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還沒称赞够,又纷纷转脸叹息道:“唉,可惜了,是個女娃娃。”
女娃娃又怎么啦?
小小的颜卿扬着脸,无不恶毒的意淫,等将来,你们還要拜一介芊芊女子白蔷为主上,到时候看你们還怎么扯嘴皮!
不過,白蔷自小性子刚强,手腕狠辣不下于义父,简直比男人還要能干。真到了那個时候,纵使是那些愚钝迂腐的顽固派,也会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思及此,颜卿气喘吁吁地将肩上快要滑落的白唯抗了又抗,额上虚汗涔涔,面色因不间断的发足狂奔而显得微微发白。
四野静谧,重重树影、幢幢房屋在身边一掠而過,直到,停在一個熟悉的宅子前。
篱笆上青藤缠绕,稀稀散散地缀着一颗颗西子心、美人掌。
只是,這裡似乎已经很久沒有被人打理過,杂草萋萋,茂密而凌乱地从缝隙中探出来,倒显得绿萝做了陪衬。
屋裡一片黑暗,颜卿摸摸索索走到床边,将白唯安放在床上,小心地替她盖上了被子。
如姬终是還了肉身,颜卿本想作为弥补再为她找個好的,但见临别时如姬那個模样,知道她也听不进去什么,索性就不再提。
明天,一切都回到正轨了吧。
颜卿正想着,窗外倏然传来瓷质物破碎的声音。
她快步走到门口,挑开门帘向外看去。
百裡稽站在院子的中央,玄衣黑发,一脸错愕:“阿姐,你来了。”
多日不见,百裡稽越发清瘦,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对眼窝已经微微凹陷了下去,嘴唇发白,玄色衣袍显得宽而大,松松地系在明显细了一圈的腰间,右手隐在袍中,迎风而立,越发显得身材瘦削。
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明亮,显出一身不凡之气。
一地破碎的瓷质酒盅,正在月下绽放着幽幽晶莹。
颜卿见碎瓷片上的几滴暗红,惊呼了一声,一下子跑過去,目光移到面前人的右手腕上。
百裡稽一皱眉,正要藏起,又遭颜卿狠狠一瞪。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举起右手让她细细端详了起来。
颜卿顺着掌间的纹路看去,根部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正不断向下滴着浓稠的血。
颜卿叹了一口气:“你怎的如此不小心?”說罢将百裡稽扶进屋坐着,拿起绷带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
指间触到一片凉意,百裡稽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脸的担忧,瞳孔漾起笑意,化作一池漫溢的春水,干裂的唇角不自禁咧开,仿佛自己拥有的,便是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了。
“阿姐。”
“你别动!”颜卿拿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圈一圈包得细致,动作轻柔的不能再轻柔。
“阿姐,不疼。”百裡稽咧唇一笑。
“不疼個鬼!你這么细皮嫩肉的。”颜卿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待百裡稽换了衣衫,拂去了一身尘土,颜卿也早已把屋内收拾妥帖。
刚踏进屋裡来的时候她真是吓了一跳,触目所及一片狼藉,凌乱不堪,還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你怎么搞成了這個样子?”颜卿见百裡神色疲倦,一脸憔悴的模样,不免有些心疼。
依稀记得当年還在桃花谷的时候,谷主百裡稽坐在鎏金的宝座上,风流不羁,英气逼人,一身珠光缎面锦衣华服,腰坠美玉流苏,明明是一派富贵公子哥儿的装扮,却偏又瞧不出半分俗气。
尤其在当他手握百裡流霜剑的时候,那无双潇洒的风姿,当真是迷倒一众少女。就连谷裡的老管家见到他,也春风拂面般笑得满脸牙齿,跟個大红花骨朵似的。
“是我的疏忽,前几日沒能看好她,”百裡稽眸中满是歉意,“到兰青那裡去拿酒,只一眨眼功夫,她就跑出去了。”
“她病得那样重,怎么无缘无故的一個人跑出去?是不是你又惹人家生气了?”
油灯一豆,荧荧发着微光,百裡稽低着头,神情模糊,看不出悲喜。
颜卿斟了杯茶递给他:“唉,你们两個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在楼中的时候就互相斗嘴置气,小唯那出了名的柔性子,在你面前硬是被逼成了一個红齿悍妇。现在都出来了,你们怎么還是……”
“不是的,阿姐。”百裡稽說完這句,噤了声,陷入沉默。
颜卿倒也不急,闲闲拨着灯芯,反正,他迟早会說。
半晌,百裡稽果然抬眸望着她,目光灼灼,低声說了一句什么,声音传到颜卿耳裡却是来越低。
颜卿笑了笑,下一刻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你說什么?”秀致的眉突兀一跳,茶杯一倾,撒了一桌的水。
“前些日子,七煞传来消息,白椴华死了。”
“這世上的人啊,生来就是为了看笑话的,只要是别人的笑话,怎么看都不会觉得過瘾。”那人素手拿起茶盖一拨,拂過杯裡的渣滓,对着她诡媚一笑,“从来都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也许被你当作是最真心最亲近的人,他在抱着安慰你的时候,心底其实止不住在想,瞧,多悲惨的一個笑话呀!”
