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记忆
一点微弱的火光闪了闪,然后亮了起来,伊斯把火把从架子上拿下来,若无其事地对他点点头:“你妈妈刚刚走過去了,你可以說话了。”
埃德眨了眨眼睛。
“我們在哪儿?”他粗声粗气地问,希望刚才恐惧的表情沒有被他的新朋友看见。
“一個秘密通道,我猜。”伊斯平静地說――一個他在多年之前,和尼亚一起探索過的秘密通道。
“你怎么知道這裡有個……秘密通道?”埃德愣愣地问。
“我不知道摸到了什么,然后墙上就开了一道缝。”伊斯看着他,表情天真又无辜:“你不知道這裡有個秘密通道?”
“我当然知道!”埃德不满地說,“我說,我当然知道城堡裡有秘密通道,任何城堡裡都有很多的秘密通道,但我不知道這一個。”
他打了一個喷嚏,皱起眉头:“什么味道?”
“霉味儿。”
“我們会生病嗎?”
“……不会。”
埃德拿過伊斯手裡的火把,四周照了照。通道很窄,不知道通向哪裡,前面依然又黑又冷又安静,但埃德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只有不止一点点的兴奋。
“我們看看這個通向哪儿。”這一定是命运安排的新冒险。
伊斯犹豫了一下。
“我跟娜裡亚天黑之前得回家。”他說。
“来嘛!”埃德怂恿着:“這不会花很长時間的。”
的确不会花很长時間,前面沒多远就是死路。
伊斯默默地跟上了埃德。
石制的阶梯直直地倾斜向下,平整而牢固,走到一半的时候向右拐弯,经過一個小小的平台,原本只容一個人走過的通道也变得宽敞起来,足够两三個人并肩而行。
依然是往下。
厚厚的石壁隔绝了所有声音,埃德完全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城堡的哪一部分,他只能从地上的尘土分辨,這裡已经很久沒人来過。
他一路不断地打喷嚏,起初還担心有人会听见,后来便肆无忌惮地打得越来越响。石壁间响着沉闷的回音。
“如果有人听见,他们会觉得墙壁裡有鬼魂穿過。”他兴高采烈地說,然后把火把放低,照亮脚下:“小心点儿,這裡的石头破了。”
伊斯楞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句话是对他說的。即使沒有火把,他也能看清墙上的每一道缝隙。当然,他不打算让埃德知道這個。
他们又向下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
“這裡有道门!”埃德大声說,就像伊斯看不见似的。
那是一扇铁门,满是斑驳的锈迹。埃德试着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甚至沒有发出一丁点响声。
埃德把火把凑近门边仔细地看了看。
“這裡连個钥匙孔都沒有!”他惊奇地說,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這是扇被魔法封住的门。”
這個结论正确得让伊斯有点惊讶。上一次他们也是在這裡停了下来,最后尼亚還是决定不要招惹上什么魔法的东西。
“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尼亚对小小的伊斯摇着手指:“魔法,很坏!”他生动的表情像是就在眼前。
伊斯靠在了墙壁上,他觉得有点喘不過气,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這裡還有两個手印!”埃德继续惊奇地大声說:“一個跟我的手差不多大,一個……這是小孩子的手印嗎?”他用手指点了点,又随手在衣服上蹭掉指头上的白灰。
“伊斯,過来看看嘛?”
伊斯有点犹豫地走了過去,像埃德一样,用手指摸了摸较大的那個手印。
无数景象呼啸着冲进他的脑海。他看见像是神殿的废墟,燃烧的黑色火焰,有仿佛人形的黑影在火焰裡诞生,发出无声的尖叫向他扑過来。他看见劳根・提尔克,那個老矮人坐在地上,靠着破碎的石柱,愤怒地瞪大的双眼裡毫无生机,他听见有人在惊恐地尖叫着:“莉迪亚!”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也是尼亚的声音。
他一头撞在铁门上,晕了過去.
