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终南山居
刘青鸾的话,瞬间击破了刘裕的自信,這一次北伐非常顺利,以至于他对自己,对手下的将士越发自信了,根本沒有去想這些道理。
“伯父,你现在還觉得崔浩是一派胡言嗎?你看看你手下那些将士,一打下关中,哪個不是志得意满,一心只想着跟伯父回朝接受封赏,還有几人满怀进战拓取之志?”
刘裕长時間陷入了沉默,心头尽是杨禹那句“以吴越之兵守河北是由奢入俭”在回荡。
“伯父,正所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伯父手下的文官武将对北人诸多排挤,诸如谢晦、沈田子等人,对杨禹之功隐而不报,恨不能置杨禹、王镇恶這些北人于死地。如此自挖鸿沟,又怎能守住北地?”
提到王镇恶,刘裕少有的训斥道:“你懂什么……”然而训斥到一半,刘裕终究是說不下去了。
刘青鸾眼中含着泪,幽幽地說道:“伯父的顾虑青鸾岂会不知,然凡事過犹不及,凡天下英才者,有几個是唯唯喏喏,俯首帖耳之辈?王镇恶、杨禹這些人,确实不易驾驭,然唯其烈,方可能是千裡马呀。”
初秋的终南山,一派云兴霞蔚、林籁泉幽的景象,世间的战火尘烟、悲欢离合,都被群山白云阻隔于外,山间成了难得的世外桃源。
按韩山子估算的時間,杨禹回到了以前居住的栖霞洞。
夕阳西下之时,刚从溪边梳洗归来的秦楼月身着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披散的秀发在山风中飞扬着,素手纤纤,容颜如玉,恍若失落人间的仙子。
杨禹站在山洞前的巨石上,身上的玄色镶边宝蓝缎面圆领袍亦随风飘拂不定,他面对着夕阳,看着远处的山岚云霞,久久不动,白白辜负了伊人那仙姿玉容。
秦楼月暗暗一叹,进入山洞拿出两碗白粥,一盘野兔肉,连同筷子一起摆好在洞前的石桌上,才叫道:“郎君,吃晚饭了。”
杨禹闻声回過神来,才走到石桌边坐下,看了看披散着秀发的秦楼月,說道:“你倒是不讲究。”
“這栖霞洞就咱们两個人,讲究那么多干嘛?嘻嘻,郎君觉得這样好看嗎?”秦楼月一边把筷子递给他,一边笑问道。
杨禹难得赞了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秦楼月忍不住嫣然失笑,那明媚的笑容有若熏风解愠,水一般的眸光流尚到杨禹身上,她一边给杨禹夹菜一边笑道:“郎君要是瞧得上奴奴這蒲柳之姿,咱们便以山月为媒,清风为客,奴奴今夜便嫁给郎君如何?”
杨禹一口粥刚吃到嘴裡,差点全喷出来,他知道秦楼月這妖精又开启挑逗模式了,不由得狠狠瞪她一眼道:“我倒是不介意,就怕你受不了做寡妇的苦。”
秦楼月一怔,這已经不是杨禹第一次說类似的话了,显然這不是随口說說而已,她忍不住追问道:“郎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這次回终南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楼月收起挑逗的语态,一脸认真地追问着,此时山边最后一缕斜阳打在她的面上,让她明玉般的肌肤染上了一层红晕,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這人怪沒意思的,只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瞧你這郑重的样子,不知道的還以为咱们真是在谈婚论嫁呢,哈哈哈……”
秦楼月见他不肯說,只得作罢,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粥,不时给杨禹夹块肉,突然变得无比乖巧的模样让杨禹有些不适应。
“咳咳,对了,咱们带来的米所余不多了,明日辛苦你下山一趟,再买些回来吧。”
“刚才我看了,米還够吃几天,不急,郎君教我的法门,我這两天大概便能参透,過两天我再下山吧。”
“呃,這個……其实我是想让你顺便给我买样东西,我等着用。”
“哦,郎君要买什么?”
“嗯……一块和田白玉,要上好的,我要做個法器。”
“上好的和田玉?這個恐怕得回长安才能买到。”秦楼月虽然奇怪,但沒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
杨禹心绪略霁,回头也夹了块肉给她,两人看上去,倒真有点新婚夫妇你侬我侬的味道。
夕阳落下,一轮满月升起,山中栖鸟不时发出清脆的啼叫,颇有王维《鸟鸣涧》中所描写的意境。
“真想永远就這样,吹着這山风,看着這山月,闻着這山间的花草香味。”秦楼月又泡了一壶茶,和杨禹一起坐在石桌边。
“呵,不想做天师了?”
