候,他正专注工作,根本沒注意到,等霍夫曼等人都站在他的跟前,开始戴上眼镜,近距离的观察他的加工手法之后,他才发现外宾已经来了。 但顾朝晖沒有受他们的影响,无论外宾怎么围着他旁观,议论,拿起他已经加工好的零件不断测量比对,他手裡的工作都沒有停。 为了不被翻译听到,德国专家进入车间之后便从英语转成了德语。 “天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真的不敢置信,他们国家竟然也有技术水平這么高超的机械加工工程师。” “是的,难以想象,而且這台机床已经如此老旧了,如果是在我們国家,恐怕早就被当做垃圾扔掉了。” “更神奇的是,我刚才测量了他半個小时之内加工的這三個零件的数据,竟然分毫不差,我可是在放大镜下测量的。” “也许這就是厂长所說的现代化生产线吧,虽然不是机械作业,但是這种手工的精准度和稳定性不比流水线作业低啊。” “主要是废料也非常少,你看他的废物篮,再看他现在加工的情况,应该都是经過详尽规划的,物尽其用,将废料值降到了最低,這点可是机械流水线无法做到的。” 专家之间互相补充,讨论的非常起劲。 厂长看到他们兴致盎然的样子,和之前的气愤恼怒已经截然不同,赶紧找翻译過来探听。 可翻译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道,“厂长,他们现在說的是德语。” 厂长刚想骂“废物”,可一想人家是他们請来的大学老师,也值得叹气作罢,然后找到杜大海說,“看样子好像還行啊,也不知道說的是啥,急死我了。” 杜大海就笑了,然后上前拍了拍顾朝晖的肩膀,道,“小顾,你给外宾介绍介绍。” 其实德国专家围着顾朝晖讨论的时候,他已经一字不落的都听见了,心裡還有点小得意。 要知道,他两辈子都加起来,這也是第一次和外国人打交道,而且還是技术水平远远领先于国内的东德专家。 因此,能听到他们這样毫无保留的称赞,顾朝晖心裡還是非常得意的。 但他一直沒說话,也是等着杜大海的示下,毕竟对方有意帮他,他就不如承了這個人情。 既然让他现在介绍介绍,那顾朝晖就沒什么好保留的了。 他先是停下手裡的活,抬头对外宾礼貌的笑了一下。 然后一开口,便是很流利的德语问好。 這让周围的德国专家集体愣了一下,沒想到這样一個看似普通的工人,竟然会說德语! 接着,顾朝晖更让他们意外,他一边操作车床,一边用专业的机械加工术语向他们讲解了加工的過程,中间還不时回答一下专家们的临时提问。 通過沟通,专家不时频频点头,然后进一步发问,顾朝晖都耐心而细致的解释了。 但是当他们问到一個技术要点的时候,顾朝晖微笑了一下,然后停下动作,用礼貌而不失气节的姿态說道,“对不起,各位,這部分属于我個人和我們厂的技术机密,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能向你们提供细节。” 可這部分,正是专家们最感兴趣的,到底怎样才能在人工操作的情况下达到流水线的水平,這個节点才是关键啊。 霍夫曼很欣赏他的技术水平,更欣赏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禁对他很有好感,于是转身微笑着对厂长說道,“你们厂裡培训了一位卓越的技术工程师啊。” 他這句是說的英语,翻译赶紧就同声传译给了厂长,厂长见霍夫曼笑了,心裡就有了底,又听他夸厂裡的职工,更是跟着不住点头,道,“是,我們厂职工個顶個的這么棒!” 然后霍夫曼又将顾朝晖說的,必须经過厂方同意才能传授技术机密的情况咨询了厂长。 厂长哪知道有什么技术机密啊,但他不懂技术,却很有经济头脑。 沒有多說,他跟顾朝晖和杜大海瞬间碰了個眼神,就明白了這中间是怎么回事儿,然后他咳嗽了一嗓子,提了提精神,又打起了官腔,說道,“這個嘛,霍夫曼先生,你知道的,這個,只有达成合作之后,咱们才能共享技术层面的东西,否则的话,是不是,我觉得你应该也明白。” 翻译精准的传达了厂长的意思,霍夫曼作为有话直說的德国人,表示有点沒听明白。 他要求翻译再說一遍。 看着霍夫曼懵逼的表情,厂长直接对顾朝晖說,“小顾是吧?快,你给霍夫曼先生用德语翻译一下。” 顾朝晖沒迟疑,转头笑着对霍夫曼用德语說道,“厂长的意思是,只有合作才能进行技术合作,共享技术机密。” 這霍夫曼才了然点头,然后对厂长伸出了右手,道,“可以的,合作的事儿,我們有了初步意向,下一步,我們想再参观一下厂裡其他的车间,然后我們明天讨论细节。” 厂长虽然微笑看着霍夫曼滴裡嘟噜說了一堆,但他一句沒懂,還得向顾朝晖求助。 一听对方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之前眼看着要黄的合作,這又重现曙光,厂长喜出望外,握住霍夫曼的手摇了又摇。 然后他又告诉杜大海,“告诉小顾,這几天不用上班了,就跟着外宾团队,当翻译。” 杜大海却露出一副为难样,厂长赶紧问,“又咋的了,老杜?這小顾可是人才啊,你還不同意是咋的?” “不是,厂长,小顾他是临时工,人家還有别的工作呢,明天他来不了啊。” “啊?临时工?”厂长一听有点发蒙,敢情這么好的技工,還不是他们厂的,這要是让德国人知道了,合作還不得又黄汤啊。 “那我不管,你跟他說去,一定要把工作做通,還有,你一会去财会提一千块钱,就說是這两天给小顾的劳务费,我就不信他不对钱动心。這事你必须办成哈!” 厂长扔下這句话就去追外宾了。 他跑出去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本想找到顾朝晖,拽上他一起走,可找了一圈沒发现,杜大海看到厂长像沒头苍蝇似的在车间乱转,赶紧提醒他,“小顾已经被德国专家领走了,他们在前边边走边說呢。” 厂长也是忙晕了,這才一拍脑门,一溜烟的追了出去。 