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也有的說了几句难听话,此刻传进如姬的耳裡,她微微挑了眼,艳丽又婉转地笑了。
胭脂看见她眼底的笑意,不由瑟缩了一下。
如姬淡淡瞟了她一眼,放下调香用的细柄银钩子:“你闻這香,可是陛下喜歡的味道?”
胭脂恭恭敬敬道:“正是陛下惯爱用的白檀香,娘娘真是为陛下操心呢。”
如姬轻笑了一声,将胭脂挥退,沒几步走到榻边,无声无息地看着榻上正睡得昏沉的人。
她偏头看着他熟睡的脸,看着他即使是在梦中也不得安眠而紧蹙的眉,突然很想知道他做了一個什么样的梦。
神情這般难受,是因为梦裡出现了东陵澜嗎?
如姬的心中突然涌上了几分快意,她盯了苏珩半晌,方才推了推他:“陛下。”
苏珩似从梦魇中惊醒,紧锁的眉头霍然展开,他平平躺在榻上,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阵疼痛,不由揉了揉额角:“现在是几时了?”
“陛下今日又醒得晚了,”如姬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拂去了苏珩额上潮湿的汗,嗔怪道:“陛下這几日在妾身宫中长睡不起,宫外的谣言已经闹得漫天飞了,那些御医真是沒用,已经几天了,连陛下得了什么病都诊治不出来。”
苏珩有些倦怠地闭上了眼:“孤的身体孤自己心裡清楚,并无大碍。”
他抬手覆在眼上,唇上泻出了一丝笑:“听阿萱的意思,倒是不愿孤在這千僖宫多待?”
如姬软了身,斜斜倚在苏珩怀裡,慵懒地伸出手指来描绘他丰润清秀的唇。
“陛下說的這是什么话,妾身整個人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在妾身這裡待多久就多久,妾身才不在意那些无聊的人每天都在嚼什么耳根子。只是,妾身担忧陛下在妾身宫中待得時間长了,授人话柄,玷污陛下清誉。”
“整個人都是孤的,那整颗心呢?”
如姬突然愣住,手像是被蛰了一下停住,她从沒想過苏珩竟会說出這样的话。
苏珩淡淡道:“既然你也知道那些都是无聊人的无聊言语,就不必费神管了。”
如姬不再說话了,她看着苏珩,突然发觉自己其实跟他沒有什么话好說。
皇宫内外關於苏珩的谣传五花八门,哪一样却都和她沾边,都道苏珩日日宿在如姬的寝宫,朝不早朝,夕不批朱,百官非议說他是沉溺于女色不理朝政,曾经英明有为的君王,此刻竟成了一個迷恋美色的昏君。
如姬知道這该是苏烩惯用的伎俩。苏珩是每日每夜宿在她的千僖宫,她虽是时常陪着他,除了探讨音律词作外,苏珩却并不与她多言。
只是如姬感到有些奇怪,她不信苏珩对那些谣传一无所知,可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像瘟疫一样迅速遍布整座皇宫,却并不发力阻止,反而似乎是在放纵,說是放纵,着实是因为若是他有半分辩解澄清的心,也不会任由事情发展到這步田地。
她想起了苏烩对她的交代。
“他既然喜歡你,大概是把你当作了他的皇后,可你却不能满足于做他過去的皇后,他贤明,你便毁了他的贤明,他仁义,你便毁了他的仁义。”
苏烩的眼中仿佛燃着一团火:“我要你将他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姬不解道:“你同他是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要這样去报复他?”
苏烩的神色有些微妙:“深仇大恨?自然是沒有的,我只是讨厌他样样都比我强,样样都比我好!”
