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系列·前傳 朱顏 第37章
他用了數年的時間追逐着那片歸邪的軌跡,從九嶷到了西荒,又從蘇薩哈魯回到了葉城——到了如今,終於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個縹緲的幻影。
“實在不行,就把葉城的鮫人都殺光吧。”許久,一句低而冷的話從他的嘴角吐出,在初春的風裏凍結成冰——
“如果空桑和海國,只有一個能活下來的話。”
第十四章:千紙鶴
在打發管家去領取新奴隸的丹書身契時,朱顏正百無聊賴地趴在軟榻上,拿着一塊蜜餞逗對面的小孩子。
“蘇摩,過來!給你喫糖!”
她手裏拿着一碟蜜餞糖塊,然而榻上的孩子卻壓根懶得看她,只是自顧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裏,用一種和年齡不符合的表情擡頭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陰鬱,眉頭緊鎖,小小的臉上有一種生無可戀的表情。
“怎麼啦?”朱顏沒好氣,“你又不是鳥,還想飛出去啊?”
那個孩子不說話,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空。
“哎,別擺出這張臭臉行不行?我也不是關着你不放你走。”她嘆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好聲好氣地說道,“你年紀太小,身體又實在糟糕,現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個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讓你走,不然怎麼對得起你阿孃臨死的囑託?”
那個孩子還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這個小兔崽子!有聽我說話嗎?”朱顏頓時惱了,“啪”的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再這樣,小心我真的打個鐵圈套你脖子上!”
那個孩子的腦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卻忽然伸出手指着天空,用清凌凌的聲音說了一個字:“鳥。”
朱顏愣了一下,順着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宮樓閣高聳,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時分的晚霞裏,依稀看到一隻巨大的白鳥在高空盤旋,四隻硃紅色的眼睛在夕陽裏如同閃耀的寶石,一瞬不瞬地看着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鳥?!”她全身一震,失聲驚呼,“天哪!”
朱顏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反手啪的一聲關上了窗子,又“刷”的一聲拉上了簾子,這樣還不夠,想了想,她又奔過去關上了門,扯過一塊簾子,在上面飛快地畫了一個複雜的符咒。
蘇摩待在椅子上,看着她在房間裏上躥下跳,團團亂轉,眼裏終於露出了一絲好奇,忍不住開口:“你……很怕那隻鳥?”
聽到這個細細的聲音,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這麼久了,還是這個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問題。
“纔不是怕那隻鳥……”她畫好了符咒,整個房間忽然亮了一亮,朱顏這才鬆了口氣,“那隻四眼鳥是我師父的御魂守……既然它來了,我師父一定也來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師父?”孩子看着她,不解,“你做壞事了?”
“唔……”朱顏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算是吧。”
“噢,這樣啊……”那個孩子看着她,眼裏忽然露出了一絲譏誚,又道,“你師父一定很厲害。”
朱顏白了孩子一眼:“那當然。”
頓了頓,頹然道:“他可厲害了……我見到他就頭皮發麻腿發軟,連話都說不順溜了——要是一個回答得不對,就要捱打!哎,上次不由分說按着我暴打了一頓,到現在屁股還疼呢!
“……”孩子看着她,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打屁股?”
“喂,誰都有捱揍的時候是不是?”朱顏哼了一聲,覺得沒面子,頓時又抖擻起來,“小兔崽子,不許笑話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轉開了頭,嘴角卻微微上彎。
朱顏關好了門窗,將房間裏的燈燭全部點起,卻發現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百無聊賴,便從櫃子裏翻出了一個盒子——那是一個精美的漆雕八寶盒,裏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糖果,是葉城市場上的貴价貨,顯然是這個賤民出身的孩子從沒見過的。
她拈了一顆裹着薄薄紅紙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遞到了孩子恨前,討好似的問:“喏,喫一個?”