“想。”
“你…….哈哈哈。”
秦楼月也笑了,谁說不是呢,人啊,本来就是個矛盾体,“谁的一生不是在矛盾中挣扎呢?”
“說的也是,不過像你這样坦率的不多。”
“我一向這么坦率,我說要嫁给郎君也……”
“打住。”
“嘻嘻,那郎君给奴奴說說你的家乡和小时候的事吧。”
“我的家乡?其实我心裡一直感觉自己是個沒有家乡的人,至于小时候的事,八岁以前還好,八岁之后多数時間便和师傅住在這山中,读书修炼,采药救人,其间偶尔回乡一次,因此对家乡多少有些陌生,有时候我在想,我来到這世间为的是什么呢?”
“来不来這世间是郎君能選擇的嗎?嘻嘻,莫非郎君真是神仙下凡?”
“是呢,我便是神仙下凡,时不时就夜游千年,穿越三界,厉害吧?”
“当然厉害。”秦楼月自然而然地一揽他的手臂,满是憧憬地說道:“郎君,下次能带上我嗎?”
“呵呵,你看這晚霞像什么?”
“郎君觉得呢?”
“像龙鳞、像旌旗、像车马、像百万虎贲......”
“郎君作首诗吧,奴想听。”
“呃......行,我想想,百万虎贲齐振甲,一朝玉宇飞龙鳞。西风漫卷旌旗烈,诸侯车马争入秦。如何?”
“郎君写晚霞也能写出這么恢弘的气势,可不像是隐居山林的人,要不郎君還是随奴奴......”
“又来了不是,你要是呆不住,明天下山后就别回来了。”
“奴奴就那么一說,其实陪着郎君隐居于此的這些天,是奴奴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真想就這么下去。”
清晨,山风有点凉,杨禹站在山洞前的巨石上,目送着秦楼月下山。
远处的山岚风起云涌,如世事变幻,秦楼月牵着马,在山道边一株桂花树旁停下,蓦然回首,一袭月白烟水裙在风中飘拂着,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有些踌躇不前。
杨禹向她挥挥手,笑了。
“郎君保重,奴会很快回来!”秦楼月一咬银牙,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目送秦楼月消失在山道上,杨禹幽幽一叹:“這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過了好一会儿,杨禹独自回到山洞,看了看這個与南山老人一起住了近十年的地方,往事历历在目。
到了黄昏,杨禹饱餐一顿后,于洞中盘坐下来。
太阳落下,山风渐烈,草木欲折,刚刚升起的一轮满月很快被浓墨般的乌云挡住,不一会儿,倾盆大雨便倾泻而下,暴雨中一道道闪电落下,雷声轰隆震响于山谷,啪啦!又是一声巨响,对面山上的一株古树被雷电劈开,一半滚落山下,声势吓人。
本来杨禹心头還存有一丝侥幸,但如今真個天降异象,让他心头凝重无比,看来,该来的总是会来,躲不過去了。
暴雨下到半夜,仍未有停歇的迹象,山谷对面的山体不堪暴雨的冲刷,突然一阵异响,出现一大片滑坡;
山间碎石随着泥水滚滚而下,丛生的树木摧枯拉朽般倒下,借着阵阵闪电的亮光,杨禹看到滑坡的山体间竟然有一只白虎在奔逃跳跃,不时发出低沉的嘶吼,白虎的身形极其敏捷,在滚动的巨石间不停的跳跃,想逃出生天;
但滑坡带来的落石、树木翻滚而下,白虎最终還是被冲进了山谷,不复见踪影。
眼看夜半将至,坐回石床上开始调息,脑中那如万蚁噬食般的疼痛如期而至,而且比往日更加强烈,很快便让杨禹痛不欲生,他汗水纷纷滑落,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雕。
噼啪!
一道闪电劈下,瞬间让整個山洞亮得刺目,大风吹雨灌了进来,杨禹此时正处于最痛苦的时候,难以弹动。
噼啪!又是一道闪电轰下,杨禹這次终于沒能幸免,丝丝的电光在他身上游走着,衣服冒着白烟,杨禹本来只是脑海疼痛,瞬间這种疼痛便扩散到全身,四肢百骸涌动着电流,整個身体仿佛要爆裂了一般,很快便晕死過去。
洞口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郎君!”秦楼月的身影飞掠进来,然后就在同时,又一道闪电直奔杨禹而去,秦楼月来不及震惊,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闪电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向秦楼月的背囊射去,背囊落地的瞬间炸开,滚出那枚常平治都功印来,闪电便是被它吸住,直至最后消失。
秦楼月顾不得這些,向杨禹扑去,带着哭腔不断呼唤着:“郎君,你怎么样?怎么样了?”