宫裡的时光飞逝的极快,冬去春来,夏去秋来,转眼就到了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宫中人开始忙着置备宫灯蜡烛了。
千僖宫自然比以往更加的忙碌了,宫女小俾人手不够,旁处的毓秀宫便眼色劲儿极快的团团凑来了一些,看上去颇为热闹。
如姬独一人斜斜倚在贵妃榻上,飞仙凌云髻高高盘起,看起来比初时多了不少威严。
繁碌不停的众人在她面前不断走动,让她心裡不免有些烦躁,苏珩已经许久沒来看她,不知道是初时的新鲜感已過,還是他认清了东陵澜已死,而她又不是东陵澜。
她等了许久,直到精致的大红宫灯高高挂起,仍不见苏珩的半点影子,胭脂說陛下這一段时日公事繁忙,她却不信,這一段时日相处下来,足以让她相信苏珩不過只是顶着百姓谬赞高帽下的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
陈国在苏珩的手中意气将尽,此刻由苏烩接過,再好不過。
她换了一身行头偷偷溜出了宫。
五巷石子街,人来人往,车辘滚滚,热闹非凡。
有小贩看见如姬,开始向她推薦起各种头饰,如姬许久待在宫中,见了這些稀罕玩意儿,不由多瞧了几眼。
這些头饰虽出自于民间手工,不如苏珩平日送她的那些個精雕细作打磨的头饰金贵,但有几样钗擘样式精巧独特,她掀了掀兜帽,露出一双明丽秀美的眼,挑出一只凤样的金步摇细细瞧了瞧,竟也有些爱不释手。
小贩道:“姑娘真是好眼光!姑娘手裡的這只金步摇可是王工匠亲自打造的,這一片街坊邻裡都知道,王工匠的手艺简直沒得說,一等一的一流!姑娘若是想要,两枚金铢便可带走!”
如姬拿着步摇,未及多想,开始低头翻起荷包来,摸了一会儿,蓦然想起此次出行并未带上银两,只得步摇重新放回小贩的摊上。
正要走,只见小贩高举着步摇问道:“姑娘当真不要了?這支步摇全城仅此一件,别家可就沒有了。”
如姬摇了摇头,刚要离开,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夫人既然想要,为何不早早跟为夫說呢?”
如姬猛然回头,苏珩静静立在她身后,身披大氅,蝉衫麟带,衣襟上绘着苍翠的青竹。
他眸中透着一脉温柔:“天色晚了,家裡人等着過元宵,我寻夫人不见,就猜夫人又出来逛了。”
一阵冷风袭来,吹开了如姬兜帽下浮着的纱巾,淡紫的纱巾在她眼前飘飘摇摇,她的眸中映着那人颀长挺拔的身影,心中一乱:“妾……我只是觉得有些心闷。”
“我知道。”苏珩了然一笑,将手指上的玉扳指脱了下来,对小贩道:“不巧我身上也沒有带银两,不過這只玉扳指应该能抵得上這只步摇了吧?”
小贩接過玉扳指,双眼放起了光:“可抵可抵!公子你尽管拿去!”
如姬慌忙按下苏珩的手:“我只是一时觉得好玩,并不是真的想要。”
苏珩含笑地看着如姬,如姬不知怎的,面上一烫,又匆忙将手移开。
“只要能博得夫人一笑,区区一只玉扳指沒什么所谓。”
苏珩拿過方才那枚被如姬放回去的步摇,徐徐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瞧了一眼,夸赞道:“夫人眼光甚好,這只步摇虽然不如家裡的匠人做的精致,却胜在不流于俗,活泼灵动,夫人若是喜歡,为夫就把制作這枚步摇的匠人請回家中,以后就单为夫人一人做钗。”
他說着将步摇插入如姬云雾般浓密的黑发,双眼一弯道,“好钗配美人,夫人如花美貌,怕是天下再沒什么能抵得上夫人的倾城一笑。”
那人从来不惜吝啬言辞,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被他這样夸赞,如姬不由羞红了脸,不时有行人回头看向他们,如姬戴着兜帽纱巾,旁人自是看不见什么,只是目光落到了苏珩身上,便粘着不肯再移。
她不得不拽着苏珩急步离开了。
眼前出现了一條细窄小巷,行人寥寥,人迹罕至,如姬挡在苏珩面前,正要欠身請罪,又被苏珩拉起。
“出门在外,不必這么多规矩,只是宫外到底不如宫中安全,以后阿萱你万不可再一個人擅自出宫。”
如姬点了点头:“這几日不见珩郎,不知道珩郎可有什么烦心事?”
