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轻柔的吟唱歌声還在继续,但那样的安抚小调,却并不能让在场任何一個人心绪平静。
元勘甚至偷偷转头,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
众人久久沒有言语,眼瞳微抖。
程祈年手指颤动,眼前的這一切颠覆了他所有的想象,更显得所有人之前猜测的方向可笑至极。
他们不吝以最尖锐的言辞与想法去揣测妖性本恶。
却未曾想到,到头来,這一切因果中最残忍的部分,最终竟然落在了人身上。
程祈年此前厉声說這一切分明是“人祸”的话语還回荡在半空,而此刻,那句话却像是反過来给他的脸上重重扇了一個巴掌。
“我入平妖监已五年有余。”程祈年倏而开口:“玄衣较我稍晚,我們一同出了许多任务。我见過各式各样的妖,出入過许多妖瘴,那些妖无一不是奸邪狡诈极恶之辈,手段残忍至极,视人与其他生物的性命如草芥。”
玄衣沉默仰头,一双漆黑的眼落在燃烧的草花婆婆身上,不发一言。
“屠戮孩童的妖我见過。”程祈年继续道,他的声音平静,却分明带着强自压抑的颤抖:“妖火点燃寸草不生的地狱,我也走過。”
“但我唯独沒有见過這样的生离别,只能求死以再相见。”他喃喃道:“……這才是真的人间地狱。”
短暂沉默。
程祈年却倏而重新开口:“可我不信!”
他分明满身狼狈,伤痕遍布,在這样的风中连站着都有些困难,可他眼瞳却是黑与白的绝对清明,腰背挺直,带着說不出的执拗:“我不信平妖监的人会做出這样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平妖监,虽然偶尔也有官场争斗,可大家……大家绝不会对孩童下此毒手!”
他声声字字清晰地飘荡在半空:“两仪菩提大阵是为了庇护苍生,白沙堤也是苍生,哪有牺牲少部分苍生去拯救大部分苍生的道理!更不必說牺牲的還是稚童!這算什么救天下!這算什么大义!”
他的话语在烈风之中像是一柄更尖锐的刀子,要将所有人的心肺都挖开来看。
倘若這一切是真的。
倘若彼时高居玄天塔上主持两仪菩提大阵的人是他们,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選擇?
沒有人能回答。
草花婆婆凝视程祈年片刻,慢慢摇了摇头:“你還說這世间沒有命运一說。若非沒有,怎么這一次平妖监偏偏派了你這种榆木脑袋来呢?虽說平妖监的所有人对我来說都别无二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我依然希望,死在這裡的,是不会說出這样一番话语的人。”
程祈年捏紧拳头,他想說若是這天下還需要稚童牺牲去保护,還不如让北满直接南下,想說自己明明修行多年,天下有难,应是他冲杀在前,岂有让稚童当先的道理。
可是那一幕幕虚影当前,如铁一般的事实证据具在,甚至他自己如今也是被保护的人之一。
纵他难以接受,却也无法反驳更多。
所有人都沉浸在难言的思绪之中,哪裡還能觉察到,天地之间還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流转,让他们周身麻痹,等到觉察真正觉察的时候,体内的三清之气都已经尽数被抑住!
程祈年惊怒:“你做了什——!”
甚至沒能說完最后一個字,便“咚”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紧跟在程祈年之后的,是元勘和满庭,旋即是玄衣。
眼见這些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抵抗之力,草花婆婆還沒真正松下最后一口气,却倏闻一声近乎突兀的刺耳铮然!
三清之气骤然沸腾。
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落在了草花婆婆近前。
凝辛夷撩起眼皮,有些意外地看向与自己的扇骨交错的黑剑,再看向持剑之人。
她带着三千婆娑铃,可容天下一切物,自然也可容天下一切毒,她将毒逼入铃中,算得上是百毒不侵,沒想到谢晏兮竟也不受半点影响。
谢晏兮沒有看她,一手掐剑诀,侧脸冷白如玉,一双眼瞳紧紧锁住草花婆婆,满是杀气,哪裡還有方才的半分唏嘘之色。
两人竟是在同一時間,击向了草花婆婆面前的同一寸妖气!
铮然后,是一声清脆的碎裂。
草花婆婆眼神一凝,旋即又低笑了起来:“竟還有人能不被我的草木之毒影响。不過,你们以为,击碎了天地棺椁大阵闭合的最后空隙,天地棺椁便不会形成嗎?”
她一手指天:“這一方天地,早在你们普一踏入的时候,便已经是天地棺椁了。妖瘴形成的时候,你们所有人便已经被我打上了烙印,谁也逃不掉!”
