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些過往
方原這会儿是穿了個哪吒造型的宇航服。
但他不是真的哪吒,也不可能在妈妈的肚子裡待上两三年那么长的時間。
换句话来說,梁天给方原取名的时候,這個世界根本就還沒有他。
就连梁星火,也還温柔地被包裹在妈妈的肚子裡面。
這是梁天答应過要說与方原听的故事。
在方原的追问下,這個故事提前了一点点开始讲:
“你的爸爸妈妈都是我的得意门生。”
“他们两個,都是人类很顶级的科学家。”
“這对夫妻,每天的生活裡面,就只有各种试验,压根也沒有想過要小孩。”
“每次问起来,都說自己要丁克。”
“這在2040年代,也算得上是比较常见的選擇。”
“但我是一個传统且古板的人。”
“看着他们两個年纪一点一点的变大。”
“虽然医学已经发达到不论男女,五六十岁再生小孩都很正常。”
“我始终還是希望,我的這两個爱徒,能够尽早有自己的小孩。”
“我和我的两個爱徒說,等我以后有了曾孙,不管男女都叫星火,他们两個要是后有了孩子,就叫燎原。”
“一個星火,一個燎原。一個姓方,一個姓梁。”
“【星火燎原,方为栋梁】這句话,還是你妈妈說的。”
“說完之后,你妈妈又开始讨价還价,說方燎原這個名字太复杂,足足有三十笔,让她想起童年還需要手写名字的时候的阴影。”
“那天的气氛很轻松很欢乐,商量到最后,就去掉了中间的那個字。”
“我們当时就是在开玩笑,你的爸爸妈妈对生儿育女這件事情,還是一点都不感冒。”
“就算是要生,也只想着借助最先进的科技,使用人造子宫。”
“后来,梁星火出生了。”
“再后来,你的爸爸妈妈可能误解了我对燎原這個名字的期待。”
“這两個明明說好了要把一辈子都奉献给月球基地的人,忽然开始努力造人。”
“還专门跑到月球上去造。”
“他们甚至沒有告诉我這件事情。”
“就和我一开始,完全不知道我的孙媳妇在火星怀了孕,一模一样。”
“你爸爸妈妈那個年纪,要自然怀孕也不是那么容易。”
“等到他们怀上你的时候,【火星洞幺】已经走過了她人生的第一年,正在往人类幼崽独自在火星的第二年努力。”
“那個时候,整個地球,铺天盖地都是【火星洞幺】,比现在的什么专属频道,影响力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梁星火是真的……非常聪明。”
“她的成长轨迹,超越了所有人的期待。”
“除了特别年幼的时候,被不太会换尿布的机器人弄伤過几次,又被不会拍嗝的机器人给弄吐過几次。”
“那么无助的一個人类幼崽,就那么茁壮地独自在火星上成长。”
“【火星洞幺】一周岁以后,被发现从智商、到行动能力,再到语言能力,所有的一切,都远远高于同年龄的小孩的发展标准。”
“人类移民火星计划,到了那個时候,其实就已经算是成功了。”
“但你也知道,這個计划,是在梁星火独自成长到三岁之后,才正式通過的。”
“通過之后,开始慢慢有人移民火星。”
“当全世界都开始庆贺【火星洞幺】的成功,我却觉得自己是一個罪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個人,才会想出让一個人类新生儿,独自在火星生活這样的方案?”
“回想起当初的那個過程。”
“在還沒有【火星洞幺】的时候,我的方案是有非常非常多人反对的。”
“我和這些人辩论。”
“一天天,一年年。”
“总也有些辩不過的极端情况。”
“随着辩论对象的极端化,我自己也慢慢开始变得极端。”
“他们提出一個特殊情况,我就给出一個特殊的解决办法。”
“那时候,话赶话,一個假设接着一個假设。”
“弄到最后,就有了让人类幼崽在火星独立活到三岁這么离谱的验收标准。”
“可偏偏,有了這個标准之后,那些原来一直和我辩的人,都不說话了。”
“他们大概也是认准了這件事情不可能,不想在越来越歇斯底裡的情况下争吵。”
“人类移民火星计划,就這么通過了。”
“我当时真的是高兴的。”
“我为此努力了几十年。”
“那是一种梦想成真的满足感。”
“让我沒有想到的是,最后会是我自己的曾孙女,成了這個人。”
“恭喜的声音越大,我的内心就越不安。”
“火星洞幺却在一岁之后,越来越火。”
“谁不想有一個像梁星火這么聪明、這么漂亮、這么独立、這么善良的小孩?”
“谁不想?”
“我不想啊,我不想!”梁天眼神空洞地摇着头:“我当时就想去火星把梁星火给接回来。”
“但是我做不到。”
“有的时候,事情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超出设计者的掌控。”
“我沒有办法去火星,也沒有办法把梁星火接回来。”
“我那個时候,觉得自己应该下地狱。”
“或者,至少,应该因为反人类罪,进去蹲监狱。”
“可偏偏,我的声望又随着火星洞幺的健康成长在呈指数级增长。”
“在那個整個地球都对移民火星感到狂热的时节,我痛恨自己到连看一眼火星移民计划,都觉得恶心。”
“就在這個时候,你的爸爸妈妈找到我。”
“說他们两個在月球上造人成功了,說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让肚子裡的孩子成为【月球一号公民】。”
“說真的,我当时听完,就想先掐死我那两個孽徒。”
“然后……”梁天红着眼睛說,“再掐死我自己。”
“你爸爸妈妈的研究,都和月球有关。”
“我理解他们想要让月球拥有永久人类聚集区的心情。”
“但我們成年人做的研究,为什么要让新生儿去做验收的标准?”
“为什么?這都是什么逻辑?”
