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章 人生七苦 作者:未知 李泰发现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或者說,最近每一天都很倒霉,今日尤甚。 夺嫡失势,昔日仇家上门,沒头沒脑气得他半死,最后居然责怪沒买他家的酒…… 李泰在犹豫,要不要叫禁卫进来,把這家伙轰出去,落了翅的凤凰那也是凤凰,怎能把自己当成鸡? 李素坐在矮桌旁,自顾饮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道:“魏王殿下,来者是客,你多少也该招呼一下,比如叫人上点下酒菜什么的,虽然当不成太子,皇子的风度涵养可不能丢啊……” 李泰冷冷道:“你到底来我府上做什么?不說我可真让人送客了,本王纵然不是太子,也是堂堂的天家皇子,不容你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叹了口气,李素搁下酒壶,道:“殿下,說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日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李泰一愣:“交朋友?” 接着李泰哈哈大笑:“本王落到如此境地,居然還有人主动跑来与我交朋友,這個人是不是有病?” 李素沒笑,只是深深地盯着他:“我沒病,病的是你。” 李泰冷笑:“我能吃能睡,哪来的病?” 李素叹道:“你当然能吃,不過吃得太多了……当然,我說的病,不是你的胖,而是你的心病。” 李泰眉梢一挑,神情依旧冷峻:“我有何心病?” 李素悠悠道:“佛云众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殿下,你的苦属于‘求不得’,当初拥有的,如今已失去,当初害怕的,如今不得不面对,当初想要的,如今注定得不到,殿下,這便是你的苦,饮酒,嗑药,淫靡放荡,你用堕落的方式来减轻你心裡的苦,可惜,沒有用。” 李泰神情怔忪,喃喃道:“求不得,求不得……” 李素笑道:“人生七苦,其实归根结底,不過一個‘贪’字,当欲望主宰了你的理智,往往便不惜一切要得到,一旦事实违了自己的心意,人便崩溃了,殿下,你已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我今日来了。” 李泰回過神来,表情又变得冰冷起来:“成王败寇而已,你說再多有什么用?本王用不着你来劝解安慰!” 李素叹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個不懂事的熊孩子,让人好想抽你……” 李泰冷笑:“你可以试试。” “肉太厚,抽不动……”李素摇摇头,接着道:“殿下,這些年你我亦敌亦友,不過总的来說,我与你之间并无解不开的仇恨,当初我拒绝你的招揽,决定辅佐晋王,這是我個人的選擇,你管不着我,也怪不着我,除了這些恩怨,我們至少曾经是朋友,我此刻坐在這裡,费尽心思劝解安慰你,這是朋友之义,殿下就算听不进我的话,至少该对我以礼相待吧?” 李泰毕竟是熟读圣贤书的皇子,自幼便接受天家良好的教养,于是李泰犹豫了一下,面带不甘地哼了一声,還是直起身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礼。 李素也郑重地朝他回了一礼。 李泰行完礼,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怨气,冷冷道:“礼数我尽到了,但是不告而登门是为恶客,李县公,恕本王不便招待,請回吧。” 李素眨眨眼:“殿下大醉刚醒,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殿下莫急着拒绝,我今日登门還有一個目的,想邀請殿下城外会猎,還請殿下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答应我吧。” 李泰冷冷道:“本王沒心情会猎。” 李素叹道:“既如此,就請殿下恕我无礼了,殿下上次听過那個疯狂水池管理员的故事,今日我還有一個变态老农的故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沒說完,李泰大怒:“闭嘴!走,会猎去!” ………… 会猎是大唐纨绔子弟的特色保留节目,长安城内纨绔子弟数百,隔三岔五便呼朋引伴,一群人骑着快马招摇出城,城外找個山林或是平原打猎。 不得不說,這個年代的生态环境還是特别好的,长安城外荒野山林随处可见猎物,从野兔到梅花鹿,還有毒蛇,狼,猛虎,黑熊等等,這些野生动物成了纨绔子弟们杀戮取乐的对象,当然,每当纨绔子弟们出城狩猎时,最倒霉的不仅仅是那些野生动物们,還有城郊的农田,一群人加上部曲随从,大约一两百人在平原上策马狂奔,遇到心性冷酷的纨绔,便直接从农田上疾驰而過,农户们一整年的收成算是泡了汤。 李素并不喜歡狩猎,主要是因为自己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狩猎這种需要体力的活动,李素是拒绝的。 今日李素破了例,领着魏王李泰和各自的部曲,二人一行数十人出了城。 李泰本质上跟李素差不多,大家都是不愿动弹的人,不同的是,李素是因为懒,而李泰,却是因为胖。 胖子出行很不方便,尤其是一個三百来斤的胖子,找一匹能承受得起他的马儿都很难。 李泰骑的马仍是东征时李世民赏赐给他的,看起来非常的健壮,不過李素也发现這匹马偶有马蹄打颤的现象,不由同情地看了那匹可怜的马儿一眼。 這匹马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杀人放火的那种,否则今生不会倒這么大的霉,不仅沦为畜道,還被一個三百斤的球状人类骑在身上。 