“沒有人能平白无故地对你好,他们接近你、与你亲热,都是抱着某种目的,到了最后,你迟早要還。”
“我們啊,都是沒有享福的命,若有福,一缸清水变白银,若无福,一缸白银变清水。”
“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他们总要撒谎,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摆弄着用丹寇染過的红指甲,轻轻一吹。
“颜卿,有时候你真的不适合撒谎呢。”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兮,邪媚心肠。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颜卿的胸口狂跳不止,心脏绞痛,五脏六腑就像被生生碾過了一遍,从心底深处似刮出一阵阴惨惨的风,寒意刚冒了头,便不可遏制地蔓延了全身。
脑海中,那女子一袭白裳,背影孤零,风情素韵,悠悠转過脸来,却是一脸怨毒的神情,如针刺,如刀割,扎得人眼生疼。
一眨眼,那怨毒的表情渐渐变得模糊,厚厚的妆粉扑棱棱地往下掉,细致勾描的眉眼倏然破裂,红的黄的蓝的粉的,绿的紫的橘的黑的,油彩和面具,假意和真心,一齐挣扎叫嚣着脱落,渐渐露出一张原本清丽秀美的脸来。
十二三岁的面容,眉眼弯得灿烂,左边眼角下方,却垂着一颗血珠。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血珠,而是一颗小巧的、暗红色的泪痣。
白蔷……
赶到七煞楼的时候,近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清早,门庭寥落,一缎白绸灵蛇般蜿蜒而绕,挂在门楣,中间挽了一朵松松垮垮的白花。门下立着两個端庄肃立的守门人,手中握着冰凉的铁器,也都披麻戴孝,神色不喜不悲。
越過一坛坛青莲灯盏,一重重丽色花影,一椽椽朱栋雕梁。
飞檐翘角处传来一两声鶗鴂,满院皆是素净的白,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终于在一截回廊处找到了那人。
她怀中抱着坛酒,穿着平日惯穿的素色轻衫,云鬓边挽着一朵别致小巧的白花,裙裾上褶皱连连,翻出层层涟漪。
眸色清冷,怔怔望着楼外,半卧半倚着,仿佛身下不是冰凉的阑干,而是一抬软垫绒面的锦绣贵妃榻。
颜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悠悠水榭,缭绕云烟。
一步一步,脚步轻盈,似乎是怕会惊扰到什么。
“你来了。”那人沒有转脸,唇角翘起,素面朝天,丽得惊人,只是,并不见那颗泪痣。
“我来晚了。”
“不算晚,我才来得及布置,你是恰好赶上。”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就摆了個门面装装样子,连個灵堂都沒有设。”
颜卿一时不知道该說些什么,那人亦不需要那些安慰的话,只好沉默。
“呵呵,呵呵……”白蔷突然怪异地笑了几声,在她听来,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倒闲的清静,却把這個烂摊子抛给了我。”语气一如既往的刻毒。
“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颜卿有些奇怪。
“想要?”白蔷攒了眉,随即又如画卷般渐渐舒展开,一脸恍然大悟道,“啊,沒错,是我想要的。”
“他们說是我逼死他的,”她的唇角咧成了一個奇异的弧度,“一個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下得去狠手推下悬崖的人,還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你信嗎?”白蔷偏头问。
“我不信。”
“你该信的。”那人轻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一桩特别好笑的事情。
“我不信。”颜卿又重复了一句。
白蔷终于转過脸,目光从亭台水榭转移到颜卿身上,良久。
“饮恨华的滋味如何?”
饮恨华,延期不得解药就是死,可在得到解药之前,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子夜過后,却是生不如死。
昨夜,恰好月圆。
颜卿额上涔着密密的汗,手抚上胸口,笑了笑:“還好。”
“那便继续受着吧。”
天上飘起丝丝细雨,飞檐不挡斜风。
白蔷将酒坛挪开,素手往外伸去,接起一点一滴的雨珠,看它们在掌心中如何汇流成溪,又如何蜿蜒而下。
“我們呀,就像是一盘棋局裡的棋子,困在四面方正的格子裡,落定便再也动弹不得,直到等到這盘局分出了输赢,才能迎来真正的解脱。”
白蔷端着手,掌心被清冷的雨染成了同样清冷的温度:“颜卿,你還是本本分分做你的杀手吧,你做其他的好像都不在行呢。”
颜卿舔了舔唇:“我只是想尝试一下,秦庄对七煞不轨,我留在那裡,也好做個照应。”
“是为了七煞,還是秦笙?”白蔷眼中精光一闪,突兀地抛出這一句。
颜卿垂眸顺目,神态从容:“自然是七煞。”
“最好如此。”白蔷冷哼一声。
远方传来一声咿呀唱戏的歌声,仔细一听,是遣堂归的飘零燕,讲得是一对自小相互依偎的姐妹花在战火流年中失散,自此天各一方,一個长在天南,一個落在海北,即使后来几回相逢,终于认出了彼此,却因为各自所持的立场不同而形同陌路,再也沒了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我要摆上個戏台大唱個十天八天,来庆贺新主即位,他们不同意,我就快刀斩乱麻,啪嗒几声,人头颗颗落地,再无人反对。”
她甜甜地笑着,眸中尽是狂乱与残忍。
戏声悠悠钻入耳裡,浓情处,不禁让人潸然。
“颜卿啊,”白蔷勾了勾唇角,“有时候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怜。”
猛然站起身来,碰倒了酒坛,酒洒一地,风雨飘摇间灌进满廊酒气,白蔷却突兀一笑,笑得一脸欢畅,甚至笑出了泪来,笑得弯下了腰捂住肚子,边笑便边后退,疯了一般。
白色的纱裙不住猛烈地颤抖,落了一地的霜。
燕燕双|飞,如今只剩下了孤零一個。
她转身向前走去,戏子一样轻零零甩开水袖,和着唱腔,眉目婉转得恰到好处。
“只道她柔弱,却說我坚强,孤零零……七煞谁来扛,潦倒個罗刹?哈,七煞门前是非多,一步七煞入黄泉……”
盛夏未至,楼中却已似入秋。
满院霜风凄紧,疑是昨宵清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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