“人类移民火星计划,已经有那么個丧尽天良的败笔了,我又怎么可能让月球实验室的验收标准,也那么惨绝人寰?”
“我那时候就有心劝說你的爸爸妈妈。”
“我說,梁星火那么优秀,并不是因为她是【火星洞幺】,而是她原本就是個优秀的小孩子。”
“我和你的爸爸妈妈說,有他们两個這么优秀的基因,等到方燎原出生,也一定是会比同龄人优秀的。”
“我還和他们說,如果他们是对脑组感兴趣,方原正式出生的时候,肯定也已经有了更安全的普惠版。”
“但是他们怎么都听不进去我的话。”
梁天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身心都在颤抖地问:“小方原,伱是不是从很多人不同的途径,都相互印证了,我对這件事情的态度?”
方原回应:“不用印证,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足够了。”
“如果只是到你能听到的程度,那都還是轻的,我那时候和你的爸爸妈妈說……”梁天回忆当时的场景,“【两個要是敢在怀孕的状态回月球去,我就死在你们两個的出发仪式上】。”
“這么决绝嗎?”方原還是有疑问:“那然后呢?”
“然后,他们两個就偷偷地加入了另外一個计划。一個完全不在我掌控范围之内的科学研讨和探查计划,再然后……就发生了2.22人类太空灾难。”
說出最后這句话的时候,這位百岁老人的眼睛都红了。
方原一時間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百岁老人的独白還在继续:
“小方原,你发现沒有,哪怕沒有脑组,你也比同龄人聪明和优秀?”
“你记性好到能记住自己三岁以前的事情。”
“你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和别人的对话。”
“你能一字不落地說出,【你们别在我面前提方心阳和戴冰艳,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谁也别想给這個小娃娃开后门,去月球植入实验室脑组。】”
故事听到這裡,方原的疑问算是得到了一些解答,却也不那么全面。
“梁老头儿,咱先不說,你对我爸爸妈妈的态度。你既然找過保育员,就应该知道,去月球植入脑组,是我从懂事以来,最大最大的愿望。”
方原问出了最想不通的問題:“你那么费力地阻止,难道就因为我爸爸妈妈不听你的话?你就這么恨屋及乌?”
“小娃娃,我只有懊悔,我哪来的恨啊?”
梁天拉着方原的手,继续和他解释:
“你有這個想法的时候,還不到三岁啊!”
“你那时候,也一样還是一個人类幼崽,我自然是不可能会同意的。”
“但是,你发现沒有,小娃娃,当我看到你提交给银河比邻计划的申請的时候,当我看到你写的理由是【我和火星有個约会】的时候,我立马就同意了。”
“哪怕你根本不在這個计划的筛选范围之内。”
“哪怕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目的不单纯。”
“我還是义无反顾,排除一切疑义,選擇了你。”
“我看過你的硕士论文,看過你写的所有报告。”
“银河比邻计划的每一门考试的题目,全都向你的知识库倾斜。”
“你或许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有這么大的态度转变。”
“這一切,也不過是因为申請参与银河比邻计划的你,已经是個成年。”
“你能为自己的選擇负责,也应该为自己的選擇负责。”
“既然火星是你的梦中情星,身为给你赐名的长辈,我定会竭尽全力,帮你实现和火星约会的梦想。”
人和人之,有的时候,是很难达成共鸣的。
经历不同,阅历不同,看到的世界也就完全不同。
方原不是特别能理解,梁天用生命来反对他成为【月球一号公民】。
但不得不說的是,就算沒有办法理解,他也還是被梁天刚刚那番独白裡面的情绪给感染了。
方原想了想,又看了看梁星火,然后就得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结论——他要是做了【月球一号公民】說不定真的比【火星洞幺】要厉害。
就比如說现在,他只是内心有那么一小丢丢的感触,态度有那么一丢丢的缓和,然后开始思考梁天的這個逻辑是不是合理。
反观火星洞幺,尽管表情還有那么一点倔强,泪水却已挂下来两行。
爱哭的女人就是麻烦,哪怕受到全太阳系追捧的【火星洞幺】,也沒有什么两样。
方原不喜歡看人哭。
尤其是女孩子。
他先前对火星洞幺的那点欣赏和崇拜,全都来源于,有脑组的同学都和他說,从来沒见過【火星洞幺】哭。
果然啊,传言不可信。
哪怕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
……
梁星火看過和梁天有关的所有传记、电影和采访,基本都是各种正面的歌颂。
像這种把自己的内心剖开,分享各种遗憾的,就从来都不曾有。
所以,让她独自留守火星這件事情,曾祖父也认为自己做错了。
曾祖父沒有对她說過抱歉,做過补偿,却能为了保护方燎原不被同样对待,对他的父母說出【我就死在你们两個的出发仪式上】,這么决绝的话。
梁星火能感受到這位百岁老人话裡话外的忏悔。
与之相对应的,她仍然认为,這番话的叙事逻辑有些奇怪。
阻止方燎原成为【月球一号】就能补偿【火星洞幺】?
梁星火不免要想,在這种奇怪的逻辑底下,沒有她的地球,梁星蓝是不是得到了双份的宠爱?
把沒能对她的好,全都给到梁星蓝,這样也算是一种对她的补偿?
梁星火想要在梁天的独白裡面,找到關於【家庭安排】的解答。
却是由始至终,都沒有听到過任何一個相关的字眼。
连梁星蓝這個名字,都沒有出现過。
是這么一個小小的【家庭安排】,比說了這么久的的【人类大义】,還要更加难以让人启齿嗎?
還是曾祖父觉得,這样的安排根本就不值得解释?
梁星火的心裡,有太多的委屈和不解。
以至于她都沒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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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