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画舫上
時間已经接近午夜,江宁城中的热闹正渐渐到达最高峰的時間,马车从苏府横插過来,穿過了人流相对少一点的道路,接近乌衣巷的时候,速度变慢慢降下来了。
一路而来,马车外晃动的是无数热闹的火光,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便平日裡安静的道路上此时也是热闹非常,到得乌衣巷附近的商业街时,前方道路上但见人头涌涌,马车便根本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难以前行,一個舞着大龙的队伍正敲锣打鼓地自那边過来,驾车的少年车夫便只好将马车停在了旁边。
“小婵姐,前面不好過了啊。”
這少年的年龄恐怕比小婵還要大上一两岁,但仍旧称她为姐。虽然看起来這几個月小婵不過是跟在宁毅身边跑来跑去,但实际上這小丫头与她的另外两位姐妹已经在苏檀儿的手下锻炼多年,苏檀儿今后有可能是要执掌苏家的,她手下最亲信的三個丫鬟,即便是大大小小的执事,也得给些面子,這也是她一個小丫头就能叫动马车的原因。這名刚进入苏府不久签了二十年卖身契的少年人多少知道她的身份,自也是对她恭恭敬敬,并且多少有些好奇地望着這名看来比他還小的少女。
“看到啦,我就在這裡下车,你回去吧。”小婵掀开帘子出来,直接跳下了马车,扭头冲他一笑,随后挥了挥手,“谢谢你啦。”
“我、我叫东柱。”少年鼓了鼓勇气,稍有些结巴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随后抬头道,“前面人太多了,我送你過去吧。”
“东柱哥。”小婵笑着躬身感谢,随后又是挥手转身,“不用啦,沒事的。”如同蝴蝶儿一般的跑去那片人潮当中,小手倒還可以看见在空中挥舞的几下,随后便淹沒进去,消失不见了。
苏州城裡小婵早已来来回回地逛過许多遍,熟得很,而若不论什么极端的情况,单论社交、办事、处理一点小麻烦的能力,看起来单纯可爱的小婵实际上也要比那名为东柱的农村少年高出许多。更何况這等人潮汇集的地方,想来也不至于有人会为难一個出来逛街凑热闹的小姑娘,纨绔子弟二世祖流氓恶霸這年头的确不少,但也不是真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
喧闹的声音中蹦蹦跳跳地穿過舞龙的人潮,旁边一处青楼当中传出渺渺靡靡的歌声,汇集在了這沸腾的街市声中,不一会儿,也有人举着一张宣纸自街道那头快速跑来:“丽川诗会,唐煜唐公子新诗咏竹……”然后将那纸张贴在一家店铺前的品诗榜上,周围人头涌涌,一個推着卖茶叶蛋和千层饼小车的老者笑着避开人群,小婵也连忙避开那小推车,笑着往前面跟上去看热闹。
略看了几句之后,小婵又连忙顺着人流往街道那头的河边過去了,乌衣巷就在這條街道的不远处,巷子比较窄,但也充满了热闹的气氛,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而靠近河岸那边,则已经能够看见最为热闹的夫子庙了。
這一片临河的街道,是整個江宁城最为璀璨的明珠,道路上满是精美的花灯,濮园诗会的六船连舫一整晚在秦淮河上巡游,但到得這個时候,就必定会经過這裡,小婵有参加诗会的经验,因此直接跑到這边来等。她找了道路旁一间由濮氏所开办的珍玩店递上請柬,对方便连忙叫了人去截停一艘小船,而這個时候,那艘金碧辉煌的水上龙宫,也已经远远的出现在秦淮河的一端,在诸多画舫的映衬下,朝着這边驶来了。
河边小小的航船不时靠近、驶离,這一艘小船随后也在灯火掩映中轻盈离岸,划向那河道中央驶近的那巨大连舫,船头上小姑娘双手手指轻轻地勾在身前,仰起头望着逐渐靠近的画舫,画舫上花灯的灯光也逐渐照亮小姑娘那可爱的包包头与微带憧憬的小脸。音乐声自河边上传扬過来,裡面的又一场歌舞怕是要接近尾声了,不過她倒也并不觉得遗憾,能够過来玩,其实已经很好了,如果能在這裡学到几首曲子……她想起晚上姑爷喜歡听歌的样子……嗯,姑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画舫之中歌舞散去,随后响起热烈的鼓掌声,之后有从岸边過来的小船将几個大诗会中出现的出色的诗句送了上来,有的還附加了某些大家的赞美与评价。诗会這东西不可能是一大帮人一直都干坐着品诗写诗,其实从画舫起航开始便有诸多节目,听词听曲猜灯谜看风景什么的,时时给大家以气氛、感悟,不過到得這個时候,终究還是进入了這场盛会最关键的阶段。因为說起来,虽然今夜的狂欢甚至会到丑时之后,也就是要過凌晨三点,但实际上子时以后,诗会便会渐渐萧瑟了。