孩子想了一想,終於伸出細小的手指,從裏面拿起了一顆蜜餞。
“神木郡產的康康果?原來你喜歡這個?”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卻有些擔心,“這個會不會太甜啊?你們鮫人是不是也會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剝開外面的紙,將蜜餞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嚐,一口牙齒細小而潔白,如同沙灘上整齊排列的月光幾貝。
然而,孩子一口喫下了蜜餞,卻只是看着手裏的糖紙——那是一張薄薄的銀紙,上面印着閃爍的星星和水波紋,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產的雪光箋。孩子用小手把糖紙上的每一個皺褶都撫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裏。
“哦,原來你是喜歡這張糖紙啊?”朱顏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將糖果盒裏所有的康康果蜜餞都挑了出來,總共有七八顆。她一顆一顆扒掉,一口倒進嘴裏飛快地吃了下去,然後將一整把的糖紙都塞給了蘇摩,鼓着腮幫子嘟囔:“喏……都給你!”
“……”那個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有點生氣了,鼓着腮幫子惡狠狠地道,“打你哦!”
“喫這麼多,你是豬嗎?”她聽到那個孩子說,“會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頭看她狼狽的樣子,忽然笑了。那個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無數的星辰在夜幕裏瞬間閃爍,看得人竟一時間什麼都忘記了。朱顏本來想發火,也在那樣的笑容裏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將滿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覺得甜得發膩,便衝過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然而,回過頭,卻看到蘇摩將那些糖紙一張張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對着垂落下來的燈架舉起來,貼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幹嗎?”她有些好奇地湊過去。
“看海。”蘇摩輕聲道,將薄薄的糖紙放在了眼睛上。
這個房間裏輝煌的燈火,都透過那一層紙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裏——蘇摩看得如此專注,似乎瞬間去到了另一個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顏好奇起來,忍不住也拿了一張糖紙,依葫蘆畫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嗎?”蘇摩在一邊問。
“看到了看到了!”朱顏睜開眼,一瞬間驚喜得叫了起來,“真的哎……簡直和大海一模一樣!好神奇!”
燈光透射過了那薄薄的銀色錫箔紙,暈染開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紋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夢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無邊的大海——而海上,居然還有無數星辰隱約閃爍。
“是阿孃教給我的。”孩子將糖紙放在眼睛上,對着光喃喃,“我有一次問她大海是什麼樣子,她剝了一塊糖給我,說這樣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顏驀然動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魚姬的一生,想來也和其他鮫人奴隸一樣飄零無助,帶着一個孩子,輾轉在一個又一個主人之間。她的最後十幾年是在西荒度過的,以悲劇告終——作爲一個鮫人,在沙漠裏又怎能不向往大海呢?
而這個孩子,又有過怎樣孤獨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親呢?”她忍不住嘆了口氣,“他不管你嗎?”
蘇摩沉默了很久,正當她以爲這個孩子又不肯回答時,他開了口,用細細的聲音道:“我沒有父親。”
“嗯?”朱顏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蓋着糖紙,看不到眼神,低聲道:“阿孃說,她在滿月的時候,吞下了一顆海底浮出來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麼可能?她是騙你的吧?”朱顏忍不住失笑,然而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魚姬紅顏薄命,一生輾轉於多個主人之間,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和哪個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編了個故事來騙這個孩子?
“胡說,阿孃不會騙我的!”蘇摩的聲音果然尖銳了起來,帶着敵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氣,連忙安慰身邊的孩子,絞盡腦汁想把這個謊圓回來,“我聽師父說,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個燕卵就懷孕了,甚至還有女人因爲踏過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個孩子——所以你阿孃吞了海里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釋了半天,表示對這個奇怪的理論深信不疑,蘇摩握緊的小拳頭才慢慢鬆了開來,低聲道:“阿孃當然沒有騙我。”
“那麼說來,你沒有父親,也無家可歸了?”她凝視着眼前那一片變幻的光之海,嘆了口氣,擡起手將那個孩子摟在了懷裏,“來。”
“嗯。”孩子彆扭地掙扎了一下。
“蘇摩這個名字,是古天竺傳說中的月神呢……據說祂長得美貌絕世,還娶了二十幾個老婆,非常好命。”朱顏想起師父曾經教導過她的天下各處神話典籍,笑道,“你阿孃給你取這個名字,一定是非常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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