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廿六章
但崔捷一时忘了這事,清晨去到,发现国史馆只有一位猜拳猜输的典书驻守,其他人都偷跑去听起居郎大人讲课了。
馆内有一处是专放本朝史简的。崔捷向他說明了想看太宗朝初定律法前后的几次大讨论,平日该由他们帮忙找了再拿到其他地方看,這回典书很忙,指点了书册的位置后就放心走开,继续誊写他的书稿去了。
崔捷进去,对着墙上大幅的太史伯像和董狐像恭敬地鞠了一礼。這两位战国时期的“不怕死太史”是后世史官的楷模典范,画中神态十分庄重,散发着让人惴惴的肃穆气压。
她很快就找到了想看的书,但中间竟然缺了一本,上下左右寻了一遍也沒有,再到其他書架上找,不经意间就看到一些三本一捆用绳子扎好的书册,上面一张小纸用朱笔写了個“密”字。這些显然是武宗、庄宗和本朝三個时代的歷史记录,此时仍未解封,就连史官也不能随便翻阅。不過,那些绳子似乎扎得并不甚紧……
庄宗朝的最后三本摆在太显眼的位置。崔捷偷偷向外望了望,典书的眼睛都沒离开過他的书稿,她深吸了一口气,敏捷地解开绳子,借着袖子遮挡,不紧不慢地回到原先那個書架旁,假装仍然在看太宗朝的史录。
有些事情她是早就模糊听說的,惠毅皇后生的皇子早夭,庄宗皇帝心情不好,就去洛阳散心,不料却看上了时为教坊舞伎的丁昭仪。這位娘娘脾气很硬,无论如何也不肯回长安,庄宗就大兴土木,为她扩建了芳桂宫,因她闺名玄紫,遂又改名紫桂宫。
崔捷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庄宗对丁昭仪宠爱非常,每年倒有六七個月留在洛阳,害得满朝文武不得不跟着搬過去。朝廷在东西两京之间频繁地来回迁徙,洛阳城要修建更多的宫室院署以实现都城的职能,写史的人愤慨地說,钱都白白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而真正需要的地方却左支右绌、入不敷出。
這种情况直到丁昭仪死后才结束,庄宗似乎哀痛欲绝,大病了一场,之后便再沒踏出過大明宫一步。半年后,丁昭仪所生的晋王也被接回长安。
因庄宗沉疴日重,朝廷出现了两個阵营,一方是希望拥立吴王的以皇后兄长袁尚书为首的大臣,另一方是希望拥立晋王的两名神策军宦官统领。
看到這儿,崔捷心裡嘀咕:“庄宗皇帝一定很左右为难吧,从他早期的行动看,应该是想把从武宗朝流传下来的宦官专权的毒瘤清除掉的,但他又很疼爱晋王。”她忽然想起了皇帝,掐指算算,那时他才十岁,对于這位抢去了父亲所有注意力的兄长会有什么想法呢?
仁景二年四月,庄宗又一次病倒,神策军在九仙门设伏想诱杀吴王,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袁尚书一派将计就计,将两名宦官头子直接射杀于宫墙下……但,此时却发生了另一個意外,明德殿藏书阁烈火熊熊,整整烧了一夜,而晋王殿下也在這一晚失踪了。
执笔者对于晋王死于大火的說法似有疑问,但那一夜這么多士兵围在大明宫外,都沒有人看见晋王。后文附录了庄宗的诏书,把杀害晋王的罪名压到两位已死的宦官身上……
崔捷把這段再细看一遍,很多地方语焉不详,自相矛盾。明德殿几乎烧成灰烬,找不到尸首似乎合理,但,有沒有可能晋王真的趁乱离宫了呢?
她不敢再看,把书册按原样绑好,放回到原处去。典书一直专心于他的书稿,崔捷上前告辞,反把他吓了一跳。
下午,她去延英殿拜见皇帝。皇帝第一句便问:“易州古亭县是否有位叫程文通的私塾老师?是個怎样的人?”崔捷不知他问来做什么,只用两句话简单地答了。皇帝便让她看刚刚送来的韦大人的奏折:“似乎是這人带头,把死在羊角山的俘虏重新安葬了,還种上松柏。前几天沧州有一队兵马袭掠了易州其他县,独独绕开了古亭县。”
崔捷连忙问:“有多少人?死伤严重嗎?”
皇帝沉默了一会,才答:“听說田慈尘的箭伤一直反反复复,话都說不清了。那批人人数不多,估计是私自出兵,他们知道不能和薛涣硬碰,就专挑防守弱的县城洗劫。虽然后来薛涣把他们打退了,百姓……還是死伤不少。”
皇帝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過,但她仍然可以想象那些士兵会怎样在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身上发泄仇怨。
她脸色苍白,手也在微微发抖。丁大哥似乎已成功了,他是否已经安全离开沧州了呢?
“我本来還在考虑要给薛涣一些褒奖,毕竟他成功守卫了易州。”
崔捷小声答道:“薛大人确实应得首功。”
“你忘了……”皇帝說了半句就停住,脸上有点不自然的神色,只好尴尬地扭头。他咽下的這句话其实是:你忘了是谁把你射伤的?
她却已感觉到他的想法,因为他的视线轻轻扫過她的肩膀。
“陛下,薛大人为保卫易州真的已拼尽全力,臣丝毫不怀疑他对国家和朝廷的忠诚之心。”她迟疑了一会,又說道:“当日易州被围,又被奸细烧了粮草,朝廷为了派兵救援的事争论不已,可沒過多久就传来解围的消息,陛下還不知道为什么吧?”
皇帝有点奇怪:“我听到的說法是绝境之下,士气大振,一举突围。”
“并不是這么简单的……臣初到易州时,曾到城门上视看,发现城楼的一根大柱子上勾住了一小块红色绸布,上好的质地,還有花草暗纹,应该是女子裙裳上撕下来的。臣很奇怪地拉住士兵问,为什么会這样。”
皇帝听得呆住,望着她的脸示意她继续說下去。
“那些士兵都很惧怕這個問題,躲闪着不答。臣還试過问那些送饭到城头的老伯,他们明明一副知道的神情,却也不肯說实话。后来,我到古亭县住了很久,和县令大人处熟了,才知道……在最危急的那天,薛大人把他的千金绑在城头,对所有士兵說,‘谁杀了田慈尘,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皇帝惊叫:“什么?”
崔捷低头继续低声說道:“他還让薛小姐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很疼爱女儿。”
皇帝忍不住說:“他何必如此……”
“大家都很感动,忍着泪拼命杀出去,终于突围退敌。但這件事对薛小姐是一個伤害,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不愿再提。”
皇帝默然了片刻,才說:“难怪你们的奏折都沒解释過易州解围的方法,我可是一直很想知道的。”
崔捷补上一句:“薛大人和臣之间有点误会,但也沒有影响我对他的看法。”
皇帝微微笑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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