出城往西,众人策马走在乡道上,沒過多久,李泰忽然不满地道:“這不是去太平村的路么?李子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素笑道:“不去太平村,我带你找個沒去過的地方。” 李泰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时,于是冷冷道:“随便去哪裡,不過我可告诉你,傍晚之前我必须要回城的。” “知道啦知道啦,若不能按时回城,我便造個抛石机,把你空投到城裡,让你准时准点出现在魏王府這片深沉的热土上,死活不论,放心。”李素敷衍地道。 李泰:“…………” 好气啊,气得想杀人…… 奔行到一個岔路口,李素指了指方向,一行人走上了另一條乡道,与太平村方向背道而驰。 又走了小半個时辰后,李素忽然勒马停下,身后的部曲随从们纷纷下马。 李泰骑在马上沒动,缓缓环视一圈后,冷冷道:“不是說出城会猎嗎?此处是何地?” 李素笑道:“骑了两個时辰的马,殿下何不下马休息片刻?這裡名叫贤陇村,与太平村相距数十裡,村外有一片山林,稍停咱们可在那裡狩猎。” 李泰只好下马,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无可否认,這個村庄很贫瘠,放眼四周全是低矮的土砖房,村庄农户不多,大抵只有百来户,老人妇孺和孩子比较多,反倒是青壮年特别少,老人们佝偻着腰,布满沧桑的脸上带着几许麻木,孩子们衣不蔽体,很多孩子光着半边屁股,蹲在长满荒草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李素一行人。 贫苦低迷的气息,充斥在這個村庄的空气裡,李泰打量過后,眉头紧紧皱起。 他不喜歡這裡,感觉很压抑,人世间的贫苦似乎全部聚集在這裡,村裡每個人的脸上都能发现一种苟延残喘的气质,活得很艰难,但不得不拼命的活着。 李泰是所有皇子裡读圣贤书最多的人,說善良倒也谈不上,不過好歹也算是一丝天良未泯,见這個村庄贫瘠艰困的情景,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一丝恻隐之色。 “此地离长安城不過百裡,为何竟如此贫瘠?泾阳县令在做什么?治下子民的日子過得如此艰难,为何他不闻不问?”李泰语含怒气。 李素怜悯地看了村民们一眼,叹道:“并非泾阳县令失职,而是实在无计可施,除了每年拨粮赈济,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殿下仔细看看,這個村庄与别处有何不同?或者說,殿下有沒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泰仔细扫视了一圈,眼中渐渐露出疑惑之色:“看出来了,村裡为何不见青壮?全是老人妇孺和孩子,青壮呢?” 李素叹道:“村裡的青壮……有的战死了,有的传染了瘟疫病死了,還有的被征去徭役,三五年不可回,所以,這個村庄才会变成這副样子。” 李泰睁大了眼睛:“战死?村裡究竟有多少人当了府兵?” “百来人吧,大唐的府兵大多是世袭的,老兵卸甲归田,儿子继续顶上去,殿下难道沒发现,村裡许多老人有很多残疾嗎?他们都是百战归来的老兵,数十年前跟随将军们南征北战,他们很幸运的活下来了,尽管缺胳膊少腿,毕竟還是活下来了,大唐从立国到如今,著名的几场大战裡,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這些老人,都是大唐的英雄,英雄老去,后代们继承了他们府兵的身份,继续征战四方……” 李泰动容,叹道:“为国征战,荡平四海,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 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殿下,你给别人强行加戏,有沒有征求他们的同意?” 李泰一愣:“何出此言?” 李素却沒回答,朝四周扫视一圈后,李素笑道:“既然在此歇息,不如我领你在庄子裡四处走走?” 李泰点点头,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幕,令他忽然对這個村庄产生了好奇,同时,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问,這些疑问正在叩击着心中看似坚硬的外壳,心中长久形成的壁垒,似乎慢慢裂开了缝隙。 李素的神情很平淡,领着李泰慢慢走进庄子,在李素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得很随意,沒有任何目的性。 李泰留心观察着這個村庄的一切,越看越心惊。 “贫瘠”二字似乎已不足以形容這座村庄的破败程度,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字眼来形容的话,似乎“绝望”二字更合适。 老人们神情麻木,似乎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并不遥远的死亡,或者說,他们更希望死亡早一日来临,好让他们得到解脱。 妇女们大多是中年,简单的粗布钗裙,一根枯木枝桠将头发随意地挽成髻固定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妆容打扮,她们沉默地操持着农活,家裡沒有了男人,她们默默地扛起了养家的重任,她们已完全代替了男人的角色,成为了家裡的顶梁柱,生活对她们来說,似乎是一场炼狱裡的修行,从她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对生活的热爱,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沉重的忙碌,肩上永远承受着原本不该由她们承受的重任。 