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寧爲玉碎
原本縮在病牀邊的王嬸秉着呼吸,腳下挪着無聲的小碎步,正欲躲出去。忽然衣角緊了緊,似乎被桌角絆住了。她擡手去扯,卻發現原來自己的衣角是被宋玉芳拉住了。只見病牀上的人虛弱得如同一張白紙,眼裏含着幾點淚珠子,嘴脣發白發乾,手指微微顫動了兩下,細細的胳膊很快就擡不住掛回了牀沿上。
一定是他兩個吵得太厲害了,把人吵得根本歇不了覺。
王嬸如是一想,心頭一陣發酸,忙喊起來道:“小姐,你醒啦!醒了醒了,老爺太太快看吶,小姐又醒了。”
這時候夫妻兩個終於止住了話頭,紛紛過來關心女兒的情況。
宋太太連連問道:“這次怎麼樣,比剛纔更清醒了嗎,身上疼不疼,要不要喫點東西?”
王嬸忙打開暖壺,說道:“先喝一點水吧,我看大小姐的嘴脣都要裂開了,一定是睡夢裏都覺得疼,一直地咬着呢。”
宋子銘也不忍再說了,女兒這樣慘兮兮淚汪汪地盯着自己直看,再硬的心腸也該軟了。可是一個姑娘家怎麼就那樣膽大包天,連拐帶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來,不僅僅是鄂家丟了一個兒媳,吳家還丟了一位姑娘呢,能不恨她入骨嗎?這次是僥倖躲過了,可事情不能圓滿解決,總有下一次的,那時又該怎樣撿回一條命呢。
如此這般地想去,宋子銘又是覺得擔憂又是覺得可氣,並不肯流露出心疼的樣子。他很急於這一刻就能跟鄂家談出一個好的結局,讓女兒安安心心地養好身體,出口便道:“養傷爲重,別的事……既然都有過分之舉,就各退一步吧。”
“他們是直接找到了你?還是找到了大木倉?”宋玉芳用氣聲喫力地問出這一句,眼淚就滑到了枕頭上。她覺得自己模模糊糊地醒來過,想開口喊一聲媽,想跟父母撒一撒嬌,訴一訴苦。可她怎麼也沒料到,真有那力氣開口時,竟然是說了這麼一句話。
宋子銘因爲不想再惹事端,用的口吻有一些些重:“尋了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破壞了別人的家庭!我已經說了,養傷爲重,別的事我會處理的。你不要再自作主張了,這一回得了教訓,往後一定要守規矩,本本分分地做人,知道嗎?”
宋玉芳沒有那精力問個明白,但她心裏已然把鄂家的主意給猜透了。吳真的出走無論他們怎麼堅持是宋玉芳拐帶,只要吳真本人出面說清楚,就不會有大問題。倒是他們自己,敢在大街上綁人,還動了私刑,最後又是被人當場拿住的,這一樁官司纔是真的免不了。大概能化解這場危機的,就是首先得到宋玉芳這個受害者的諒解。這個想法其實很荒謬了,好言好語地來認錯宋玉芳都未必會鬆口,更何況是這樣強硬的態度呢。
然而鄂家不習慣低頭,他們作威作福慣了,除了皇上主子之外,還願意跟誰打商量呢?巧也巧在宋家是認同規矩的人家,想是宋玉芳骨頭再硬也硬不過長幼倫常。於是,鄂家改了策略,不跟宋玉芳打什麼交道,只管去拿住宋家的老古套,用家族來給宋玉芳施壓。既想維持八旗子弟的威儀,又想順利擺脫官司。
宋玉芳想着想着,胸口像被壓了千斤重石一般,全然踹不上氣。她顫着臉,攥着拳頭,對着宋子銘一字一句地說道:“民國七年了,是該講講對錯而非出身了。我們早就不是包衣奴才了,不該再像祖輩那樣,對他們無條件地遵從。我這樁事情,只想講理講法,絕不跟他們講什麼規矩情面!”
宋子銘對於這些話完全不想聽進去,只管照着自己的意思勸着:“你別又想歪了,這與身份無關,只關乎你的名聲。你是一位有正當職業的大好青年,怎麼能幹人牙子的行當呢?”