埃德・辛格尔总是觉得日子過得太過无聊,但那不包括今天。
今天,绝对是丰富多彩得让他再也不想多来一次的一天。
当他的新朋友伊斯在他面前突然晕倒在地之后,埃德差不多是被吓呆了。确信沒有办法弄醒伊斯的时候,他蹲在地上苦苦地思索了很久,终于還是咬着牙开始一個人把伊斯往上拖。
他点燃了墙壁上所有的火把,拖一段路歇一歇,一路喃喃抱怨着這一整天的坏运气,好不容易把伊斯拖到半路上的平台,他瘫开四肢在朋友的身边躺了下来,虽然感觉地面又冷又硬一点也不舒服,却一动也不想动。他的手臂和腰都快断了。
太重了。他不知道看起来瘦瘦的伊斯为什么会那么重,简直像是在拖着一具尸体……
他像一條被扔上河岸的鱼一样弹起来,哆嗦着把手伸到伊斯的鼻子下面,感觉到呼吸后又迅速倒回地上。
他担心伊斯是不是被什么魔法击中,担心他会這样昏睡下去再也醒不過来,担心上面墙壁上的门沒有办法从内侧打开,他们两人最终都会死在這裡,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多年之后,才有人发现他们干瘪的尸体……
他一点也不喜歡干瘪的尸体,却无法控制地总是想起那個,他曾经在一個神殿的地下墓室裡见到過。他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玩,结果吓個半死。
他躺在那裡,自怨自艾,直到冷得受不了,只好爬起来。
伊斯就算醒過来,也绝对会生病。
他愁眉苦脸地戳着朋友的脸,觉得整個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伊斯的眼睛就在那個时候毫无预兆地睁开。
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埃德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伊斯眨了眨眼睛,困惑地问:“埃德……发生什么事?”
埃德蹲下来,又警惕地躲远一点。
那双眼睛现在又是浅蓝色了。他或许是看错了,伊斯的蓝眼睛裡原本就带着一点点金色。
伊斯坐了起来,揉了揉脖子:“为什么我浑身都痛?”
“你在下面的门那裡晕倒了,我把你拖上来的。”在石头阶梯上磕了一路不可能不痛,埃德稍稍有点幸灾乐祸:“你不记得了嗎?”
伊斯摇了摇头。他记得,但是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沒事了嗎?你刚刚看起来可不像沒事,你中了魔法嗎?”
“不,我只是……偶尔就会這样。”伊斯转动着眼珠。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问。
“已经過了下午茶的時間。妈妈一定已经发现我不在房间了。”埃德垂头丧气地回答。
伊斯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拉起埃德:“我們得赶快离开,下午茶之后娜裡亚跟我就得回去了!”
他们顺利地回到了后院。埃德听說他的父母(又)大吵了一架,幸运的是,妈妈因此取消了下午茶,把自己关在房裡生气,完全不知道他曾经溜出房间。
他们钻进厨房的时候娜裡亚正在收拾东西。
“伊斯,我正准备去找你,我們可以提前回去了。”娜裡亚說:“還有,你为什么会和這個人在一起?”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們是朋友。”埃德得意地說,故意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在伊斯的肩膀上:“你弟弟喜歡我。”
“哦,别介意,他的眼神儿一直不太好。”娜裡亚提起装得满满的篮子――裡面当然又塞满了各种礼物,過来拉走了弟弟。
“再来玩嘛!伊斯!”埃德冲着姐弟俩的背影大叫:“我会等你的!”
伊斯回头对他笑了笑,那大概算是答应了。
埃德心情愉快地伸了個懒腰,感受到浑身的酸痛,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不過說到底,這一天其实也不算太糟?.
那一天,木匠德利安家的晚餐時間异常地安静。娜裡亚显然不太高兴,而伊斯一直在走神。艾伦原本打算如果孩子们不主动提起就不问,以表示对他们的信任,但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开口了:
“那么,今天過得怎么样?”
“棒极了。我做了最拿手的小饼干,然后他们取消了下午茶!知道为什么嗎?因为城堡的主人裡弗・辛格尔大人偷偷在家裡跟年轻的女佣幽会被他妻子抓個正着!而伊斯,”娜尼亚拿勺子指着弟弟,一脸不屑:“他居然跟城堡裡那個‘很像他父亲’的讨厌的小鬼交了朋友!”
“讨厌的小鬼?”
“埃德,”伊斯說:“他叫埃德・辛格尔。”
“讨厌的小鬼!”娜尼亚重复。
“那么,這個埃德,”艾伦看着伊斯不理她:“你们成了朋友?”