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大多数的老人家,或者是身体差的中年人——诗人多半身体差——顶多也就是聚会到這個时候,過了這個時間,精神上支持不住,基本都到了回家的时候。而在文坛当中,能有一定声名的自然還是這些人,今晚想要扬名想要得到关注,這些人的看法才是重头戏。而当他们离开之后,剩余的才是真正才子佳人的游戏,泡妞到子时之后才能成为主题,相当于一场盛大的狎妓聚会,虽然在狎妓成风的這個年代来說,這事情也的确可以套上风雅的名字,但意义就已经沒了之前那般重要,名与美色给這個时代大多数男人来选,他们都会首先選擇扬名。
因此到得這個时候,各种的好诗词就已经陆续地出来了,前面其实已经传過来最好的一些,今晚有几首咏月的诗词惊采绝艳,苏檀儿也抄了几首在她面前的素白笺纸上,此时正与旁边一名认识的乌府女眷轻声交谈着。
她其实也是爱诗词的,虽然本身在這方面并不擅长,但诗人在這個年代就如同现代的明星一般,哪個女孩儿的心中沒有一点点浪漫的心思。她并不擅长,因此对于诗词便反而更加拔高的喜歡,某某才子在众人面前挥洒文采的感觉自然也让她心动。
当然,這也仅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就跟现代众多MM都喜歡刘德华一样。虽然喜歡,平素裡她也不会表露得太多,而且自家相公宁毅应该也不太会诗词,从看了那首“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嫒思”之后她就明明白白,况且他自己也坦白了,但這個其实也是无所谓的。
又過了一会儿,小婵却也随着一名引路的女婢過来了。
“相公睡下了嗎?”
“嗯,睡下了。”
“娟儿杏儿在那裡,让她们加张垫子挤一挤怎么样?”
“好的,小姐我過去了……乌三小姐好。”
与旁边的乌府女眷也行了礼之后,小婵才朝着旁边有两個小丫头招手的方向小跑過去,此时娟儿与杏儿同坐在一张短桌前,上面摆满各种精美的瓜果食品,小婵从中间坐进去,三個丫头便嘻嘻哈哈的挤成了一团。
不远处,苏檀儿与那乌府女眷起身走动了一下。类似這样的集会,一般都是男宾女眷分开,之间還有屏风隔断,但当然并不严格。濮园诗会所請的并非都是云英未嫁的大小姐,而基本是携家眷而来的夫妻,虽然也隔了一部分,众人稍稍守点礼节,但在旁边走动,夫妻之间总能见面說话,苏檀儿陪那乌府女眷走到船舷边望岸上那片灯火,对方的夫君便也走了過来。乌府做着江宁最大的布行,双方在之前都是认识的,寒暄几句,又聊聊有关布匹的信息,苏檀儿本想避嫌先让他们夫妻說說贴心话,视野一段,薛进与其余几名公子也摇着折扇過来了,他们戴着学士头巾,换掉了商贾一般的服装,做学子打扮,此时晚风吹来,似乎颇有几分羽扇纶巾——喔,折扇纶巾的风范。
薛进今晚有些出风头,方才写了一首咏月的诗词,得众人唱和,算是今晚濮园诗会最拿得出手的几首诗之一。這时候走過来,那乌府的男子便拱了拱手,笑道:“薛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绮兰小姐青睐了,可喜可贺。”
那绮兰是這几年秦淮一带有数的名妓,卖艺不卖身,被称为才貌双绝,与濮家有些关系,因此這次才可以請得到她。她会選擇晚上喜歡的诗词唱上几曲,当然本身也有准备节目,但她選擇唱的几首诗词,往往便是诗会中某個阶段最出风头的。
這裡面操作复杂,不纯粹是才华决定一切,但才华的确可以决定大多数,薛进那诗词本身不错,家庭背景也有,因此被当成压轴的可能性很大,而若他在這裡受到青睐,之后的数月怕是也能有亲近那绮兰小姐的机会,被邀去赴宴或是谈诗论文之类,這可是很出风头的事情,而若能进一步把那绮兰小姐弄上手,破了她的身子收入房中,那便更能证明他的男人魅力的终极成就。
秦淮河悠悠数百年,這类的故事每年都有,也都能在或长或短的時間裡成为流行的话题,男人在這样的话题裡,自然是出尽了风头,之后便是报出名字,人家也会羡慕你是风流才子,名头响亮几分。
這时候被人夸奖,薛进自是一番谦让,旁边的乌府女眷也是笑道:“薛公子的诗词,妾身听了也有几分感动呢。”苏檀儿也喜歡那诗词,开口赞美几句。其实花花轿子人抬人,对于真熟悉的,例如這乌家女人,例如苏檀儿,都明白对方的诗词多半是从某位名家那儿买来出风头的。
薛进笑得开心,又是谦让几句,双方交谈一番,那薛进道:“可惜宁兄未曾前来,否则见如此盛况,必定能有佳作出世……”