凝辛夷却打断了她的话:“并非如此。若是真的从一开始就逃不掉,你又何需如此忌惮我們,非要多此一举地消耗我們的实力,直到我們几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她继续道:“我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我也的确不想死在這裡。所以纵使這或许已是死局,我還是要殊死一搏。”
言罢,凝辛夷掌心的扇骨一搅,与谢晏兮的剑气冲撞出更多的三清之气涟漪,竟是硬生生将那個大阵最后的一隅撕裂出了几乎肉眼可见的空隙。
“你的天地棺椁,是有破绽的。”
凝辛夷语气笃定:“正如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阵法是完美的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填补這個破绽。”
說到這裡,凝辛夷用余光看了谢晏兮一眼。
却见他一手持剑,另一手的剑诀却已经在她說话的同时悄然变幻,从剑诀,变成了卜诀,小指上更是非常不起眼地绕了一截巫草。
卜之一道,虽然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意起卦,但毫无疑问,起卦时距离被卜对象越近,准确率也自然会越高,得出的答案也会更明晰。
這也的确是凝辛夷希望他此刻去做的事情。
沒想到這人竟然三番五次能与她如此默契地想到同一处去。
虽然她之前有過一次彻头彻尾的推测失误,但此番为了拖延住草花婆婆,让谢晏兮完成占卜,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程大人此前所說,虽然误会良多,但有一点我觉得是正确的。”凝辛夷扬声道:“一山确实不容二虎。你与鼓妖同为守护妖神,這一方小小山村,就算是扶风谢氏的墓冢所在,也绝对容不下两位妖神。”
她也不管自己想的到底有沒有道理,干脆就這样顺着话头继续:“守护妖神的妖力来源是人间的供奉之力,决不能相互出手,否则只会两败俱伤。而天地棺椁之中,你为守阵人,這個大阵裡,决不能出现修为高于你之人,你设计让我們去杀鼓妖,便是让我們相互消耗,无论结局是谁死,只要最终修为低于你,天地棺椁,便可落棺。”
凝辛夷看向草花婆婆,心底难免狂跳,心道谢晏兮占個婚期也不過几息時間,怎么這会儿变得這么慢,但她面上却镇定自若:“草花婆婆,這一次,我可猜对了?”
灵火已经卷到了草花婆婆的腰腹,她半身立于火色之中,眼见如今她目的已经达到,被凝辛夷再次言中也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确实如此。小姑娘,你果然聪慧,此番却要陨落于此,只能說一声,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她的目光变得幽远:“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非人,却也可以說良言。除却你方才所說破绽,這天地棺椁,其实還有另一個破绽。”
凝辛夷猛地抬眼,直觉這或许才是他们此刻真正的一线生机所在。
几乎是草花婆婆开口的同一時間,谢晏兮指间的巫草也不易觉察地颤动几下,弯過一個弧度。
草花婆婆却不再继续說下去。
妖火漫卷,白沙堤上空的妖气浓郁近紫黑,将东方的那一抹鱼肚白彻底遮住。
似乎昭示着,在這裡的所有生灵都将止步于這個漫长的黑夜。
在說完最后那句话后,凝辛夷无论再說什么,再问什么,草花婆婆都不再应声。
她等着谢晏兮這裡拿出一個占卜的结果来,可身边之人却始终持剑不语,像是对卦象的內容犹疑不定。
她不知道谢晏兮起卦的规矩。
但如今,她也沒有時間再去深究他到底卜出了什么、卦象究竟为何。
谢晏兮都难解的卦,她沒必要再起一次卜。
凝辛夷沒有依靠别人的习惯,方才为了谢晏兮起卦而拖延一会已是极限,她思绪飞转,一只手已经抚上了手腕上的红绳金铃。
不到万不得已,她本是不想用這三千婆娑铃的,更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点九点烟扇骨的样子。
驱杀鬼鸟钩星时,不過点了一缕,她還可诡辩一二,但想要破如今之局,可不是一点烟就够的。
還好其他人都已经力竭晕厥,只剩一個谢晏兮。
凝辛夷咬牙。
她只能希望他不是那种喜爱多管闲事之人了。
她的三清之气已然耗尽,但三千婆娑铃既然是能够储存万事万物的法器,自然也可以存气。
从小到大,凝辛夷在裡面存了浩瀚如烟海的三清之气,既然是她自己炼化的气,自然也可以随时供她驱使。
至于透支使用了三清之气后的状态,在生死面前,暂且不论。
九点烟的扇骨一寸寸在她指间搓开,三清之气自指间点燃,蔓延向她全身,凝辛夷的气息节节攀升,
找不出那個草花婆婆口中所谓的破绽,她便自己捅穿這一方天地棺椁,自己造一個破绽出来!
觉察到身边人的意图,谢晏兮指间的那根巫草在最初的卦象后,颤动数息,竟像是被震慑了一般,再度挺身,指向了凝辛夷的方向。
這一次,谢晏兮的眼中终于有了诧色。
他卜的是這天地棺椁中的一线生机。
而今,這一线,已然因为凝辛夷的动作,变成了两线!
实乃卦象都难料的逆天改命。
谢晏兮抬起的一根手指又悄然放下。
却见凝辛夷倏而收扇,她那张脸上被她自己用泥巴抹得乌七八糟,却难掩天生骨相优越,眉眼秾丽。她扇面遮住大半张脸,扇骨上燃出幽蓝的烟色,再浮凸出狰狞变幻的图腾面容!
面容似凶兽诡笑,更似让万妖俯首的居高临下。
豹目,龙眼,鹿角,狼耳,狮鼻。
无数虚幻图腾面容在她的半张面上变幻,九点烟的扇骨烟气愈浓,青烟弥漫,她的身后浮凸出巨大狰狞的神兽虚影。
图腾变幻,神兽虚影也在变幻。
一点烟,两点烟。
烟色愈浓,将一切都笼罩,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這天地棺椁的妖气浓,還是她周身的烟与三清之气更厚重。
三点烟。
第三根扇骨也燃起的时候,变幻的面容终于定格。
金瞳近白的豹眼之上,是眉间巨大深红的玄日之目。
一声带着讥诮的怒笑自浓雾中响起。
凝辛夷扬声。
“吾請雄伯,错断,揽诸三神鬼。玄日破魅,神鬼驱疫。既见玄日,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浓雾浮凸出一抹浓重深红。
玄日之目随着凝辛夷的抬眼,一并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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