伊斯点点头:“他也十五岁。”
“……是個好理由。”
“他挺好的,虽然有点太多话。”伊斯又开始走神:“他有一点像尼亚……”
艾伦注意到他的脸上闪過一丝惊惶。
“发生了什么事?”他敏锐地追问。
“沒什么,他說他出生在克利瑟斯城堡裡,”伊斯露出疑惑的神情:“那怎么可能?我一点也不记得。”
“哦,那是真的。”艾伦說:“他跟你同一天出生。”
他想起了斯科特差点死掉的那一天,想起他们围着那個在碎掉的蛋壳裡放声大哭的小婴儿面面相觑,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回過神,发现两個孩子都盯着他看。
“怎么了?”
“怎么了?艾伦,故事只讲一半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娜裡亚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当然,我沒兴趣知道那個讨厌的家伙的任何事,但伊斯想知道。”
伊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艾伦叹了口气,推开盘子:“你们有见到城堡现在的女主人嗎?”
“那個让我去做点心然后取消了下午茶什么也沒吃的女主人?”娜裡亚对此似乎耿耿于怀:“不,沒见到。”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伊斯說:“埃德很怕她。”
“瓦拉・克利瑟斯,她是斯科特的某一個堂妹。当她還是個少女的时候,爱上了裡弗・辛格尔,但辛格尔大人那时只是一個不怎么有钱的小商人。毫无疑问,克利瑟斯家族不可能同意,于是瓦拉离家出走,嫁给了辛格尔,跟丈夫一起搬到了维萨。”
娜裡亚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听起来真耳熟。”
“贵族小姐和穷小子的爱情故事,吟游诗人的最爱,虽然事实上大半都沒有什么好结局。”
“然后呢?”伊斯听得聚精会神。
“然后她怀孕了,辛格尔得到了一個赚钱的好机会,他原本不想离开妻子,瓦拉說服了他,自己一個人留在维萨。她行动不便,生活窘迫,却不愿意向任何人求助,那时斯科特听說了這件事,找到她,不由分說地把她接到了克利瑟斯城堡。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她生了個男孩,就是你的朋友,埃德・辛格尔。沒過多久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城堡。内战的时候辛格尔已经相当富裕,他出钱资助了现在的国王。战乱之后,斯科特失踪了,原本占据城堡的他的堂叔获罪被杀,瓦拉让丈夫向国王提出請求,接管了城堡和周围的领地。”
“而她的丈夫现在城堡裡跟别的女人约会,依然不是什么好结局。”娜裡亚给出评价。
“那么,我出生的时候……”伊斯紧捏着手裡的勺子,指节都开始泛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小声地问出那個問題:“我妈妈也在城堡裡嗎?”
艾伦呆住了。
“不,她不在那儿,”過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无伦次地回答:“瞧,你出生在那一天,但并不是出生在城堡裡。”
“那是在哪儿?”娜裡亚困惑地问。
一個冷得要死的洞裡。艾伦绝望地想,从一個蛋裡生出来的。有人会相信嗎?
“我知道我并不真是斯科特的弟弟,”伊斯低下头:“我知道他的父母在我出生之前好几年就死了。他们說我是斯科特的……私生子。”少年的耳朵开始泛红:“那是真的嗎?”
艾伦目瞪口呆。
“天哪,当然不是!”他大叫。
“也就是說,我跟斯科特其实沒有任何关系。”伊斯說,眼神空洞,语气平静却无比沮丧。
艾伦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有问過斯科特嗎?”
“很小的时候。他沒有回答,而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听到這個。”伊斯用力咬住嘴唇。
艾伦默默地抓着自己的胡子。他们曾经为伊斯的出生编造了一個完美的谎言:他们在冒险途中捡到的孩子,不知道父母是谁,斯科特收养了他。
但斯科特从来沒有按照剧本演出,或许他觉得伊斯還太小,沒有必要告诉他這些,或许他觉得需要给伊斯一個真正的亲人而不是一对抛弃他的父母,于是干脆自暴自弃地默认了“私生子”這种說法――而他刚刚還不小心表示了他确切地知道伊斯出生在哪一天。
谎言永远都不会完美。
最后他只好這么說:“听着,這件事有点复杂,我想斯科特更愿意自己告诉你――等我們找到他之后,他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已经够大了。更重要的是,”他伸长手臂,越過桌面握住伊斯永远温度過低的手:“他的确像爱弟弟一样爱你,這样不够嗎?”
伊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時間,长到艾伦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說话,然后他终于抬起头,轻声回答:“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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