苏檀儿蹙了蹙眉。几人在這边看起来說得兴高采烈,作为主人家的一名濮家的中年人也走了過来,這人乃是濮家家主的弟弟,名为濮阳裕,早年也曾中過举人,本身也有些才华。他本身是走动各处招待众人,此时笑着插入话题,问大家在說些什么,薛进便交代一番,說苏檀儿的相公宁毅原本是准备来的,可惜正好這几天感染风寒,甚为可惜,否则以宁毅才华之类之类的。
“我看到是未必了,听說那宁毅虽然读了几年书,却不過是個庸才,来不来都是一样的啦。”后方一個人开口道。
薛进笑着回過头:“冯兄你可不要乱說,宁兄风采气度,我也是见到過的,苏家千挑百找,方才选中宁兄……”
苏檀儿的夫君宁毅无甚才华,与苏檀儿有些交情的乌府人是知道的,因此方才說话之中,虽然也有问及宁毅的身体,但并不会涉及诗文才华之类的,這时候看着对方的表演,乌家的两人自然便也清楚了薛进的想法。薛进以前追求苏檀儿,上门提亲未果,含了些怨气耍些手段,老实說,表演是沒什么技术含量,但效果却不会打折扣,若是继续這样說下去,保不定明天這些小圈子裡就会传上一阵苏檀儿嫁個废物的言论,那乌家女子给相公使個眼色,想让他稍微截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迟疑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苏檀儿一脸微笑,便要开口,从她旁边小婵冒了出来。
“是啊,姑爷写诗很厉害的啊。”她原本在与娟儿杏儿打闹吃东西,拿着一块糕点打算重复宁毅教她的魔术却穿了帮,糕点也掉地上,随后三人也注意到了這边的情况,娟儿杏儿說那薛家的公子不怀好意,婵儿想想,此时便靠過来了,“姑爷今晚還写了诗的呢。”
小丫头這话一出,那边薛进与這边的苏檀儿都愣了愣,過得片刻,薛进才笑起来:“哦,宁兄也有大作出世嗎?太好了,正好拿出来与大家观摩一番。”
他一片惊喜坦荡的样子,实际上心中早已笑开,那宁毅是什么才学他早就打听過了,读這么多年书,诗是能写的,但写出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可就难說了,這时候只以为那小婵不懂欣赏。如果之前拿情况,或许会有几個人說句闲话,但对于其实意义不大,但如果将一首差劲的诗作真拿出来给大家“品评”了,会有什么效果,那可就完全坐实了。
“嗯,好啊。”小婵点点头,从衣服裡往外掏那张折好的纸,嘴上唠唠叨叨的,“晚上的时候姑爷不舒服想要听小婵唱歌,所以小婵就拿了诗词书让姑爷选一首呢。不過姑爷說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写一首了,呐,就是這首,小婵可是抄下来了……”
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写一首……口气好大,苏檀儿与旁边的濮阳裕都皱了皱眉,只有薛进笑得更灿烂也更诚恳了一些。小婵說着,将笺纸交到了脸色疑虑未定的苏檀儿手上,苏檀儿望望宣纸,确定的确有字再望望小婵,随后才正式转回宣纸上,嘴唇轻启,一边看一边默默念着上面的字。
念到一半时,双唇轻启的速度慢了下来,目光中的眼神却是逐渐的复杂起来,终于定了一定,又望了小婵一眼,才返回来继续默念那纸上的诗词,前方薛进笑着,伸长脖子探头看了看,虽然看不到,還是很开心……
默念有什么用,反正你還是要拿出来给大家看的,到时候我帮你念就行了,哈!
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心情,他开心地想着。
片刻,船身一侧升起大蓬的烟火,瑰丽的光焰掩映中,苏檀儿才将那词句递了出来。
“請濮阳世叔点评……”
濮阳裕已然看出了端倪,此时点头笑笑。对于這看来柔弱实际上不让须眉的苏家小姐他是极喜爱的,即便家中入赘了一個无甚才学的夫婿那也是常事,反倒那薛进孟浪刻薄,让人不喜,当下决定即便诗词不好,也要說上几句好话,尽量圆场。他接過诗词,低头看去,心中已在想着到底该用怎样的评价。
烟火升腾,旁人等待着他的第一句评语,薛进儒雅微笑,温文谦恭。苏檀儿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濮阳裕手中的纸笺上,轻轻地,咬了咬下唇。
火焰明灭间,眸光复杂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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