苏珩细长的眸子浮上了几分笑意:“阿萱觉得心闷,可是在想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浮动着一阵清冷梅香,红梅绽放的枝桠上正悬挂着一盏灯笼,发着暧昧的胭脂色的光。
如姬仰头望着苏珩,见他温柔地凝视着自己,面上微微一红,突然偏過头去:“才沒有,倒是琉璃這几日不见珩郎,一直在吱吱叫唤,臣妾听了心烦。”
苏珩清俊的面容上绽开了一抹生动明朗的笑,他拉過如姬的手,缓缓向前走去。
“有阿萱在,孤偶尔觉得這宫中也有很多乐趣……”
正华殿中,歌舞升平,一派祥和景象。
饶是在坐的大臣对苏珩最近的表现有诸多不满,此刻也都在台下齐齐祝了酒,恭祝君王洪福齐天,千秋万代。
琼酒佳肴,山珍海味,遍吃不尽,更有美人身着霓裳彩衣歌舞助兴,如若不是突然出现的一根弩|箭打破了平静,這元宵节当是完满而热闹的。
当刺客出现的时候,如姬正坐在高台之上冷眼观望,她知道這是苏烩送上的一场意外之喜。
只是,本该刺向苏珩的一箭,箭头一转,竟是直取她的性命穿风而来。
如姬心中慌乱,正要匆忙站起,却被身旁的苏珩一把拉到身后,她還未来的及转头,只听撕拉一声,箭头已经沒入苏珩的肩膀。
苏珩倒了下去,她想也不想用手摁住他的肩,汩汩鲜血止不住地从她指缝中冒出,她看着手上发着乌色的血,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苏珩清冷的眼对上如姬慌张的面容,笑了,他的手握着她放在伤口上颤抖的手,一举一动依旧带着从容不迫的帝王风度:“你莫慌张,孤无事。”
如姬看着苏珩,他眼底的孤寂如同冷夜寒星,即使唇畔上含着笑,也依然遮掩不了那些刻入骨髓的孤凉。
御医从殿外慌慌张张一溜小跑赶来,她看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抬起苏珩,脑海中空荡荡的,众人皆被遣退至殿外,她也被迫同苏珩分开。
隔了一道门,门内的一切突然就都与她无关了。
她恍恍惚惚地在宫裡游荡着,脱了鞋光脚踩在草地上,冷的刺激能让她保持清醒,可她清醒過来,脑海裡除了一片白還是一片白。
草地中有一片土地是光秃秃的,她看着那一片光秃,想到原来那上面种的是一簇簇迎春,在早春时节,枝條缀着明晃晃的花格外惹眼好看,只是苏珩知道她对迎春花過敏,便特意吩咐下人及时拔了。
那时苏珩還埋怨她沒有早早告诉他,她便随口說,這些都是小事罢了,若什么时候妾身身上事无巨细都叫珩郎晓得,珩郎可就厌倦妾身了。
那时苏珩是怎么說的?
如姬空空荡荡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那时他說,怎会,只要是阿萱的事,孤怎么都不会觉得厌倦。
如姬胳膊抱着腿,寂静的夜中,她抬头数起天上的星星,面上带着泪痕,却不再流泪了。
醒来时胭脂正哭哭啼啼地坐在她身旁,如姬脸色一沉:“你做什么哭,苏珩他怎么了?”
胭脂见她醒来,泪珠儿依旧一颗颗涟涟不断地淌着,面上却终于露出了高兴的模样:“娘娘您可醒了……奴婢還以为娘娘再也醒不過来了……呜呜……娘娘要是有個三长两短的……陛下還不得将奴婢千刀万剐了……”
如姬听了胭脂的话,面色缓了一缓:“你先别哭,你告诉我,苏珩到底怎么样了?”
胭脂试了泪道:“陛下昨日肩部受了箭伤,所幸只是伤了皮肉,昨夜经御医拔箭消毒后已经沒有大碍,方才已经上朝了,可娘娘,娘娘您现在怎么样啊?您身上痛不痛,背上痛不痛,腿上痛不痛啊?”
话至此,如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本宫又沒有受伤,哪裡会痛。”
胭脂哭丧着脸:“清早发现娘娘的时候,娘娘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身上冷冰冰硬邦邦的,沒有一点生气,陛下将娘娘抱回来,還以为娘娘……那时陛下的眼睛通红通红的,表情也可怕极了,要不是前来的御医诊断娘娘无事,奴婢真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如姬沉默了一下,道:“陛下,是陛下将本宫抱回来的?
胭脂欢喜地点了点头。
如姬将头靠在瓷枕上,身子逐渐下沉,她扯上被子覆了脸,心中头一回感到了迷茫,苏珩无碍,她竟觉得松了一口气,可她沒理由松這口气,也不该松這口气。
她同苏珩,冰碳不恰,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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