但宋玉芳心裏,對於是非曲直無比地堅定,是絕不肯改主意的:“誰買誰賣不是你,也不是他們一句話就能定我罪的。我帶着傷果然是累極了,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我只告訴你,奴才這個身份對我來說,不是單從面兒上摘掉了,我的心已然也醒了,不會對誰唯唯諾諾,永不!我希望,你也如此。但不管你辦不辦得到,我都不低頭,不低……”
宋太太站出來勸架:“好啦,都別說了,繞得我都聽不懂。”說着,轉身拽住了宋子銘的衣袖,一直地拉到門邊去,“你這人就是這點毛病極可恨,女兒是九死一生醒過來的,你不說心疼心疼她,反倒板着面孔這樣訓她。”
王嬸見狀,便向宋太太說道:“您放心,我留在這兒伺候小姐就成。”
宋子銘沒有即刻出去,他的眼裏閃着許多矛盾的情緒,和女兒隔着老遠互相地望着,但也只是望着。兩個人的表情中,找不到任何的交集。
宋太太很使力地推了一把,纔將宋子銘攆到醫院走廊上。
“我是着急你知道嗎?”宋子銘靠着牆,一臉焦躁地望着病房門,一雙手無措地交疊着,“她要真被人告上公堂,傳出去那樣一個壞名聲,還有什麼前途呢?”
“別跟我說這些了,我這顆心吶,遲早要爲你們爺倆操碎了。”宋太太覺得頭暈目眩,人都快站不住了。她扶着牆捱到長椅上,上半身軟軟地癱在靠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口中唸唸有詞,“哪天我過去了,什麼話也聽不見,什麼人也瞧不見,纔算是圓滿呢。可是……總得有人站出來呀。我養一個閨女到這麼大,雖不說怎樣聽話,到底不是窮兇極惡的,她能想到拐人家少奶奶嗎,總有那麼一個人在攛掇吧?那個人得站出來,上公堂得他先去,毀名聲也先毀了他的。不能單讓我們姑娘白白地耽擱了後半生……”
一長串的嘮叨,聽得宋子銘更加煩悶,他決定先回去找家裏人商量商量。遇上這種事,最好有個中間人前頭,把雙方都請在一處,大家各退一步,不要鬧得滿城風雨臉上無光纔好。
而門內的宋玉芳,隱約能聽到一些對話。可她身上實在太虛了,連掉一滴眼淚都覺得費勁。聽着聽着,不知不覺地又睡了過去。
到了夜裏,醫院不讓家屬都待在病房中影響病人休息。
宋太太一想,索性是這樣,不如回家去取一些替換衣裳過來,也好順便安排安排往後幾天兒子的喫住問題。
月光透過窗簾,灑在純白色的被單上。牀尾擱着一盞小油燈,只照着門邊一點光亮。
喝了半碗粥的宋玉芳躺着靜靜出神,她說不上心裏是怎樣一種想法。後怕、憤怒、委屈,還有未來躲也躲不掉的爭端。這樣一想,倒是一輩子躺在這裏不出去的好。
這時候,門被推開了一道細縫。宋玉芳只有一個腦袋能動幾下,轉着眼珠子看去。那縫裏也是一雙眼睛,定在外頭看了好一會子纔敢把半個身子擠進來。
屋裏很暗,兩個人互相望着,都只能看到對方的一個剪影,還有一雙溼潤潤亮閃閃的眼睛。
“我……”何舜清張了張嘴,滿腔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將門慢慢地搖上,走到油燈邊,好讓宋玉芳看清楚一些。
宋玉芳只看身形就已經認出來了,她擡了一點下巴,對着牀頭虛弱地說了一個字:“燈……”
何舜清趕緊小跑着上前,扭亮了電燈。
屋裏忽然地亮堂起來,宋玉芳眯着眼適應了好一會兒,復睜開眼微笑了一下:“謝謝你呀。暈過去之前我還有點意識,我好像是聽見你的聲音了。早上醒過來,果然聽說一切多虧了你。”
“該怪我纔對,我遲到了。”何舜清滿臉懊悔地低下了頭。
宋玉芳則笑着搖了一下頭:“真是傻話,你就是沒遲到又怎樣,我根本還沒走到陶然亭呢。”
是的,最讓何舜清感到沮喪的真相便是如此。不是在陶然亭出了意外,而是在半路上,光天化日之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就這麼被人綁架了。而他爲什麼沒能阻止這些呢,因爲名不正言不順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同行,因爲有許多不該存在的禮數要顧全。想改變這個局面,從根源入手實在太漫長,他等不得了,他只想要最快的那一種方式,哪怕眼下提出來顯得無力孟浪,哪怕又是一次拒絕,他就是想把掩藏不住的渴望統統說出來。
“我們結婚好不好?嫁給我,讓我保護你。如果我們能形影不離地在一起,根本不會出這樣的事情。你之前說我們之間有差距,我承認那話很對,但是不該就此判我死刑吧。遇到一點難處就退縮,那不是我,更不是你的作風。即使是從同一階層長大的人,他們結合在一起,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現在的年輕人都信奉思想革命,要打破舊道德的腐朽枷鎖。你也是其中最活躍的一員,否則你就不該出來工作。可爲什麼對於愛情問題,你卻要走向你正在反抗的牢籠呢?難道你身爲獨立女青年,對於未來的路,是預備徹底地掉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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