杨禹一点反应也沒有,身上丝丝的电光虽已不见,但整個人僵如木石,秦楼月一探他的脉搏,哪裡是什么脉搏,分明是波涛在他身体裡横冲直撞。
“不!”
秦楼月惨呼一声,這种情况根本不是她能救的,她无助地抱着杨禹,想起和他一路西来,想起与他单独在山中居住的這些日子,不禁泪如雨下。
此时,山洞外又冲进来两男一女,其中那個女子便是以前常跟在秦楼月身边的小环,“娘子,杨使君他怎么了?”
秦楼月只是摇头流泪,抱着杨禹不松手,小环看她如此,不由得心酸,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楼月突然感觉有异,僵如木头的杨禹突然暴喝一声“啊!”。
“啊,杨使君,你怎么样?”秦楼月又惊又喜,转眼却见杨禹又晕了過去,身体一歪倒了下来。
杨禹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此时风雨已停,洞口坍塌下来的石块也已被搬开,秦楼月独自守在他身边,见他睁开眼睛,立即惊喜地說道:“郎君,你终于醒了,太好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還好。”
杨禹双手支撑着坐了起来,二目垂帘,含光凝神,闭口藏舌,心不外驰,一意归中,开始吐纳。
秦楼月紧张地盯着他,直到杨禹收功,立即又追问道:“怎么样?”
“别担心,沒事了。”
“你是不知道,昨晚可把我吓死了,好在你沒事,对了,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想问,那是不是天劫?”
秦楼月连连点头,想到昨杨禹被雷电击中的情景,她心有余悸。
“是不是天劫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沒死,也沒有白日飞升的迹象,呵呵。”
“我才不希望你白日飞升呢,至少现在不要,嘻嘻,我還想你能再教我……”說到這,秦楼月突然停了下来,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郎君,你真的沒事了嗎?”
“真的沒事了。”
“哦,那我恐怕得走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昨日下山的时候,遇到小环她们找来,魏叔突然去世了,我得赶紧回去主持教中事务,迟恐有变。”
“這样啊,需要我帮助嗎?”
“哦,不用,我還应付得了。”
“那行,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若是郎君真的沒事了,我等会儿就走。”
杨禹见她如此着急,猜测問題恐怕不简单,但因是人家教中事务,杨禹也不便過多干涉,只能說道:“我身体真的沒什么大碍了,你的事要紧,等下我送你下山,要是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谢谢郎君。”
“客气什么,沒有你,我這條命早就沒了。”
“上次我救郎君,郎君也救了我,扯平了,這次可不是我救你,我也救不了,是常平治都功印救了郎君,我可不敢居功。”
“呵呵,不說這個了,只是洛阳城裡我說過的话,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你這次回去,要独挑教中大梁了,正一教要怎么发展,你要认真思考一下,望你好自为之。”
“郎君放心,我晓得了。”
吃過小环做的早餐后,杨禹亲自送秦楼月一行下山,虽然只是相隔了一天,但今天杨禹的心情已完全不同,倒是秦楼月的情绪和昨天下山时有了很大的变化,颇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
杨禹忍不住安慰她道:“别担心,你若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還有我呢。”
“嗯。”秦楼月牵着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翻身上马,紧接着又勒住马回头问道,“郎君是准备继续留在山上還是去往他处?”
“我准备先回秦州,你要是有事,可随便找一处翰林斋,他们会给我传信的。”
“嗯,我记下了。郎君保重。”
“保重。”
望着秦楼月几人打马远去,杨禹表面虽然轻松,但心裡却明白,這說不定真是最后一面了。
這個时代,除非逃难,很多人一生都沒离开過方圆十裡的范围,因为交通太不方便了。
秦楼月這次是要回北魏,而杨禹准备回陇右秦州,两地相隔千裡,完全是两個世界,今后恐怕很难有交集了。
正因为交通不便,很多人一别就是一生,所以古代才有那么多感人肺腑的送别诗。比如“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或许正如诗中所写,秦楼月這一去才沒有一次回头吧。
送走秦楼月后,杨禹又在山上住了一夜,這一夜子时,折磨他多年的头疾消失了,让他不由得狂喜,第二天,他特意又到他师父坟前上了柱香,韩山子說過他在丁巳年会有一劫,這一直是杨禹心裡的一個坎。
给韩山子上過香后,杨禹便收拾东西下山,此时,迈過了這道坎,他心态已大为不同,仿佛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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