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狂笑之泣 作者:未知 夜,已深。 咖啡,也已经凉透了,就像人的心。 穆罕穆德仍旧坐在那個会议室裡,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白天发生的事,還历历在目。 他清楚的记得,子临回到這個房间时,那悠然的状态……那小子就這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還坐下喝了几口刚煮好的咖啡;接着,子临便用很随意的语气向茶宴的成员们介绍了一下跟着自己一块儿进屋的、刚刚被自己给“招安”的三名护卫官。 那一刻,茶宴的八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何为绝望。 那一刻,穆罕穆德也明白了,子临和克劳泽今日来此的目的,从来也不是想从物理上伤害或消灭“茶宴”,而是想摧毁“茶宴”的意志。 他们做到了。 喝完一杯咖啡后,子临和克劳泽就离开了。 然后,护卫官们也离开了。 再然后,会议桌旁的八人,也陆陆续续起身,一個一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最后,连身为穆罕穆德亲信的毛峰,也离开了。 他们走的时候,都沒有說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沒有,但每個人看起来都若有所思。 当会议室裡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时,穆罕穆德明白,“茶宴”,已经完了。 今天走出這個会议室的人,都再也不会回到這裡,至于他们将来会去哪裡,也已经和茶宴无关。 当然,穆罕穆德還可以以“联邦实际权力掌握者”的身份继续做他這段時間来一直在做的事,比如和那些政客斡旋、和那些联邦军高层交易、与反抗军媾和等等。 但他也明白,那些,也都已沒有意义了。 他就像是一個在已经被判负的棋盘上下棋的人,他還活着這件事本身,就是子临对他的一种羞辱。 他开始慢慢认识到,自己对“茶宴”理念的误解,对权力的贪恋,還有沉浸在权谋游戏中那可笑的模样…… 他也开始理解,逆十字做的一切,只是加速這时代大潮成型的助力罢了,真正将巨浪变成海啸的东西,是联邦自己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慢慢煮沸的民意。 凭他一個人的心机,是无法改变什么的,最多只是拖延罢了。 失败的屈辱已经不算什么,失去信念,才是让穆罕穆德难以面对和承受的。 终于,他放弃了生的意志,举起了手…… 身为一個能力者,一击击碎自己的脑干,让自己无痛苦的死去,他還是能做到的。 但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 叱—— 会议室的门开了。 “啊!先生,抱歉,我不知道您還在這儿。”一個穿着厨房工作人员制服、推着個小推车的中年男子走进门来,并在看到穆罕穆德后露出惊讶的表情,道了這么一句。 穆罕穆德见状,也放下了手;他毕竟還是一個体面人,他不想在自己要死的时候,還在别人面前制造那种夸张的血腥场面,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沒关系。”穆罕穆德从鼻孔裡往外长出了一股气,接道,“你是来收拾茶具的吧?” “对对。”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因为一直沒接到让我們来收拾的命令,我們也不敢擅自来打扰,但這眼瞅着都快凌晨了,而且我问了清洁工,他们說停车场裡的车都被开走了,我就想着……是不是您们忘记通知我們已经散会……” “行了。”穆罕穆德对对方所說的一個字都不感兴趣,只想让对方快点儿离开,故而随口接道,“你收拾吧。” “好……好的。”中年男子诺了一声,就推着车過来收茶具。 或许是对方的出现缓解了穆罕穆德自杀的冲动、或许是看到对方收拾茶具让穆罕穆德突发奇想,几秒后,穆罕穆德又一时兴起地开口道:“你叫什么?” “啊?”被他问时,那中年男子楞了一下,他显然沒想到像穆罕穆德·萨勒這样的大人物会来问自己這种小角色的名字,“呃……呵。”他先是给了個尴尬的笑容,随后才回道,“我叫吉米·莱恩,是厨房的二厨。” “二厨?”穆罕穆德道,“怎么是你来收拾?不该是帮工来嗎?” “哦,先生您可能不知道,這栋楼的厨房其实使用率不高,所以不用太多人手,白天也就我們几個厨师和两位茶艺师在。”吉米說到這儿,讪讪一笑,“嘿嘿,另外……不瞒您說,一個小时前大家都觉得這边八成已经散会了,所以他们也都回去了,就留了我一個在厨房等着,收完了茶具再下班。” “哦……”穆罕穆德沉吟了一声,念道,“這么听来……你好像是被同事欺负的对象啊?” 