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全职学生 作者:三戒大师 “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吊脚楼内外,响彻清朗的背书声。苏录当着全家人的面,一口气就背到‘万俟司马,上官欧阳’才停顿了一下。 大伯不禁微微点头,這已然背了四百字了。秋哥儿白天還挑了一天的高粱,能背下這么多,真的很厉害了。 “夏侯诸葛,闻人东方。赫连皇甫,尉迟公羊……” 谁知苏录只是松了口气,因为最难背的地方過去了,再往后都是更好背的复姓了。稍事调整,他便一气背到了最后: “墨哈谯笪,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大伯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這可整整五百六十八個字啊!秋哥儿竟然真就背下来了。“這记性硬是要得!” 谁知還沒完!苏录又伸手帮大伯翻了一页,沉声道:“下面是《千字文》!” 他便在全家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下,继续忘我背诵道: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千字文》的字数虽然是《百家姓》的两倍,背诵难度却只有《百家姓》的一半。 因为它不仅言之有意,條理分明,从自然讲到人文,再讲到处世之道,十分有利于理解记忆。 而且作者還按韵脚分段,比方从‘天地玄黄’到‘器欲难量’,前四十八句整体押‘ang’韵,对朗读背诵特别友好。 再配上鲜明节奏的‘二加二’背诵模式,背起来既過瘾又高效,堪称记忆文本的典范。 在苏录节奏分明的背诵声中,苏家人在苏有才的带领下,享受地打起了拍子。 大伯娘不想捧這個场,但她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脖子,有节奏地跟着一抻一抻…… 苏录也是個人来疯,在家人们的助威下,大脑高度亢奋,记忆无比清晰,全程沒有卡顿,再次一口气背到了最后。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全家人却還意犹未尽,默默回味着《千字文》的韵律之美。 “大伯,我背完了。”见大伯還在那呆若木鸡,苏录只好咳嗽一声。 苏家人這才回過神来,纷纷望向大伯。大伯娘有些结巴地问道:“瓜,瓜娃子不是瞎背的吧?啷么多的字,哪個能记得住嘛?” “沒,一個错都沒有……”大伯也结巴了。 砰的一声,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厉害!” “好哎好哎。”小姑和苏泰高兴坏了,一左一右,一個劲儿往苏录碗裡夹菜。“秋哥儿真棒!” 就连耳背的奶奶和不懂事的金宝,也跟着瞎起哄。 只有小叔低头默默吃饭,彷佛跟他们不在一個世界…… “秋哥儿,你娃儿以前就背過這两篇吧?”待众人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大伯又问道。 “对对,肯定是這么回事。”大伯母赶忙点头。“秋哥儿哪能比春哥儿還厉害?” “秋哥儿就算以前背過,现在還能记得這么清楚,那也很厉害了。”大伯咳嗽一声,示意婆娘适可而止。 “并沒有。好叫大哥知道,這两篇文章都是昨晚我现教的。”苏有才却一脸矜持道:“当时秋哥儿读起来都吃力,還有好些字不认识呢。” “哎哟,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是块料子。”大伯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考书院這事儿,說不定還真有点儿戏呢。” “那我得专心备考才行。”苏录立马就坡上驴道:“要学的东西太多,時間根本不够用啊,大伯。” “行,那你明天起别干活了,专心学到年底吧。”大伯便挥手痛快道。 “家裡那么多活呢。”大伯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再說哪個看孩子啊?” “秋哥儿的活咱包了。”一直很安静的苏泰开口道:“保准一样不耽误。” “二哥……”苏录张张嘴,苏泰憨笑着攥了攥他的胳膊道: “放心,哥有的是劲儿,你只管用功念书。” 苏录重重点头,夏哥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就连小金宝都奶声奶气道:“俺会乖乖地,不用看。” 