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亏欠
裴锦瑶垂首答道:“因为先人入梦,是他教民女這样做的。”
“先人?”仪风帝唇角微扬,“是哪位先人?如何入梦,你且一一道来。”
“回禀陛下,是南宫末,南宫先生。他在梦中收民女为徒,教民女谶语,让民女扮作道姑将谶语传扬出去。上元节那次也是南宫先生的主意。民女也是遵从他老人家的吩咐行事。”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南宫末,是先帝心裡的那根刺。
吕琅抓着拂尘的手骨节泛白。這妖孽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竟然将所有事都推到南宫末身上。既无法对证,又能让陛下信服。就算日后有南宫末的后人寻来也奈何不了她。
做梦而已,除了自己旁人怎会知晓。
吕琅血气上涌,冲口而出,“信口雌黄!”說罢,才惊觉不妙。皇帝陛下尚未怪罪,哪裡轮得到他质问。
仪风帝横他一眼,“国师何出此言?”
吕琅赶忙压下胸中惧意,躬身道:“陛下,当日在福堂村,贫道与裴三姑娘有過数面之缘。但那时她并未与贫道谈及先人入梦。她明明是心怀不轨,想要骗得陛下信重编了這套說辞欺瞒陛下。她其实是……”
“妖星”二次尚未出口,裴锦瑶截住话头,“南宫先生還有一句话要对陛下說。”
仪风帝沒有丝毫不悦,“但讲无妨。”
裴锦瑶弯腰行礼,十分谦恭,“南宫先生說,吾皇圣明。是时候让神机司重见天日了。”
孽障!
吕琅狠狠攥着拂尘說不出话来。
转念又想,要揭穿她是妖星,那南宫先生为何要托梦给妖星?为何不托梦给他吕国师?细究起来,他该如何应对?倘若陛下能够重开神机司,那么会不会有他一席之地?就算沒有,他也要争一個出来。吕琅决定静观其变,如果裴三能够說服陛下,他何不趁机捡個现成的便宜。
岑禄是個聪明人,他从仪风帝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欣喜中看出一点端倪。先帝重用计徇,一则是因他有功,二则是计徇比南宫末或是神机司的能人异士更好掌控。
倘若南宫末能够为先帝所用,說不定就沒有东厂沒有宦臣了。
陛下继位以来,从未說過要重开神机司。他不想违逆先帝,也沒有恰当的理由。
可是,裴三姑娘送来了现成的由头。先是谶语后是平邑长公主,无论何人都不能否定南宫末未卜先知的本事。這些到還在其次,关键是裴三姑娘点中了陛下的死穴。
不为先帝所用的南宫末为了救出平邑长公主,现巴巴入了裴三姑娘的梦。单凭這点,是否就能說明陛下是比先帝更加圣明的明君?
但是,這于陛下而言這是吉兆,可对东西两厂来說就沒那么简单了。
此消彼长。如果神机司日渐壮大到像旻灵帝之前那样的荣盛,恐怕东西两厂会日渐衰弱。
岑禄斜睨了一眼明匡。明匡似乎心有所感,也向他望了過来。
两人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担忧。
岑禄打個冷战。
他怎么跟這狗东西心有灵犀了。一会儿回去就找人摆個除匡阵,驱匡阵什么的。压一压狗东西身上的狗气。
仪风帝默了默,温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你且跟我說說南宫先生相貌如何?”
吕琅暗自冷笑。
本就是這妖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她要是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就是欺君大罪。如此一来,倒是省事。
吕琅捏着拂尘的手松了松,静等着看好戏。
岑禄不由自主的又跟明匡对视一眼。狗东西有些幸灾乐祸。
哼,狗裡狗气的,委实上不得台面。
裴锦瑶料定仪风帝会有這一问,微微一笑,道:“陛下,民女听闻但凡神机使都留有绘像。何不统统取来,民女从中择出南宫先生那一幅。”
仪风帝见她沒有丝毫惧意,拈须笑道:“准了。”
冯嘉领命趋步出去。
吕琅心有疑惑。为何裴三泰然自若,丝毫不见惶惶。难不成真的是南宫末入了她的梦?
明匡兀自思量着,如果裴三姑娘真能认出南宫老先生,那么陛下定会重开神机司。到时候吕琅又将何去何从?他本就是国师,要是再担個神机使的名儿,那不就是第二個陈继麟?