他话音未落,吉米那正在收茶具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打碎一個茶杯,還好穆罕穆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对方的手腕,将其手上的茶具稳住。 “啊!对不起!先生。”吉米赶紧放好茶具,点头致歉。 “小事。”穆罕穆德也不在意,只是接着方才的话道,“从你反应来看,我猜对了?” 吉米闻言,犹豫了两秒,露出一丝苦笑:“呵……沒办法,混口饭吃嘛。” 听着他的话语,看着他那苦涩的表情,穆罕穆德的视线不由得慢慢移动到了這個男人的左手上;穆罕穆德很快就看到了一枚廉价感十足、且非常陈旧的结婚戒指。 “养家不容易吧?”穆罕穆德对自己的推理能力還是很有自信的,故而如此问道。 這话,让吉米怔住了,其脸上掩不住地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情。 “我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穆罕穆德說着,随手从自己怀裡掏出了一本支票簿,在上面签了個名字,并撕下一张放到了吉米面前的一個盘子上,“你我今晚相识,也算缘分,這张支票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了,想填多少金额随便你,不過我個人建议你全部兑换成现金,量嘛……能塞满一個大包的量就差不多了;趁着联邦的银行和货币体系還在正常运作,你赶紧兑了钱,和家人一起离开這裡吧。” 他這话刚說到“见面礼”這三個字时,吉米就在摇头摆手了,看起来是想拒绝,但穆罕穆德用一個下压的手势示意对方让自己說完。 而待他全說完后,吉米沉默了。 良久,吉米才重新开口:“让我为您做点儿什么吧,不然這钱我不会拿的。” 他的语气,和他注视穆罕穆德的眼神,說明他也已经从穆罕穆德的言行中感觉到了什么…… “呵……”穆罕穆德笑了,這笑更多是在自嘲,因为他也沒想到自己会被這样一個小人物同情,“那就……为我泡壶茶吧。”他微顿半秒,补充道,“要上好的西湖龙井。” “好的!”吉米挺直了身板儿,正色道,“虽然我不是茶艺师,但我会努力做好的!” 他很快就转身出去了。 而穆罕穆德就這么静静地坐在那裡等他,等着喝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杯茶。 十分钟不到,吉米就从厨房回来了,并奉上了一壶刚泡好的龙井。 “先生,請慢用。”吉米将几样茶具逐一放到桌上后,恭敬地做了個請的动作。 穆罕穆德不紧不慢地洗杯、倒茶、点茶、看茶……嗅其香,尝其味。 当那口茶水入喉时,他不禁觉得……這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好喝的一杯龙井,甚至让他有些沉醉了、恍然了…… ………… 恢复意识时,穆罕穆德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個陌生的房间内,并被固定在了一张很可能是净合金制作的、专门用来制住能力者的金属椅子上。 视线清晰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几面砖墙、水泥地面、以及一些暴露在天花板角落的沒封好的管道,通過這些东西、以及周围阴冷潮湿的空气,基本能推测出這裡是個地下室。 “哈哈……爸爸!爸爸!”几秒后,一阵稚气未脱的童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穆罕穆德循声转头,看到房间另一侧,還有一個人在。 此刻,吉米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对着穆罕穆德,在看电视;那电视裡放的,应该是一段家庭录像,画面中,一個看起来不過两三岁的小女孩在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還有一個看起来像是女孩母亲的女人坐在小女孩边上冲着镜头微笑。 “你终于醒了。”又過了几秒,吉米无疑是听到了穆罕穆德醒来的动静,他头也不回地說了這么一句。 “你……你竟敢在我的茶裡下药!”穆罕穆德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了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并推测出了自己遭遇的状况。 “是啊。”