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完璧归秦
古人說,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個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個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裡别一支左轮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條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說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裡?”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裡,這是德国学校裡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這個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個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嗎?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阴德的脏活累活沒干過?劝你不要入我這行。”
“丧阴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說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這种事不要乱說,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過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個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說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條“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條“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沒几個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說:“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和爆肚尝鲜。经過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個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首。辛丑條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這條街上的人们,十有八九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還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
叶克难暗自思忖,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轮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裡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過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個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過。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說,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這句话沒有骗人,“好好休息,還有两百裡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尿拉屎,小庚未离开過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浒》裡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发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圖。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圖,正是描绘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圖,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過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速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過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裡挖出的老鬼。
大红门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黄龙旗,高唱权代国歌的陆军军歌《颂龙旗》——
于斯万年,
亚东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黄龙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歌声虽嘹亮,歌词虽壮阔,仇小庚却全然无感。
穿過大红门,有一條宽阔的主神道,两边耸立着石人石马石大象。望见许多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便知是皇家的标志;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则是妃子、公主与阿哥的陵墓。
九岁男孩如出笼小鸟,一路摸着神道上的石雕。虽在天津德租界长大,但他从小爱石头,古物、雕像,每每摸到這些,就会莫名兴奋,以至于想要亲手打造。包括德国老师在内,大家都夸他有一双能工巧匠的手。
经過几座巨大的陵墓,许多光着膀子的民工,拉着一车车石料与木头,看来又有一项浩大工程。群山裡出现一片大工地,便是光绪帝的崇陵。旁边還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禁城水井裡的珍妃正等着下葬。
叶克难抓紧男孩的手,走過尘土飞扬的工地,来到宝顶前的幕帐——這是为保护墓道不被人看见。出示摄政王的手书,他才领着小庚进去。四周戒备森严,武装的旗人世代为清朝守陵。终于,他们见着一條深深的墓道。
“别害怕!”
叶克难在男孩耳边說,其实是說给自己听,他也是第一次走进地宫。墓道两边点着灯,与想象当中不同,并非笔直深入,而是螺旋形弯弯曲曲的。盗墓贼若想挖到墓道口,绝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门前,两块重达千钧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萨立像,外形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壮,女的慈眉善目,都是绝世精品。跨過墓室门,叶克难的右手在发抖,仇小庚却并未惊慌。第二道门,依然两尊菩萨,唯姿态略有不同。
跨過第三道门,他们听到铁锤与石头的敲打之声。空旷幽暗的地下,只有孤零零一個人影,蹲在角落干活。
“秦海关!”
叶克难叫了一声,那個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头,他被叶克难手裡的马灯刺到眼睛,连忙低头說:“是管事的公公嗎?”
“老秦,您天天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聋了?公公哪有我這么雄壮的声音!”
二十四岁的叶克难,怕自己声音太年轻,被误认为太监,故意把嗓门压粗,說话也冒了几個脏字儿。
“巡警局的叶探长?”秦海关抬起马灯,走到他俩跟前,“人来了?”
“您看看!”
灯光照亮仇小庚的脸,九岁男孩下意识地挡脸,但被叶克难一把揪住,面孔对准秦海关。
“北洋!”
秦海关唤出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细端详男孩的脸——這骨架,這轮廓,這眉眼,尤其目光裡弹出石头般的倔强,果真跟自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来的!
“老秦,千真万确!我已验過!”叶克难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们再好好聊聊!我实在受不了這地宫的晦气……罪该万死!怎么能在皇上的福地說這话儿?”
“叶探长!墓匠族后继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請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下磕了個响头。
“对這孩子好些,他聪明透顶,别委屈了他!对了,這是给孩子的信。”叶克难从怀裡掏出一個信封,塞到秦海关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转头往外奔去。
小庚的眼眶裡滚动泪珠,感觉自己又受了欺骗,大声說:“Arschloch!”
冲出墓道时,叶克难竟对這孩子有些不舍:小子,我的任务就是将你送到亲生父亲身旁。仇家灭门案后,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說都太危险——只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开那些刺客。這裡是你真正的家,命中注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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