陛下应该不会昏聩至此吧?
等不多时,小黄门搬了一口大樟木箱进来。
冯嘉趋步到仪风帝跟前,“陛下,奴婢挑了五十位神机使的绘像。名字也都糊上了。”
仪风帝点点头,“全都打开吧。”
一幅幅绘像在众人面前展开,裴锦瑶一一望去,心潮澎湃。曾经那個令鬼魔闻之丧胆的神机司仿佛在她眼前一点一点矗立起来,先人们用智慧创建的功绩理应被后世传颂。不该因陈继麟這样的害群之马而全部抹杀。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存在于這裡的意义。她从来就不是术士,也成不了术士。
她是命定之人。
正国祚,是她的使命。
裴锦瑶仰起头,声音稚嫩却坚定,“丁山水,张枰,东方明,厉小天……”一個個名字从她口中說了出来,每說出一個,冯嘉便揭下糊名的宣纸,一個都沒有错。
仪风帝等人神色越来越肃然。
她怎么能叫出历任神机使的名字?
神机司二十八位神机使,如有意外或是請辞就会有新人补上。冯嘉挑出的都是不同时期的神机使,有的人只待了一两年譬如丁山水,也有人历经三朝,是正正经经的三朝元老,譬如厉小天。
然而,眼前這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能够准确无误的道出他们的名字。
谁敢說先人入梦是无稽之谈,冯嘉第一個不答应。
少女眼神清澈,唇角微扬,“這裡面沒有南宫先生。”
冯嘉躬身道:“奴婢自作主张,還請裴三姑娘不要怪罪。”
裴锦瑶微微躬身,“民女不敢。”
仪风帝哈哈笑了,用手点指着裴锦瑶,跟吕琅玩笑道:“南宫先生行事当真出人意表。不止收了徒弟,還教她认人。”
這就是承认裴锦瑶的身份了。
皇帝陛下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就让那妖孽爬的高些,到时候一跤跌死她!吕琅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所言甚是。”
岑禄皱了皱眉。兴许南宫先生有压匡阵,踩匡阵。即便沒有也可以让裴三姑娘在梦裡问一问。既是有事相询就得做足礼数,送些什么好呢?
這两天东厂裡头正在建七层小宝塔,为的就是盖過岑狐狸的骚气。這是城东马风水指点的,花了六百九十九两银子。也不知管不管用。要不让裴三问问南宫先生。建小宝塔沒用的话,把钱省下来置办些软甲什么的。小子们都是拿命拼前程,总得护着点不是。
仪风帝谈兴颇浓,跟裴锦瑶說些神机司的往事,有的裴锦瑶知道就应两句,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仪风帝很高兴。但是裴锦瑶知趣的沒再提神机司。毕竟這事仪风帝還得再斟酌,总不能凭她一句话就做了决定。
……
从宫裡出来已经過了午时。
仪风帝沒留饭。
裴锦瑶颇有些遗憾。自打在小柳别庄吃過光禄寺的手艺,她就念念不忘。好在還有带骨鲍螺先垫垫肚子。翠巧在一旁殷勤的斟茶添水。
进宫不能带婢女。翠巧留在车上巴巴儿的等了小半天。一個带骨鲍螺沒啃完,翠巧就忍不住了,“姑娘,皇宫裡头都是金砖铺地么?门呢?殿门也是金的?宫裡的花是不是都特别水灵?”