或许,只有孩子们那一张张困苦迷茫的脸上偶尔闪過的天真无邪,才算是這個贫瘠村庄裡唯一的一抹阳光。 李素一行人边走边看,李泰的神情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道:“难道当地官府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嗎?” 李素沉重地一叹,道:“以前官府除了赈济粮食,基本沒什么可做了,去年东征前,东阳公主特意去了一趟雍州刺史府,向刺史提议将這個村庄迁移出去,老人妇孺和孩子全部迁往相对富足的村庄,与他们混居一处,鼓励妇女们再嫁,老人们则由村裡的青壮们轮流照顾,如此,勉强算是为他们找了一條活路吧。” 李泰喃喃叹道:“怎么会這样?大唐竟還有如此凄惨贫苦的百姓,而且他们离国都长安仅仅百裡地,大唐……不该有這么惨的百姓啊,這些年父皇和朝臣们不都說大唐已是盛世么?” 李素摇头道:“不過是粉饰太平之辞而已,如今的大唐,离真正的盛世還有不小的距离,大部分的百姓仍是贫苦的,他们仍在为温饱而发愁,可惜,眼前的這些人,朝堂裡的诸公却看不见。” 李泰望向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也是偶然才发现這個地方,去年与东阳公主外出踏青,东阳說想重新看看当年被叛将阿史那结社率劫持的那個破败的道观,因为那是我救了她的地方,于是无意中路過這個村庄……” 說着李素苦笑道:“說到底,我也是‘朝堂诸公’之一,只顾自己安享富贵太平,却沒想過我的富贵日子之外,還有這么多的百姓仍在为生存而挣扎,若非我和东阳无意中发现,恐怕這個地方仍是不为人知的人间地狱,這是我的過错。” 李泰目光闪动:“所以,你今日所說的‘会猎’,真正的目的是要我来看看這些贫苦的百姓?” 李素摇头,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提的那個問題了,殿下,你刚才說村裡战死的那些青壮们‘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這话我不敢苟同,他们都是普通的百姓,若說报国之心,或许有一点点,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過得更好,這些战死的或活着的人,他们大多沒读過书,并不懂得圣贤說的那些大义气节,战死也好,苟延残喘也好,其实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 “生于斯世,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谈什么‘志气’‘大义’?全是胡扯罢了,只有真正過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才谈得上报效家国的志向,参加府兵是因为朝廷征召,战死沙场是因为军令如山,忧国忧民這种事,大概只有我們這些不事生产的闲人才会考虑。” 李泰若有所思,许久之后,道:“你今日带我来這裡,就是为了告诉我這些道理?” 李素淡淡道:“我只是想让殿下亲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真正尝尽這七种苦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他们尝尽了人生的苦,却仍不得不活下去,就算做不到活得更好,至少也要勉强维持這种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现状……” “殿下,你所经历的,不過是‘求不得’,无非是争不到太子而已,你便在府中自甘堕落,邀醉嗑药,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跟眼前這些人比一比,你受的苦算得什么?” 李泰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天家贵胄,生来便应高他们一等……” 李素冷笑:“這话听得让我真想抽你,你一沒有为大唐征服過一寸土地,二沒有为百姓谋得一丝福祉,你凭什么就比别人高一等?就连你父皇都說過‘水亦载舟,水亦覆舟’,他对天下子民的态度是敬畏且谦逊的。而你,从出生到现在,不生产不种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反而要穷苦百姓的赋税来养活你,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虫,然后你告诉我你生来比别人高一等?肉多了,脸皮也厚得理所当然了?” 李泰的脸顿时涨红了,李素的這番话可谓词锋犀利,毫不留情,而且,李泰完全无法反驳。 李素盯着眼前這张肥脸,缓缓道:“殿下,我出身便是农户,当初我的境况比這些百姓们好不到哪裡去,十年過去,我已是大唐权贵,可我一日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胄,天生高贵,且熟读圣贤书,那么我告诉你,真正有着良好教养的贵胄,绝不会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就算心裡是這么想的,嘴上也不会說出来,這一点,你做得很差,這也是当初我决定辅佐晋王,而不愿辅佐你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