他跑到车间外面,看到顾朝晖正陪着外国专家参观厂区。 一群人边走边說,看起来相谈甚欢,德国人這几天沒怎么捞着說母语,也是憋得够呛,如今终于碰到個能无障碍交流的外国人也是惊喜不已,从一开始的加工技术,說道合作初衷,最后又八卦了一番中国美食和筷子的使用秘诀。 顾朝晖本就长得高大强健,而且气质出众,這时走在一众德国人中间,他的气场并沒有被压下去,反而看起来還很和谐。 厂长大老远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样子,心道,這小子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必须得让杜大海想办法把他留住才行! 等他再追上這一群人的时候,发现德国专家团队对他的态度已经大变样,甚至亲热的拍起了他的肩膀,喊起了“共产主义兄弟。” 厂长高兴不已,对着顾朝晖连连点头,后来在接待饭桌上,還主动找他喝了一杯酒,连勉励带拉拢,道,“小顾,你好好干,工作上有啥要求尽管提!” 面对這样的情形,顾朝晖却只是笑笑,沒多說一句话,這反倒让厂长悬起了心。 等接待到最后一天,把德国专家他们送上火车的时候,在临别之际,霍夫曼紧紧握住了顾朝晖的手,诚挚的邀請道,“小顾同志,欢迎你去我們厂裡参观,也欢迎你去我家裡做客,我很喜歡你這個小伙子,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顾朝晖也握住他的胳膊,笑着答道,“我們已经是朋友了,霍夫曼先生!” “对啊,哈哈,我們已经是朋友了,期待過段時間能在德国见到你。” 霍夫曼說這句话的时候,转头看向了一边的厂长,看来是暗示他要让顾朝晖参加那批出国考察学习团。 厂长不知道具体细节,但這次能顺利签下合作书,厂裡能赚上德国马克,那顾朝晖是立下汗马功劳,這出国考察应该不是問題,他也沒犹豫,马上点头应和道,“沒問題,霍夫曼先生,希望下次我們德国再见。” 顺利送走了东德的专家团队,厂长非常高兴,把顾朝晖和杜大海叫到办公室好顿褒奖。 等說到過些日子的东德学习考察团的事儿,厂长豪气夸口,道,“這個事儿,我定了,小顾,你就作为老杜车间的人选,跟着去德国,什么临时工不临时工的,能给厂裡做贡献的就是优秀员工。国家领导人都說了,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咱们厂也得响应号召,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厂长說完,却沒有看到预想中的场面,杜大海和顾朝晖不仅沒露笑模样,還看起来挺犯难。 厂长不禁问道,“咋的了這是?小顾,你不想去啊?” 顾朝晖怎么可能不想去呢,但厂长說让他代表车间去,那也就是說之前的那個人选就得被撸下去。 可那個既定人选是孙炳胜啊,最铁的哥们要被撸掉,自己取而代之,這怎么能让顾朝晖高兴起来呢。 虽然出国考察的机会千载难逢,但這种一家欢喜一家愁的事儿,顾朝晖可不想干。 于是,他說道,“厂长,如果是让我顶替了别人的名额,那這個出国的机会,我不要了。” 沒想到对方会拒绝的這么彻底,厂长皱起了眉头,他定定的看着顾朝晖,顾朝晖也沒回避,眼神直视对方。 “小顾,這次出国机会难得,霍夫曼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真的不去?” “是,如果是让我顶替孙炳胜,那我宁愿不去。”顾朝晖的态度比上一次還要坚决。 厂长不再看他,而是扭头看向杜大海。 “老杜,這是你们车间的事儿,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俩先回去吧,明天下班前给我准话。” 杜大海听到顾朝晖說要放弃机会,也是急的不得了,可碍于厂长在跟前,他也不敢多說话,赶紧拽着顾朝晖出了办公室。 两人一出来,杜大海就急得立了眼睛,道,“小顾,你這也太意气用事了,你這不是让我的良苦用心都白搭了么!” 顾朝晖却沒說软话,他硬着脖子道,“杜主任,孙炳胜是我兄弟,工作上,生活上,他沒少照顾我,我不能干這种事儿,再說出国机会多了,兄弟就這一個。” 說完了,他也觉得自己口气有点冲,又和缓了一下,然后說,“杜主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出国的事儿,我当然也眼红,但孙炳胜难道不想要這机会么?他比我年纪大,也比我技术好,要是换個别的草包,我肯定不带犹豫,立马同意。” 杜大海听了他的软话,态度也不似刚才那么强硬,再說孙炳胜也是他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他又想了想,也能理解顾朝晖的感受了。 便說,“你在這儿等我,我去厂长办公室一趟。” 顾朝晖在走廊裡等,就听见杜大海和厂长在办公室裡好像吵了起来。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见杜大海跟上面硬顶,顾朝晖心裡不禁有点触动,开始反思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太意气用事了。 然而還沒等他后悔多久,杜大海就满脸通红的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了。 他還气息未定,冲着顾朝晖粗声大气的說道,“行了,厂长說再去跟外事办争取一下,增加一個出国的名额,但是厂裡不给出钱,让咱们车间自己想办法。” 闻言,顾朝晖第一反应是,“杜主任,那得多少钱?” “多少钱?我听办公室负责办手续的人之前說過,每人至少五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