裴锦瑶抿了口茶水,“等下次我带你进宫瞧瞧就知道了。”
翠巧大惊失色,“還有下次?”說得好像进宫是天大的麻烦一样。
裴锦瑶笑了笑沒应她,吃完带骨鲍螺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方才仪风帝沒问她上元节谶语何解。沒猜错的话,仪风帝不出三日還得宣她入宫。
到了裴府已是未初,韦氏和裴庭武等得脖子都长了。
“你爹說要去接你,我說你就快回了沒让他去。”韦氏挑眉看向裴庭武,“怎么样,我說的沒错吧。”
裴庭武扶着裴锦瑶下了马车,“是是,惠姑說什么都是对的。”
“你祖母又罚珠姐儿禁足了。”韦氏有些遗憾的說道:“禁两個月呢。廖家的亲事也推了。她要是還不受教,就怪不得旁人了。”
“嗐,你說那些做什么?”裴庭武朝韦氏挤了挤眼。他的闺女只管开开心心就好,受苦受累的事做父母的顶着就是。
裴锦瑶一手握住裴庭武,一手握住韦氏,正色道:“爹,娘,我有事要跟你们說。”
韦氏脸上轻快的笑容不见了,“是不是出事了?皇后娘娘责骂你了?你别怕,我跟你爹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护着你。”
裴锦瑶吐了口浊气,“走吧,這事也要向祖母交代。”
韦氏和裴庭武对视一眼,忐忐忑忑的到在荣泰院。
见過礼后,裴锦瑶摒退下人,让魏嬷嬷在门外守着。
裴老夫人见她如此小心翼翼,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我已经罚了珠姐儿禁足,她不敢再造次。”裴老夫人轻声說道。
裴锦瑶摇摇头,“与大姐无干。”双膝一软跪倒在裴老夫人面前,“祖母,孙女說了谎话。”
闻听此言,裴老妇人,裴庭武夫妇面面相觑。
“爹问我为何不怕那些邪物,我說了谎。還有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谶语,也是我的手笔。孙女不孝,不该对祖母有所隐瞒。”
“這……”裴老夫人有些无措的看向裴庭武。
裴庭武比她還要震惊。
女儿說的每個字都那样清楚,可放到一块怎么就闹不明白了呢。
韦氏默了默,道:“瑶瑶,你先起来。”跪久了膝盖会疼,落下病根可怎么好。說着,上前扶起裴锦瑶,“有话慢慢說。”
裴锦瑶应了声是,将南宫末入梦教她谶语,以及在宫裡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来。
她口才好,听得裴庭武等人宛如身临其境。
“那么,也就是說你可能会成为神机使?”裴庭武沉声问道。
“是,如果重开神机司的话。”
“那……這……怎么能行。瑶瑶還得嫁人……”韦氏心裡难受极了。女儿沒满周岁,她就开始攒嫁妆,一攒就是十一二年,眼瞅着女儿就要嫁人了。裴锦瑶却說她要当神机使了。韦氏宁愿這是個噩梦。
当年神机司风光的时候,女神机使嫁皇子嫁侯爷的都有。
可神机司早就沒落了,有谁会娶在外抛头露面的女神机使?风水先生還是老道?亦或是摆摊算卦的神棍。
向来坚强的韦氏一下子哭了出来。
裴锦瑶沒想到韦氏会這样。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寻常人家不能和南宫一族相提并论。南宫家的女儿大多選擇行走江湖,除魔卫道。嫁人生子并不是她们的志向所在。
她若沒有回到大夏,這個时候应该跟二姐外出历练了。
裴庭武一边安慰韦氏,一边用眼神向裴老夫人求助。這般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他真的是乱了方寸。
裴老夫人活到而今這岁数也算是有些见识。可也沒见過在梦裡拜师父的。
霎時間,屋子裡只剩韦氏呜呜的哭泣声。
裴锦瑶吞了吞口水,“娘,皇恩浩荡,做神机使并非坏事。再者說,陛下還沒下旨,您先别急。”
“瑶瑶說的沒错,你哭的跟泪人似得,让有心人知道了還以为咱们裴家不愿受這份恩宠。”裴老夫人悠悠叹气,“找人画一幅南宫老先生的绘像供奉起来。既然认了师父就不能失了礼数。”
韦氏赶紧抹去脸上泪痕,哑着嗓儿颌首道:“是,我這就让人去应天府請官妙手。”
官妙手是官金陵的后人,他画的人像活灵活现,极富神韵,是以有妙手之称。
“先不要宣扬,免得落人话柄。等事成了,再摆宴庆贺。”說是庆贺,裴老夫人脸上沒有半分喜色。
韦氏自有裴庭武安抚,裴锦瑶留下用饭。原本进宫是喜事,却沒想到生出這样的变故。裴老夫人望着小孙女,满眼哀戚,“南宫老先生怎么就相中我們瑶瑶了?”
裴锦瑶垂下眼帘默然不语。她不忍心用更多的谎言欺骗裴老夫人。细论起来,她亏欠他们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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