這下大伯娘也不好再作梗了,嘴上却依旧不消停道:“什么《千字文》、《百家姓》春哥儿八岁就会背了,根本不算啥。” “多谢伯母鞭策,孩儿会继续努力的。”苏录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得到可以专心学习的许可就够了,沒必要再逞口舌之利。 “哼,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大伯娘也只好怏怏收兵。 晚饭后回到房间,苏有才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使劲拍着苏录的肩膀道: “這些年听你大伯大娘夸春哥儿,耳朵裡头都起茧喽。今日我儿终于也给为父长了回脸,這感觉還真是妙啊!” “這么多东西,你是怎么背過的?”苏泰又点起了松油灯,好奇问道。 “二哥,我用了些技巧。”苏录也不藏私,便将自己的秘诀讲给父兄听,若能对他们有所帮助就太好了。 可惜苏泰光听他讲各种各样的记忆法,就又眼皮沉重,点头念佛开了。 苏有才却是识货的,知道這些方法对读书人有多宝贵,听完惊讶道:“背东西還有這么多门道?就连走路睡觉都能背?” “是。”苏录点头道:“当然,這也是因为‘三百千’特别好背。要是换了别的,可能就沒這么好的效果了。” 记忆是一個大脑对信息进行编码、存储、提取的過程。苏录认真研究過各种快速记忆法,最后发现真正有效的方法,都是在强化這三個环节。 ‘三百千’就是将信息优化编码,组成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句子,来提高记忆效果的。這法子叫做‘口诀记忆法’,比如二十四节气、元素周期表都是此类,可以显著降低背诵难度,而且记得牢,不易遗漏。 “你這都是从哪学的?”苏有才不解问道。 “那回中暑之后,我脑子裡就多了這些法子。背书的时候试了试,沒想到還真管用……”這個苏录沒法解释,只能含糊道。 “我听說江淹、范质、李太白他们,都梦见過仙人授笔,醒来后便文章精进,才华横溢。”苏有才却欣喜道:“莫非我儿在高粱地裡,也得了仙人授笔,一日之间开窍了?” “這,儿子也說不清。”苏录就知道,老爹会自行脑补的。只是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也不对,你這手字天真烂漫、质朴如初,可不像身怀妙笔的样子。”他拿起苏录昨晚默写的那摞纸,越看越无语道:“单看這手字,谁敢說你进過学堂?” “是,儿子不会写字,瞎写的。”苏录忙虚心道:“還請父亲教我。” “正要好好教你!”苏有才指着乱糟糟的桌面,又教训儿子道:“蒙童入学,先学爽洁。要砚无积垢,笔无宿墨。案上书本需摆放整齐,书中文字休乱点胡批。” 苏录不禁苦笑,感情每一條他都犯了——砚也沒刷,笔也沒刷,书本散乱在桌上。为了方便背诵,千字文和百家姓上都被他加了句号和逗号…… “按說该把你手板心,揍成蹄花的。不過不知者不罪,下不为例哈。”苏有才板着脸道。 “是,孩儿记住了。”苏录老实应声,赶紧乖乖刷了砚台,洗了笔,将桌子收拾出来。 苏有才這才从研墨开始教他道:“研墨时,须净手正坐。墨得水而活,水必洁净,忌污忌热。直接往砚中加水往往過量,所以要先将清水注入砚滴中。” 所谓‘砚滴’就是一個小水壶,有嘴的叫‘水注’,无嘴的叫‘水丞’。苏有才用的是個掉了瓷的鹅形水注。 苏有才一边往研上滴水,一边教导道:“每次三到五滴,边研边加。书之优劣,大半关系墨色。過度则干燥滞笔,不及则墨水渗溢,故浓淡以适宜为要。” 說着他拿起墨條,在砚台上演示道:“左手持之,以指抵墨,掌心虚空,重按轻推,环转如规,往复百圈。”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不過咱家用的墨,是夏哥儿烧松烟自制的,有时候胶多墨條過硬,有时候胶少墨條疏松。所以磨的时候别管圈数,只看墨條划過后,墨汁上的痕迹不立即消失为宜……” 苏泰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睁开眼,不好意思道:“咱太笨了……” “二哥已经超厉害了!”苏录佩服极了,双手双脚皆竖大拇指,夏哥儿简直心灵手巧,无所不能啊。 “夏哥儿确实很厉害,磨出的墨汁乌黑油亮,比镇上卖的還要好,族学裡用的都是他制的墨。”苏有才也夸了一句,把苏泰乐得合不拢嘴,還顺势打了個哈欠。 “快去睡吧,瞌睡会传染。”苏有才也跟着打了個哈欠。“别忘了好好洗洗脚,昨晚屋裡跟死了耗子似的。” “哎。”苏泰乖乖起身,端起屋裡唯一的洗脸洗脚洗衣盆,打水洗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