吉米却丝毫沒有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只是淡定地回应着,并站了起来。 随着吉米转過身,穆罕穆德看清了:此时的吉米,穿着白背心和牛仔裤,身前围了條塑胶围裙、双手戴了塑胶手套、左耳上悬着一個口罩、额头上還架着個蛙镜。 “我沒有什么不敢的。”吉米一边朝穆罕穆德走来,一边接着說道,“事实上,我真正要做的……還沒开始呢。” “你……”穆罕穆德本想去猜测什么,但他很快意识到這时候沒必要费那脑子,直接问就是了,“……为什么?” “为什么?”吉米重复了這三個字,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沉默了几秒,再道,“因为你导演的那出‘铁幕之炎’,害死了我的妻子和女儿……让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朋友、工作、住所……一切。” 說到這裡,他又挪了几步,从房间的角落裡拉来了一辆工具推车,车上放了几個金属托盘,裡面除了一些手术用具外,還有几瓶成分不明的注射剂,和几件看起来像是木工活才需要用到的器具。 “我原本是想自杀的,就像你不久前在会议室裡想做的那样……”吉米說着,从裤子口袋裡拿出了一张纸,“但就在我打算轻生的时候,有個陌生人,给了我這样一张纸……” 說话间,他便展开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展示在穆罕穆德的眼前。 這一秒,這张纸上,显示着穆罕穆德此刻的心声:“這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以前也算個小有名气的厨师……”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化后,吉米就把纸收了回去,继续說道,“我和妻子一起经营着一家法式料理餐厅,虽然我不是正规的学院派出身,但手艺也得到了不少美食家的认可。餐厅的生意一直很好,我的女儿露西也非常健康可……”說到這裡,他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冰冷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哽咽到一時間說不出话来。 “呼……”数秒后,吞下一口有些咸涩唾沫后,吉米喘了口气,接着道,“简而言之,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混进這克裡斯托城,并争取到了现在這份工作。 “从你的‘心声’裡,我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比如如何制伏你這样的‘能力者’,還有如何在保证人不死的情况下让他受到最大限度的痛苦等等;有些知识的确很难,实施起来也需要相当的成本,不過对一個把全部的時間和心力都用在复仇上的人来說,也不是太难实现就是了…… “就這样,我在那個厨房裡,每天都被人欺压、被恶意克扣工资、做着帮工都不会做的脏活儿累活儿、无偿加班……所有這些付出,只为了等一個机会。” 言至此处,他停顿了一下,這個刹那,一种野兽般的杀意从其眼神中渗出,仿佛在這一瞬吞沒了他最后的一丝人性:“……今天這样的机会。” “别這样……”穆罕穆德的冷汗已经下来了,他可以接受沒有痛苦的自我了断,但他不能接受眼前這些,所以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有了我给你的钱,你可以有新的人生……比以前更好的人生!”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吉米听到這话,当即就病态地大笑起来。 也不知這笑声的背后究竟是嘲笑、是疯狂、還是悲伤…… 吉米一边笑着,一边走到了电视那边,关掉了家人的录像,然后开始播放音乐。 那是一段穆罕穆德非常熟悉的旋律——巴赫无伴奏大提琴g大调第一组曲。 “不……不!我不会……不会是在這裡!不会是在你這种人的手上……不可能!”穆罕穆德也开始因恐惧而歇斯底裡,他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咆哮起来,但這并不能改变他的结局。 這晚,在克裡斯托城的某個地下室裡,一段悠扬的古典音乐反复循环着。 但即使是离那裡最近的邻居也不知道,在那音乐声之下,還掩藏着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和病态的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